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林杰
清代文學家文康所撰《兒女英雄傳》第三十一回講道:“閨房之中甚于畫眉,那著書的既不曾秉筆直書,我說書的便無從懸空武斷,只好作為千古疑案?!贝搜栽诶?。說書者如此,著書撰文者亦是如此。為學者,在沒有絕對把握的前提下,單憑主觀臆想,便妄下結(jié)論,這是做學問之大忌。我們在研究近代著名經(jīng)學家廖平的《論語微言述》一書時,亦應(yīng)慎之又慎,不要過于武斷,否則便有可能出現(xiàn)紕漏。
廖平的《論語微言述》一書因在市面上很難見到,故學術(shù)界關(guān)于該書的研究成果少之又少。鄭偉所撰《廖平著述考》一書專列一章來討論廖平論語學著述,其中有涉《論語微言述》一書的信息,然其并未給出真正有價值的東西,僅指出該書著錄于廖幼平的《六譯先生未刻各書目錄表》一文;至于該書之卷數(shù)與存佚情況則以“未詳”“不明”標之。據(jù)筆者所掌握的資料,目前僅有兩篇文章論涉此書,一篇為民國時期學者侯云圻(即侯堮,字蕓圻、云圻,號佝廠)的《跋(論語微言述)稿本》(載于《燕京大學圖書館》1932年第36期),一篇為筆者自己的《廖平(論語微言述)存佚考》(載于《文史雜志》2021年第1期)。侯氏一文屬于介紹性的文章。文中講到該書之稿本為五冊本,乃廖氏晚歲所作,侯云圻、蔡元培兩人均曾借閱過。筆者所撰的那篇文章則對廖氏該書之存佚情況作了覓蹤與挖掘,指出“該書共五冊,不止一個版本。蔡元培在廖平逝世之前所借閱的版本極有可能是該書原始稿本,侯云圻在廖平逝世當年所借閱之版本也有可能就是這部原始稿本,即五冊本。北大圖書館所藏該書兩種抄本均為四冊本,一種是民國23年(1934年)抄本,一種是抄錄時間不詳?shù)某荆窃几灞?,且均非完整本。筆者從民間收藏者手中所得殘本或者屬于該書第五冊?!睆谋砻嫔峡?,筆者之論說似乎沒什么問題,但若要深究,還是有一些問題存在,因此有必要再對該書版本的若干問題作一探析與論說。
侯云圻《跋〈論語微言述〉稿本》一文提到該書共五冊,筆者在“學苑汲古:高校古文獻資源庫”網(wǎng)絡(luò)平臺查得北大圖書館的兩種抄本為四冊本,基于侯云圻的五冊之說,筆者在《廖平(論語微言述)存佚考》一文中推斷北大圖書館的抄本并非完整本。此一推斷有誤。理由是筆者托友人、北京大學在讀博士生張鴻鳴到北大圖書館查閱,發(fā)現(xiàn)北大圖書館藏本實際上是完整本,并不是筆者先前推斷的殘缺本。
筆者犯了想當然之錯誤,以為五冊之說便是定論,而北大圖書館藏本僅四冊,顯然不是完整本,這就太想當然了。首先,一本書可以有多個完整版本,五冊本、四冊本,或者三冊本等皆有可能,不能以五冊本為定論而去盲目地判斷四冊本、三冊本等就是殘缺本。其次,筆者僅憑在網(wǎng)絡(luò)平臺上查得北大圖書館藏本為四冊本,就貿(mào)然斷定此為殘缺本,顯然是有問題的。正如毛澤東所說“沒有調(diào)查就沒有發(fā)言權(quán)”,四冊本到底是不是殘缺本,只有通過查閱該書之內(nèi)容才能得出正確結(jié)論。最后,五冊之說出自侯氏筆下,在該稿本欠缺的情況下,我們目前無從查證侯氏五冊之說的真?zhèn)?,不能排除侯氏將四冊誤寫成五冊這種可能性。
做學問不宜想當然。舒大剛教授在《廖平全集》的《整理前言》中論及廖平經(jīng)學第六變時說“其特點可以用廖平自題楹聯(lián)來概括:黃帝六相說《詩》《易》,雷公八篇配《春秋》?!惫P者在網(wǎng)絡(luò)搜索發(fā)現(xiàn)一些學者亦提到了廖氏此副自題楹聯(lián),表述與舒氏如出一轍。但是,《黃帝內(nèi)經(jīng)》中并無“雷公八篇”之說,實際上應(yīng)作“雷公七篇”才對。所謂“雷公七篇”是指《黃帝內(nèi)經(jīng)》之《素問》的最后七篇,這七篇因講的是黃帝與雷公的對話,故名“雷公七篇”。更為重要的是,筆者經(jīng)過查找,未發(fā)現(xiàn)廖平有“雷公八篇”之說。正如筆者在《經(jīng)學大師廖平自題楹聯(lián)考論》中所說:“廖平曾在《經(jīng)學六變記》中明確說到‘黃帝六相說《詩》《易》,雷公七篇配《春秋》。