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俊杰
西北師范大學體育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當下,身體研究成為了社會的熱點話題,不論人們對身體自由的向往、身體的美化與加工,還是對身體藝術的追求,都體現(xiàn)著本時代人們對身體文化的重視。從目前的研究成果來看,學者們更加關注的是武術的發(fā)展、傳承、功能與價值,卻忽略了武術活動主體,即“習武人”的作用。武術的誕生就是為了滿足人們的生存需要、滿足身體的需要。因此,習武人的身體就是武術產(chǎn)生和發(fā)展的活動主體,同時也是它的靈魂所在。金玉柱,王崗等在《中國武術:一種身體的文化修行—基于身體哲學的視角》一文中就提到了:“中國武術是一種身體的文化修行,一種文化的身體踐履。它通過身體的思維,構建了世界的圖式,推出了社會的倫理,最終目的為追求精神上的超越。”[1]張再林在《身體哲學視域下的中華武術與中華之道的合一》一文中指出:“武術已不再停留為徒以身手見長的‘末技’,而是以一種“即身而道在”的方式?!盵2]陳青在《習武人的身體創(chuàng)造》一文中認為:“武術發(fā)展的關鍵在于習武人,以及習武人群的行為向度?!盵3]由此可見,對武術的研究不能僅限于技藝、功能和價值,應更多的回歸到武術主體上面,回歸到習武人的身體上來,以便為更好地詮釋武術的本質,了解習武人的身體行為提供相應的幫助。
“身道一體”要求武藝融入習武人的身體是達到這一過程的第一步。這就需要一個感知過程,即身體體驗。梅洛·龐蒂提到:“身體是認知活動的主體,其主體性通過身體的諸多感官運動能力表達出來,并具有統(tǒng)一性和整體性特征?!盵4]事物的認知都要從親身體驗開始,如若沒有最初的體驗就不能形成系統(tǒng)的認知和體系。當習武人缺少了基本的感覺、體驗、認識時,也就不能夠準確完成相應的技術動作。因此,只有進行一定的身體積累,也就是通過長期的訓練才能將技藝融入身體之內(nèi)。人類的一切認識都要取決于身體的經(jīng)歷、意識、記憶,以及身體的反應、感知和概括能力。[5]習武人必須從武術當中的基礎動作開始學習和體驗。比如基本步形(弓步、馬步、撲步、虛步、歇步),基本手形(拳、掌、勾、爪),基本步法(上步、進步、退步、閃步、墊步、插步),基本腿法(正踢腿、側踢腿、里合腿、外擺腿、后踢腿、彈腿、蹬腿、側踹腿、前掃腿、后掃腿)等基礎練習。俗話說的好:“練拳不練功,到老一場空”,而“功”指的就是基本功。對于習武人來講基本功單調(diào)、枯燥、費時、費力,可是要想攀登武術的巔峰,就必須苦練基本功,這是武術入門的階梯。就如同高樓大廈的地基一樣,它承受著建筑物的全部荷載,保障著大樓在城市中的林立。習武人通過基礎動作的習練,身體感知到不同動作所帶來的運動差異,形成了一種意向經(jīng)驗,從而為日后的發(fā)展打下了基礎。除此之外,身體積累不僅表現(xiàn)在基礎動作的積累上,還表現(xiàn)在量的抽象積累上。拳諺中就提到了:“拳打千遍身法自現(xiàn)”?!傲孔儭笔冀K為“質變”提供必要的準備工作。武術作為封閉式運動項目,常常采用重復訓練法,因此對于習武人而言,重復練習就是對“量”的一種積累,是對身體機能的積累。在這種不斷重復練習的基礎上,可使習武人的身體形成“肌肉記憶”,并對其培養(yǎng)出“新的身體”。這種“新的身體”不僅是對習練者原有身體素質及技能的提升,而且還是習練者思維的提升,使習練者運動素質得以發(fā)展,提高運動水平。為此,習武人必須具備這種身體體驗,必須經(jīng)歷身體積累這一基本過程,才能為后續(xù)的超越提供內(nèi)在機制,也正是因為發(fā)生在習武人身上的這種感覺和體驗,習武人擁有了創(chuàng)造潛力,創(chuàng)造出各種武術門派、技藝和理論,為武術的發(fā)展邁出了關鍵的一步。
