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剛
(江蘇省蘇州市相城區(qū)望亭中學 江蘇 蘇州 215155)
意脈是以人體經絡之脈來比喻文章作品結構組織的內部貫合聯(lián)系,有時也被稱為“文脈”、“義脈”、“語脈”、“氣脈”等。出彩的意脈使文章表里統(tǒng)一,結構謹嚴,體用一致。“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強調文章以氣為本,“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答李翊書》)文章成四家的蘇軾認為作文應達到“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答謝民師推官書》)的藝術境界。這種以氣為本,如行云流水的行止靠的就是意脈的一意貫穿、蟬聯(lián)而下而使行文姿態(tài)橫生,妙趣疊出。
那么線索也可以組織文本的結構,它與文本意脈有何區(qū)別呢?線索為顯性外在的結構,是具體實在的,如人之骨骼,體現(xiàn)出作者對文本組織結構客觀理性的架構,比較容易發(fā)現(xiàn)梳理。意脈為隱性內里的結構,是抽象躍動的,如人之經絡,內蘊著作者的自我個性、人生閱歷、思想學養(yǎng)等無形之味,需要透入文本內在意蘊進行挖掘體悟。如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一文中,線索為漁人發(fā)現(xiàn)、進入、離開桃源的過程,而意脈則為漁人在此過程中的心理情感變化脈絡。
意脈可存在于一個或幾個語段中,更會出現(xiàn)于一篇文章里、一部著作中,也會顯露在某個作家于同一階段所寫的不同文章內。如魯迅的《朝花夕拾》是其在1926年2月至11月的十篇散文的結集。那么對于這樣的意脈形式,我們更要以全觀俯察的總局意識從多角度去通盤思索領悟。千萬不可以想當然地單門獨篇地去盲人摸象,以致于只見樹木,不見森林。
那么意脈在文本中又有哪些表現(xiàn)形式呢?首先是以情感、意識跌宕起伏的變化過程作為文本的意脈。比如《桃花源記》一文中,一開始由于漁人行船時專注程度之深、之長,這種專注寂靜的、雜念漸消的心理狀態(tài)使其來到了美麗新奇的桃花林。這時漁人非常驚異、喜悅,這里的桃花林是外面的世界所見不到的,完全沒有其它雜樹,紅花散綠草,純凈明快,樸質率直。因此漁人就有了一探究竟的心理而使他來到了美好淳厚的桃花源,漁人在這里受到了熱情款待,享受到了淳樸快樂、自給自足的民風熏染,暫時忘卻了外面世界的名利紛擾,戰(zhàn)亂頻仍,而變得喜悅、坦然,寧靜、誠樸,悠游、自在。并且在辭別時信誓旦旦地承諾不將此處告于外人,此時的漁人是誠摯懇切的。但一離開了真善美的桃花源,就開始記好來路標記,又將此處告訴太守。這時的漁人拋卻了誠信、良善,內心的光明開始黯淡下來,心中只是想著不勞而獲的利益好處,那么這樣的內心狀態(tài)當然與桃花源的生命源頭相悖逆,再也發(fā)現(xiàn)不了桃源也就不感到奇怪了!這樣理清了意脈再加上文本的深入品析,緊扣作者的思想背景、社會狀況等,我們也體悟了本文的主旨是作者對當時現(xiàn)實社會的不滿和批判,對理想、美妙、和諧社會的向往和謀求。也可詮釋為桃花源是一個能反映人心淳善與否的神仙世界,漁人能在專注心空的靈明狀態(tài)進入“絕境”,而出來后有了智巧利欲就再也發(fā)現(xiàn)不了這個神仙世界了!這樣的意脈把握對于理解文本的主旨內涵或許更有實際效果吧。
還有以理趣的撞擊延展為意脈,理趣指景、物、事等所蘊涵的哲理趣味。錢鐘書在《談藝錄·詩分唐宋》中所論“唐詩多以豐神情韻擅長,宋詩多以筋骨思理見勝”,因此宋詩大多以理趣見勝。
朱熹在《水口行舟》中寫到:“昨夜扁舟雨一蓑,滿江風浪夜如何?今朝試卷孤蓬看,依舊青山綠樹多?!弊蛞沟拿苡旮仓邸L浪卷集之態(tài)全部轉變?yōu)檠矍暗呐杖谌?、青山綠樹之景?!白蛞怪啊迸c“今朝之事”形成鮮明的對比,闡述出事物總是處于變化發(fā)展狀態(tài),本質上真善美的事物是不會被外力所沖擊的。蘇軾的題畫詩《題惠崇〈春江晚景〉》:“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贝嗽娡ㄟ^對桃花、蔞蒿、蘆芽、河豚這些物、景、事的羅列而展現(xiàn)出江邊早春之時節(jié),從而為“春江水暖鴨先知”這句詩作前導描述,最終從理趣上闡釋了身在其中則能盡得風尚之先的哲思。這兩首七絕中的景物、意象、情事是為理趣的闡發(fā)作鮮明形象地鋪墊,或對比、或描摹、或抒情、或激趣,最終形成一個以理趣作為意脈的深層結構方式。
更有以時空的騰挪變化和交織糅合為文本意脈,時間上的長短、今昔、快慢、跳躍以及空間上的遠近、大小、高低、前后、內外等要素間相互交糅變化構成了這種廣闊宏大的意脈形式。它可以是單一的時間或空間上某類或數(shù)類的延展變化,比如柳宗元的《江雪》就是按照空間的由遠及近、從大到小的意脈形式來結構全詩的。
