新鳳霞
戲班有句話:“老是說自己當年‘過五關、斬六將,從不說‘走麥城。你是屬關公的?!蔽覀冊谌饲岸枷矚g夸耀自己演過什么好戲,有多大的成就;不愛說當年自己跑過龍?zhí)?,演過小角色,倒過多少霉,丟過多少人……
其實舊社會過來的演員,從小唱戲都是從跑龍?zhí)籽萜?,這叫“打地基”“砸基礎”。我從七八歲起就在戲班跟隨堂姐姐學戲、演戲,扮的是戲班常講的:“神仙、老虎、狗,車、船、轎、馬、旗,轎瓤子帶死尸”。這些都是小活兒,沒有什么話的小角色,是人扮出的虎形、狗形,轎夫、車夫,拿著馬鞭的小家院,打旗的,穿對襟茶衣子扮個小孩,扎上腰包扮個店小二,穿青袍、戴紅氈帽扮四個龍?zhí)?。“轎瓤子”是演小姐的主角在后臺換裝戴頭面,就叫別人替她走個過場,在轎里蒙著蓋頭看不見,那時都讓我們小孩去替演。
我們小孩在后臺也忙得很,跑龍?zhí)?、跳金榜,丫環(huán)、小孩、零碎的小人物什么都來;畫個三花臉演個小賊,戴上胡子翻過去梳個髻當頭套用,演個彩婆子。演《白兔記》扮個小白兔,演《打狗勸夫》扮個狗形,這些都是我們小孩演。《武松打虎》那個虎,要翻、滾、摔,是有技巧的,小孩子演不了。
我小時候就是這樣邊學邊演,在戲班長大的,什么活都演過。小孩演這些小活也不容易,有時突然叫你來個角色,后臺老板叫你扮上戲把你一下推出去,錯了一點就要挨打受罵,連挖苦帶損,你都得老老實實地聽著。
我那時十一二歲,還沒有正式拜師,跟著董瑞海大爺一道在后臺演戲,跑龍?zhí)住4┑那嗟琅厶L、太大,我穿上挑不起來;穿衣服時候把領子頂在頭上,腰上扎一條小帶,這叫“腰上點兒”,伸進袖子,扎上帶子然后松下來,露出頭。因此我很不利落,很難受,總是踢里禿嚕的?!芭荦?zhí)住辈皇侨思也攘宋遥褪俏也攘巳思?,跑“急急風”出場“雙站門”時,常常是我站錯了,出事故。
記得演《王定保借當》末一場公堂,四個小孩演龍?zhí)?,我就站錯了門兒。戲是春蓮姐妹告狀擂鼓咚咚咚,“急急風”的鑼經,上知府大官趙華恩,四龍?zhí)着苌?,站立兩邊。我是最后一個,個子最小,穿的衣服最大,怕趕不上,我就拼命跑,跟得太緊了,一下子踩在前邊第三個龍?zhí)椎囊路狭恕斑呥@位也是跟我一樣的小孩——一出臺我就趴下啦!等我爬起來,人家三個都站好了。我心里害怕,因為演知府的是我?guī)煷鬆敚AR我們小孩。這時候他正站在上場門候場,喊我:“快點!”我趕快跑去站門,應當站在左邊,可我一害怕站在右邊了。左邊是單,右邊是雙,一邊三個,一邊一個,來了個“幺蛾子”,臺下一下子就來個笑場。很嚴肅的場子叫我把戲攪了。我眼看著對面站著一個龍?zhí)?,我站在三個龍?zhí)桌铮桓覄?,?guī)規(guī)矩矩地站著,人家都在笑我,我可一點也沒敢笑,面無表情,非常嚴肅,可心里就想著下臺之后,不知會怎樣呢?知府滿臉怒氣,念對子:“知府升大堂,替民訴冤枉……”嚇得我不知怎么好。演完這場戲,我滿頭大汗。下場時后臺老板早在下場門等著我了,對著我說:“你呀!真笨!上場活見鬼,下場逃活命!”他抓著我到祖師爺桌前狠命一推,我就跪下了,他按著我磕了三個頭。大聲說:“起來!墻邊站著去!”他一指,我就趕快起來對墻站著?!懊撓聛?!”我低頭一看,身上還穿著戲衣吶,趕快脫下來,又老老實實對墻站著去了。這是剛散日場戲,我一直站到開了夜場戲,才叫我回家吃飯去。
每天我都很忙,一開戲就得盯著。脫了龍?zhí)滓路执┥瞎沸?,演個丫環(huán)、扮個小孩,一連趕幾個小角色是經常的,沒戲時也不能閑著,給老師們買東西,洗大領,洗小袖,粉靴子底,給樂隊大爺洗樂器套,等等。遞水、送手巾,熱天打扇,掃地、搞衛(wèi)生等等,因此后臺老師們都喜歡我,說我勤快,有人緣。
記得一次在聚華戲院,李銀順主演《大蝴蝶杯》,我們四個小孩演家郎,李玉山演田玉川。演到“打家郎”這場戲,也叫“打蘿卜頭兒”,四個家郎走過場,田玉川一拳一個打下去,我又是第四個;因為又是走得慢,李玉山一看生氣了,怪我沒有跟上,他一把把我抓起來,向下場門一扔,我趴在臺上了,來了一個嘴啃泥,我忍著疼,趕快爬起來追上那三個。
演好龍?zhí)滓膊缓唵文?!我就挨過不少這樣的罵:“連個龍?zhí)锥寂懿缓茫氵€想當角兒呀?”我長大了從來不說這些,怕人家看不起我,笑話我。這就是總說的“只說‘過五關、斬六將,不說‘走麥城”。其實這是很好的一段經歷,從小角色演起,給我后來演主要角色打下了很結實的基礎。這不算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