身心并非是孤立獨行的。對于習武人來說“身心合一”就是一種統(tǒng)一的認知方式,同時也是武者所要追求的武修基礎。梅洛·龐蒂認為身體刺激并非是刺激—反應模式,而是統(tǒng)一的整體認知。習武人擁有自己的圖式,在身體圖式的第二層定義當中,身體圖式不再是在體驗過程中建立的聯(lián)合的單純結果,而是在感覺間的世界中對我的身體姿態(tài)的整體覺悟,是格式塔心理學意義上的一種“完形”。[6]它可根據(jù)機體不同的項目、任務和功能,將各部分聯(lián)合起來。因此,習武人通常是以身體的整體感知去感受不同的事物。比如習武人在學習過程中,在模仿教師動作的同時,也在聆聽教師的重點講解,所以肢體動作和大腦思維要保持相對協(xié)調(diào),這樣才能做到運動覺、視聽覺、思維的整體統(tǒng)一。就如同駕駛車輛,看似駕駛員專心致志,一心不二,其實質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接受著來自道路上的不同信息,同時還要保持一定的預判能力,只有這樣才能保持駕駛的安全性。
在武術拳諺中常常可以聽到:“有內(nèi)無外難成拳,有外無內(nèi)難成術”。習武人對身心合一的修煉非常重視,慣用“六合”之說,即“內(nèi)三合”和“外三合”。如形意拳強調(diào)“心與意合、意與氣合、氣與力合”和“手與足合、肘與膝合、肩與胯合”。又如在八卦掌的功法練習方面追求“順項提頂,溜臀收肛;松肩沉肘,實腹暢胸;滾鉆爭裹,奇正相生;龍形猴相,虎坐鷹翻;擰旋走轉,蹬腳摩脛;曲腿蹚泥,足心涵空;起平落扣,連環(huán)縱橫;腰如軸立,手似輪行;指分掌凹,擺肱平肩;樁如山岳,步似水中;火上水下,水重火輕;意如飄旗,又似點燈;腹乃氣根,氣似云行;意動生慧,氣行百孔;展放收緊,動靜圓撐;神氣意力,合一集中;八掌真理,俱在此中?!盵7]在這些拳理當中無一不強調(diào)身心之間的統(tǒng)一,其實質就是武者的肢體運動與思維意識活動互相匹配,從而達到手、眼、身、法、步與精、氣、神的完美融合。當然,達到這一狀態(tài)并非局限在外部器官的知覺感當中,而是被“心境”統(tǒng)一于情緒、欲望、運動感知當中的“內(nèi)通之感”。[8]所以,習武人在習練拳術時應當先將心中雜念排除,放空心境,凈化心靈,做到“以心用身,用身從心”的修煉意境。只有這樣武者才能在習拳過程中全神貫注、身心并修,將主體的自我與客體的自身進行完美結合,從根本上達到一種“完人”狀態(tài)。
“身器合一”是習武人身體的延展,是對時空的感知。梅洛·龐蒂認為:“身體的統(tǒng)一性不僅能以一種新的方式來描述,而且感官的統(tǒng)一性和物體的統(tǒng)一性也能通過身體圖式的概念來描述。我的身體是表達現(xiàn)象的場所,更確切地說,是表達現(xiàn)象的現(xiàn)實性本身?!盵6]習武人對于空間的感知并非是一種位置空間,而是一種處境的空間感知。這種處境空間感知,是通過身體的綜合機制進行識別的。梅洛·龐蒂進一步揭示道:“如果我站立著,手中緊握著煙斗,那么我并不是根據(jù)我的手與前臂、前臂與胳膊、胳膊與軀干以及軀干與地面最終形成的的角度以推理的方式來確定手的位置。我通過某種絕對知識知道我的煙斗在哪里,并由此而知道我的手和身體的位置,就像在荒野中的原始人每時每刻都能一下子就確定出方位,而無須回憶與計算走過的距離和從起點偏離的角度一樣?!盵9]因此,習武人通過自身身體形成了對上、下、左、右、前、后等不同空間的直接性意識。這種直接性意識是把認識對象進行整體化、綜合化、統(tǒng)一化的整合。如太極拳功法練習中就要求習練者以心行氣,以氣運身,全神貫注,神形自然,肢體動作不能過及,也不能不及,將運動貫穿于整個全身,使習武人的身體處于“圓”形空間,從圓心向外均衡的擴展,形成一種“意守”“內(nèi)存”“外釋”的身體空間感知。