很顯然,《廖平全集》整理者所謂‘雷公八篇一說并非廖氏原話。”筆者將這一發(fā)現(xiàn)告知了舒大剛教授,得到舒教授的回復是“‘八篇似乎沒有錯,有廖氏手書為據(jù)。另外,峨眉山也有他寫的對聯(lián),文字略異,但‘八篇則同。”依舒教授的提示,筆者在峨眉山博物館找到了廖平的這副對聯(lián),文中的確寫的是“雷公八篇”,不是“雷公七篇”。筆者在資料掌握未充分的情況下,便想當然地斷言舒教授在《廖平全集》之《整理前言》中的說法有誤,現(xiàn)在看來這一斷言是錯誤的。廖平既說過“雷公七篇”,又說過“雷公八篇”,舒氏僅是在引用廖平所語,即便該“雷公八篇”之說法本身有爭議,那也是廖平自己造成的,并非舒氏造成的。由此看來,無論讀書還是撰文,想當然的做法皆是不可取的。
筆者從民間買家之處購得廖平《論語微言述》抄本之殘本,發(fā)現(xiàn)此殘本內(nèi)容是對《論語》最后六篇的解讀,由此判斷它是《論語微言述》的最后一冊。隨后筆者以侯氏五冊之說為定論,認定此殘本或許屬于北大圖書館藏本所缺失的那一冊亦即第五冊?,F(xiàn)在看來,這一判斷也是錯誤的。因為正如上文所說,北大圖書館所藏的四冊本實際上是完整本,不是殘缺本,所以就不存在什么第五冊之說了。
筆者所購得之殘本雖然不是北大圖書館藏本的第五冊,但是它與北大圖書館藏本還是有非常深的淵源。查閱北大圖書館藏本之第四冊,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筆者所購之殘本是北大圖書館藏本第四冊之底本,北大圖書館藏本是在它的基礎(chǔ)上抄錄而成。判斷的依據(jù)是:該殘本是改寫本,書中有改寫的文字以及潦草的批注,這些文字與批注在北大圖書館藏本第四冊中均以楷體字形式被抄入了正文當中,并且在抄錄過程中出現(xiàn)了一些文字上的失誤。正因為兩者淵源頗深,所以今后在點校該書時需將兩者作仔細之對比,才是最為恰當之做法。
前面已經(jīng)講到,北大圖書館藏本第四冊是在筆者所購之殘本即改寫本的基礎(chǔ)上抄錄而成,它將殘本中被改寫的文字及正文旁邊的批注全部納入了正文之中。從北大圖書館藏本將批注納入正文這一做法來看,該藏本的抄錄者必是認定原改寫本中的批注乃是廖平本人所為。但是,該批注是否真是廖平的真跡還是需要再作討論。
筆者曾在《廖平〈論語微言述〉存佚考》一文中指出筆者所購得的這個殘本中除了廖平對《論語》最后六篇的解讀之外,還有一些他人的批注?!肮P者之所以說此批注非廖平所作,是因為該批注之字跡與目前存留的廖平真跡不太吻合。”筆者當時以批注中的“也”字與廖平真跡《廖平致趙鳳昌書》中的“也”字寫法不同作了舉例。另外,單就批注本身來說,幾處批注在字形上亦差異較大。比如“抑末也,本之則無,如之何?”一句之批注與“子日惟上知與下愚不移”一句之批注,在文字寫法上差異非常之明顯,很難相信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當然,如果我們僅依批注在文字上存在差異就判斷此非廖平所作,這樣做似乎也過于武斷了。因為判斷字跡是否為某人所作,僅列舉某幾處字跡之不同來以證明,這證據(jù)就顯得過于單薄了;況且同一個人以不同的筆法來書寫同一文字的情況也是完全可能的。
因此,到底這些批注是否為廖平所作,筆者能力有限,目前還不能作出完全肯定或完全否定之回答,只能存疑待考了。
關(guān)于廖平《論語微言述》一書之版本諸問題,隨著文獻發(fā)掘與研究工作的不斷進行,筆者相信此一問題會不斷地得到解決。筆者撰寫此文之目的,除了糾正自己先前結(jié)論的錯誤之外,更是在告誡自己以及他人今后在給某個問題下結(jié)論時不要武斷。在沒有充分把握的情況下,語言之表述要慎之又慎,不應(yīng)過于肯定或否定,要善于運用或然性語氣副詞,以免讓自己陷入尷尬。此外,我們在做學術(shù)研究時還需要盡可能地做到主觀與客觀以及邏輯與歷史的相符合、相一致;只有這樣,才能更接近或者得到真相。
作者:宜賓學院四川思想家研究中心助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