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舟湖上遇“故人”

文/金庸

黃蓉道：“咱們到湖里玩去?！闭业胶弦粋€漁村，將驢馬寄放在漁家，借了一條小船，蕩槳劃入湖中。離岸漸遠，四望空闊，真是莫知天地之在湖海，湖海之在天地。①文字優(yōu)美典雅，語言精練神妙。找、寄、借、劃、望等一系列動詞，將湖上的風(fēng)光、舟上的風(fēng)情盡顯筆端。黃蓉的衣襟頭發(fā)在風(fēng)中微微擺動，笑道：“從前范大夫載西施泛于五湖，真是聰明，老死在這里，豈不強于做那勞什子的官么？”郭靖不知范大夫的典故，道：“蓉兒，你講這故事給我聽?！秉S蓉于是將范蠡怎么助越王勾踐報仇復(fù)國、怎樣功成身退而與西施歸隱于太湖的故事說了，又述說伍子胥與文種卻如何分別為吳王、越王所殺。

郭靖聽得發(fā)了呆，出了一會神，說道：“范蠡當然聰明，但像伍子胥與文種那樣，到死還是為國盡忠，那是更加不易了?！秉S蓉微笑：“不錯，這叫做‘國有道，不變?nèi)?，強者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者矯?！惫竼柕溃骸斑@兩句話是什么意思？”黃蓉道：“國家政局清明，你做了大官，但不變從前的操守；國家朝政腐敗，你寧可殺身成仁，也不肯虧了氣節(jié)，這才是響當當?shù)暮媚袃捍笳煞??！雹谖恼轮械闹T多對話，將黃蓉的靈秀聰慧、博學(xué)多聞，郭靖的魯鈍木訥、少識勤問的性格特性，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出來。郭靖連連點頭，道：“蓉兒，你怎想得出這么好的道理出來？”黃蓉笑道：“啊喲，我想得出，那不變了圣人？這是孔夫子的話。我小時候爹爹教我讀的?！惫竾@道：“有許許多多事情我老是想不通，要是多讀些書，知道圣人說過的道理，一定就會明白啦?！秉S蓉道：“那也不盡然。我爹爹常說，大圣人的話，有許多是全然不通的。我見爹爹讀書之時，常說：‘不對，不對，胡說八道，豈有此理！’有時說：‘大圣人，放狗屁！’”郭靖聽得笑了起來。黃蓉又道：“我花了不少時候去讀書，這當兒卻在懊悔呢，我若不是樣樣都想學(xué)，磨著爹爹教我讀書畫畫、奇門算數(shù)諸般玩意兒，要是一直專心學(xué)武，那咱們還怕什么梅超風(fēng)、梁老怪呢？不過也不要緊，靖哥哥，你學(xué)會了七公的‘降龍十八缺三掌’之后，也不怕那梁老怪了?！惫笓u頭道：“我自己想想，多半還是不成?！秉S蓉笑道：“可惜七公說走便走，否則的話，我把他的打狗棒兒偷偷藏起來，要他教了你那余下的三掌，才把棒兒還他?！惫该Φ溃骸笆共坏?，使不得。我能學(xué)得這十五掌，早已心滿意足，怎能跟七公他老人家這般胡鬧？”③與黃蓉的機靈、變通、不拘禮法相比，郭靖則忠厚老實得多。正是這份單純讓郭靖得到眾多貴人相助。

兩人談?wù)務(wù)f說，不再劃槳，任由小舟隨風(fēng)漂行，不覺已離岸十余里，只見數(shù)十丈外一葉扁舟停在湖中，一個漁人④這人原是黃藥師的弟子陸乘風(fēng)。因師兄陳玄風(fēng)、師姐梅超風(fēng)私奔，盜走《九陰真經(jīng)》，他被師傅黃藥師遷怒，挑斷腳筋，趕出桃花島。可以說，他與黃蓉原是“一家人”。坐在船頭垂釣，船尾有個小童。黃蓉指著那漁舟道：“煙波浩淼，一竿獨釣，真像是一幅水墨山水一般?！惫竼柕溃骸笆裁唇兴剿?？”黃蓉道：“那便是只用黑墨，不著顏色的圖畫?！惫阜叛鄣娚角嗨G，天藍云蒼，夕陽橙黃，晚霞桃紅，就只沒有黑墨般的顏色，搖了搖頭，茫然不解其所指。黃蓉與郭靖說了一陣子話，回過頭來，見那漁人仍是端端正正地坐在船頭，釣竿釣絲都是紋絲不動。黃蓉笑道：“這人耐心倒好?！?/p>