但更多的是時空的融合,因為我們所處的世界就是時間與空間的維度結合。比如杜甫的《江南逢李龜年》這首詩就是典型的時空交糅型。“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是詩人追憶開元盛世時與李龜年的交往接觸,這是從時間上呈現(xiàn)昔日的繁華之地。而從岐王宅到崔九堂又是空間上的轉換,岐王、崔九是當時的權貴,深得唐皇寵幸,他們的府邸正是當時社會顯貴名流雅集之地,這時李龜年意氣風發(fā),炙手可熱,這樣以典型的時空來反映整個鼎盛的開元盛世的景象?!罢墙虾蔑L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是現(xiàn)在之時詩人與流落江南的李龜年再次相逢于落花節(jié)令的情形,這是落花衰敗的江南,安史之亂后的江南,是唐朝開始衰敗的時節(jié),詩人和李龜年都已年老體衰的時節(jié),這樣以典型的時空體現(xiàn)了唐朝的沒落腐朽。那么一二句又與三四句形成了時間上的昔勝今衰的對比,空間上的喧鬧與落寞的對比。因此通過時空對比及挪移的宏闊展現(xiàn),寄托著詩人對開元初年鼎盛的眷懷之情;對國事凋殘、藝人流離的感慨之嘆;對時世喪亂與人生衰病的飄零之感。這樣整首詩思接千載,神運萬里,使詩境于縱橫開闔中體現(xiàn)詩人的神思妙用的時空意脈,沉郁頓挫的詩圣風格。
最勝以神韻為文本意脈,意蘊的含蓄性、聯(lián)想性、象征性、實感性、新奇性等更能體現(xiàn)其神韻的特點。司空圖《與李生論詩書》所說“韻外之致”以及《詩品·精神》中所說“生氣遠出”。嚴羽《滄浪詩話·詩辨》說:“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錢鐘書《管錐編》說:“神”寓體中,非同形體之顯實,‘韻’裊聲外,非同聲響之亮澈,然而神必讬體方見,韻必隨聲得聆,非一亦非異,不即而不離?!边@些都為不同時代的大家對詩文中神韻的論說,神韻給人以“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無限魅力,余音繞梁,不絕如縷。
如李商隱的《嫦娥》一詩,“云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鼻皟删涿枥L了主人公所居環(huán)境和徹夜不眠的情景,空間上由內而外、從地到天,時間上從入夜到第二天將曉未曉之時,在時空的闊大中染上了孤寂的哀怨。詩歌主角面對冷屏殘燭、暗天沉星,又悲苦地度過了一個不寐之夜。三四兩句空間上又從星河到孤月,由廣而狹,從面到點。在孤寞的主人公眼里,這位獨居廣寒月宮、落寞孑然的嫦娥仙子,其處境和境懷不正和自己互相類似嗎?而空間上的孤寂是遼遠無際的,時間上的孤寂又是夜夜如此的。
詩中所抒寫的孤寂感以及由此惹起的懊悔心境,卻融入了詩人對現(xiàn)實人生社會的獨特感觸,使其含有豐厚深廣的內在意蘊。在黑暗濁亂的現(xiàn)實社會的包裹中,詩人在精神上力圖掙脫塵俗污穢的束縛,追求高潔穹遠的人生志趣,而追求的結果卻又使自己陷入更加孤寂的兩難境地。清高和孑然同生,以及由此引起的既自賞又自傷,既不甘變節(jié)隨俗,又難以忍受孤寂的煎熬的這種神妙繁雜的心理,在這里被詩人用精警而富于含蘊的凝練語言完美地表現(xiàn)出來了。這種微妙而復雜的心理折射在詩歌文本中就成了難以言說卻又意蘊豐廣的意脈,體現(xiàn)了“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司空圖《詩品》)的神韻之美,這是一種含有濃厚深重傷感的韻美,在封建時代的清高文士中極易引起普遍的心靈共鳴。
探析意脈使難以理解的文本變得易于體會,可以深入挖掘文本內涵意蘊,去體悟文本的韻外之旨。當然文本的意脈形式還有多種多樣,這里只是拋磚引玉式地列舉幾項最常見常用的形式。那么對于不能深入挖掘意脈的原因又有哪些呢?
首先在于分析文本不登堂奧之室,不能深入文本的意蘊挖掘。這是閱讀主體對自我的盲目樂觀,無視文本的深層“意脈”和文體的審美特質,閱讀文本時只是在理解的感知顯性層次上一筆帶過。而文本自有其堅固的意脈層次結構,因此我們要洞徹文本意蘊,與文本作深度、廣度、厚度、力度上的對話,必須不斷地對閱讀主體進行專業(yè)素養(yǎng)上的學識積累,將讀者主體與文本主體以及作者主體之間從表層到深層進行意脈主旨上的開發(fā)調和。
其次要宏觀整體全局把握文本,抓住段落間的上下文聯(lián)系。文本是一個完整諧暢的融合整體,它是不能機械地割裂、切除某個部分版塊的,需要通透地以闊大的眼光、如炬的目力去全面而細致地把握文本內容,在整觀的籠罩下進而去體悟細節(jié)內涵。
最后要精研文本內涵,文本不是孤立存在的,所以要將文本置于廣闊的時代背景,作者的生平經歷、寫作目的,讀者的閱讀能力、閱讀生成上。通過比較閱讀、縱向閱讀等體會不同作家的相同題材,相同作家的不同階段的作品。這樣將會更有新意地去體悟文本意脈,使文本意脈更加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