在梅洛·龐蒂的身體現(xiàn)象學當中,自我身體的空間感可以通過身體運動延伸到外部的事物當中,并于物體空間融為一體。當然,要想達到這一境界必須要以身體為主體,從自身身體出發(fā)來感知物體,從而達到“身器合一”的狀態(tài)。如習武人在習練兵械時,就要達到身械一體的身體空間感。對于習武人來講兵械就是“拳腳”的延伸,拳語云:“單刀看手、雙刀看走、大刀看口”“鞭是一條繩,全憑纏得清”。在習練過程中需要內(nèi)在的精、氣、神與外部的手法、腿法、步法、身法融為一體,相互配合,由此達到游刃有余、瀟灑飄逸的效果。明朝抗倭名將戚繼光提到長兵短用之法:“其短用法,須手步俱要合一?!盵10]因此,“身器合一”對于習武人來說是最為直接的空間感知,演練時栩栩如生、動靜分明;實戰(zhàn)時合二為一、融為一體,將功用達到極致。何良臣對槍法進行了總結:“凡學槍先以進退、身法、步法、與大小圈之串手法,演熟,繼以六真、八母、二十四勢的廝殺,使手能熟,心能靜,手與槍法混而化溶,動則裕如,變不可測?!盵10]將槍法熟練達到人槍合一,無招勝有招的境界。
在梅洛·龐蒂看來,“身體是使世界向我們的意識開放的原初條件。我的‘肉身’是身體和心靈不可改變地結合或聯(lián)合在一起,交織成我們生活的存在,并且我們由此而和真正的事物本身的世界相互作用、相互交往。”[11]“肉身”無處不在,整個世界就是一個肉身的世界,是一種“世界的肉身”,它包含著內(nèi)在和外在、主體和客體、現(xiàn)實和虛無、意識和身體。然而“肉身”不是封閉的而是對著世界開放的,因此身體不僅與身體交織,身體也與外部的世界交織。[8]所以,人們是處于各種事物當中的,在生命、意象、工具、符號當中形成了可見的、普遍的可知性感知,并對其建立起一種普遍聯(lián)系。正是這種普遍聯(lián)系,使人與事物之間產(chǎn)生了各種交織,呈現(xiàn)出“雙向互通”的表達方式。如習武人通過長時間的練習形成了精湛的技藝,從而將技藝融入身體之內(nèi),與身心互通達到“身道合一”的境界,同時再將這種互通的“道”通過身體技藝顯現(xiàn)出來,以求達到這種“雙向”的反饋。因此,“有為”是開始,是各種程式、規(guī)則與方法的初步認識與積累,一旦達致“恰如其分”“運用自如”的地步,武藝精湛之人在習練招式之時不僅不會去背口訣、拳譜,更是不會再去思考一招一式的動作結構或運行路線。[12]就如同梅洛·龐蒂眼中的畫家一樣,“帶著自己的身體”,將身體與世界纏繞在一起,陷入整個世界的結構之中,不會留意他在畫布上所繪制的每一條線,每一個符號,每一個形狀。這種無需思考的技藝為“身道一體”的實現(xiàn)提供了內(nèi)在超越,成為創(chuàng)造和發(fā)明的源泉。
為此,習武人不僅要有身體之體驗、身心之并修、身器之融合,還要有身道之合一,從而在思想意識當中不拘于具體的外部形式,消除一切事物的主客之分,達到可見的形(身)與不可見的道(神)二合為一,做到真正“身道一體”的境界。正是這種整體的存在,才使得“身道一體”成為了習武人所要達到的最高追求,對“身體”“技藝”“生命”的詮釋,因此回歸生命,才是武術哲學追求的真真含義。
綜上所述,梅洛·龐蒂所謂的身體既不是生理的身體,也不是心理的身體,而是現(xiàn)象的身體。作為習武人來講,技藝并非是一味地埋頭苦練,而是習武人自身身體通過身體體驗(身體積累)、身體認知(身心合一、身器合一)的整合,最終達到身體創(chuàng)造(身道一體)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