一陣輕風(fēng)吹來，水波泊泊泊地打在船頭，黃蓉隨手蕩槳，唱起歌來：“放船千里凌波去，略為吳山留顧。云屯水府，濤隨神女，九江東注。北客翩然，壯心偏感，年華將暮。念伊嵩舊隱，巢由故友，南柯夢，遽如許！”唱到后來，聲音漸轉(zhuǎn)凄切，這是一首《水龍吟》詞，抒寫水上泛舟的情懷。她唱了上半闋，歇得一歇。

郭靖見她眼中隱隱似有淚光，正要她解說歌中之意，忽然湖上飄來一陣蒼涼的歌聲，曲調(diào)和黃蓉所唱的一模一樣，正是這首《水龍吟》的下半闋：“回首妖氛未掃，問人間英雄何處？奇謀報國，可憐無用，塵昏白羽。鐵鎖橫江，錦帆沖浪，孫郎良苦。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淚流如雨。”遠遠望去，唱歌的正是那個垂釣的漁父。歌聲激昂排宕，甚有氣概。郭靖也不懂二人唱些什么，只覺倒也都很好聽。黃蓉聽著歌聲，卻呆呆出神。郭靖問道：“怎么？”黃蓉道：“這是我爹爹平日常唱的曲子，想不到湖上的一個漁翁竟也會唱。咱們瞧瞧去?！?/p>

兩人劃槳過去，只見那漁人也收了釣竿，將船劃來。兩船相距數(shù)丈時，那漁人道：“湖上喜遇佳客，請過來共飲一杯如何？”黃蓉聽他吐屬風(fēng)雅，更是暗暗稱奇，答道：“只怕打擾長者?！蹦菨O人笑道：“嘉賓難逢，大湖之上萍水邂逅，更足暢人胸懷，快請過來?！睌?shù)槳一扳，兩船已經(jīng)靠近。黃蓉與郭靖將小船系在漁舟船尾，然后跨上漁舟船頭，與那漁人作揖見禮。那漁人坐著還禮，說道：“請坐。在下腿上有病，不能起立，請兩位恕罪?！惫概c黃蓉齊道：“不必客氣?！眱扇嗽跐O舟中坐下，打量那漁翁時，見他約莫四十左右年紀，臉色枯瘦，似乎身患重病，身材甚高，坐著比郭靖高出了半個頭。船尾一個小童在煽爐煮酒。

三人對飲了兩杯。那漁人道：“適才小哥所歌的那首《水龍吟》情致郁勃，實是絕妙好詞。小哥年紀輕輕，居然能領(lǐng)會詞中深意，也真難得?！秉S蓉聽他說話老氣橫秋，微微一笑，說道：“宋室南渡之后，詞人墨客，無一不有家國之悲?！蹦菨O人點頭稱是。黃蓉道：“張于湖的《六州歌頭》中言道：‘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也正是這個意思呢?！蹦菨O人拍幾高唱：“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边B斟三杯酒，杯杯飲干。兩人談起詩詞，甚是投機。其實黃蓉小小年紀，又有什么家國之悲？至于詞中深意，更是難以體會，只不過從前聽父親說過，這時便搬述出來，言語中見解精到，頗具雅量高致，那漁人不住擊桌贊賞。郭靖在一旁聽著，全然不知所云。⑤這段湖上游玩的敘事，節(jié)奏緩慢，看似是閑筆。在湖上，談及家國之悲，黃蓉有口無心，郭靖不知所云，“漁人”則是“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見那漁人佩服黃蓉，心下自是喜歡。又談了一會，眼見暮靄蒼蒼，湖上煙霧更濃。

那漁人道：“舍下就在湖濱，不揣冒昧，想請兩位去盤桓數(shù)日。”黃蓉道：“靖哥哥，怎樣？”郭靖還未回答，那漁人道：“寒舍附近頗有峰巒之勝，兩位反正是游山玩水，務(wù)請勿卻。”郭靖見他說得誠懇，便道：“蓉兒，那么咱們就打擾陸先生了。”那漁人大喜，命僮兒劃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