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明
王學芯是中國當代“50后”詩人群體中一位非常值得重視的人文主義詩人。生于1958年的王學芯,迄今已有40年的詩歌寫作經(jīng)歷。他不是一位全能作家,數(shù)十年如一日,唯詩獨尊。職業(yè)決定他的寫作身份只能是“業(yè)余”,他又總是態(tài)度謙和地表示自己還只是一個“成長著”的一直“在路上”的詩人。他已在全國報刊發(fā)表作品逾千首,出版詩集11部,這些是他沿著當年既定的文學方向一路高歌的最好注腳。王學芯用實際的成果和數(shù)十年的堅守證明著詩和詩人存在的意義。
21世紀以來,中國當代詩歌相對平靜地向前推進,多元發(fā)展,和諧共生,一種更加深厚、更加開闊、更具包容性的人文主義寫作轉型基本形成,這是難得的詩歌生態(tài),顯示出活潑、自由、仁厚、善思的詩歌風尚業(yè)已形成。這種整體向好的詩歌格局當然是可喜的,但我們也明白,在詩歌人口和詩歌產(chǎn)量兩個龐大數(shù)字背后,有關詩歌品質亟待提升的時代壓迫感也是空前的,這已經(jīng)成為一種心照不宣的行業(yè)意識。直面當今詩壇,不管是持樂觀心態(tài)還是悲觀心態(tài),肯定有許多繞不過的話題,而有關寫作素養(yǎng)、精神站位、審美品格、哲學高度等,恐怕是當下需及時應對的問題。在呼喚文學公德和寫作理想的宏觀背景下,那些努力向生活致意的詩人更加引人注目。他們是一群“不合時宜”的捍衛(wèi)詩歌精神的斗士,勇敢無畏,對人類共同情感和精神世界的滋養(yǎng)、呵護、珍惜和傳遞是他們文字序列中最精彩的華章,也是他們詩歌寫作的精神高度和美學價值。這既是當今亟待重建的寫作尊嚴,也是亟需重樹的詩歌信心。
40年的詩歌耕耘,王學芯經(jīng)歷了新時期以來所有重要的詩歌事件,他始終以低調沉穩(wěn)的書寫作風和優(yōu)秀作品保持著他雅潔的詩名,尤其是近幾年來,他的新作品一直持續(xù)提升著他詩歌的高度;作品高頻率的發(fā)表、突出的創(chuàng)作貢獻、屢屢獲獎和受到各種重大活動的推送,使他贏得了一批穩(wěn)定的讀者;他用匍匐在地的態(tài)度以及有限而執(zhí)拗的努力,改善著文學與天地的關系;他長期保持著對未來和未知的頑童興趣,懷抱一種匆忙時代稀少的尋找和發(fā)現(xiàn)的沖動欲望,竭力探究詩歌的精神密碼。所以,他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不斷有新的異質氣象涌現(xiàn),這種難能可貴的詩歌氣象使他在當下詩壇更易于辨識。
以自己的心性和信仰的方式發(fā)聲
現(xiàn)代詩歌的勃興,使個體價值、人性尊嚴和生命意識的充分表達成為可能。詩人們將目光投向自己熟悉的生活,表達對斑斕世界犀利不俗的價值思考,以其率性和機智對公眾形成強力沖擊,這既是一種詩學精神,也是一種文學道義。文學的重要責任之一就是協(xié)同糾偏和反制,詩歌自然責無旁貸。詩人理應有沉靜下來的警覺、恒心、眼力和定力,更應有從癲狂迷亂中振作奮起的勇毅和能力。面對詩歌獨立性缺失、同質化、圈子化、美學公信力下滑、視野狹窄、影響力下降等問題,詩歌精神的重振當然就成為第一要務。
王學芯受惠于包羅萬象的現(xiàn)實生活,熟稔其中精巧入微的生活法則,內化于心,以非凡的意志和寬容表達著誠實和正義,生活倫理與人文精神相融無痕。詩人站位清晰,植根沃土的生命叩問、哲學精神、滄桑敘述,悠揚而激越。詩人從自己尊奉敬畏的日常生活的基本規(guī)則出發(fā),對形形色色的外部世界抽絲剝繭,使詩歌寫作與鮮活無比的現(xiàn)實生活保持著生動迷人的親密聯(lián)系,這幫助他恰如其分地表現(xiàn)出人類共同命運的深度,這是一種有分寸的巧妙拿捏,需要獨到的眼界和很好的學養(yǎng)。王學芯的詩歌令人感動地詰問生命的歸宿和生活的意義,有種奇妙的博大與深邃。
40年詩歌寫作過程中,對文學精神高度和思想深度的真誠追求成為王學芯的自覺行為,在新時期的大浪淘沙中,這些詩作跳躍閃光,成功經(jīng)受住了各個階段不同心境下讀者挑剔的眼光,走出一條溫和內在、堅定決絕的立馬橫刀之路。這是一種非常可貴的人文主義精神立場,正如他在《山那邊的深溪》里所寫:
深溪在混濁的目光之外
蜻蜓用透明的翅膀
把群山中的霧
平靜地馱到我的頭頂
用細沫一般的雨
浸潤我沒有疼痛的眼睛
一群家養(yǎng)的狗從我褲腳邊
擦過? 緊隨的羊群
一只白羊停下? 看著我? 脫離它們
我的目光
跟它有著人與人之間的語言
而黑色的蝴蝶以黑色的凝練
關閉翅膀
棲在我說話的茶邊
那些霧、蜻蜓和家養(yǎng)的狗
瞬間而過
羊的目光和蝴蝶的黑色
反襯夜的燈光
我內心有凝練的低語王學芯:《山那邊的深溪》,《飛塵》,第9頁,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6。
這首詩充滿一種透明的、自信的飄逸感,作品保持著豐富細膩的經(jīng)驗聯(lián)動,歲月的痕跡賦予記憶的滄桑感搓揉出淡淡的憂思和苦澀,指涉?zhèn)€體特殊的心靈體驗,形成流暢無痕的精神空間的巧妙轉換。對“蜻蜓”“蝴蝶”“狗”“霧”幾種事物活動形態(tài)的自然敘述,將詩人溫暖而感傷的心境表達出來,婉轉地將生活黑洞里隱匿著的遙遠的秘密展現(xiàn)出來。
王學芯性格豪爽,慷慨儒雅,但是,如果我們對他的寫作歷程和詩歌境界進行琢磨就會意外地發(fā)現(xiàn),他其實是一位敏感多情的孤獨詩人。在他的作品中我們看到更多的是詩人立足大地抬頭問天的民本情愫,棄絕凌空蹈虛的矯情表演和麻木的靈魂遮羞,他很理想地保持了一個純粹文人面對生活原生狀態(tài)的嚴肅之意、虔誠之心和深沉的理想信念。他隨時小心地處于一種將個體經(jīng)驗和歷史講述連通的狀態(tài),這種記錄內心、諦視心靈的純美方式,使他能夠比較客觀地確立自己的抒情對象,使他沉淀日久的主體構想與更加宏闊的生活情景親密結盟。這種對個體記憶的保存和重新喚醒也是對時代社會印記的小心珍藏。王學芯用自己的生命經(jīng)歷與豐滿的生活情懷創(chuàng)造出了令人怦然心動的深情歌謠,大地情結、民間情緒與人類情懷渾然一體,流暢動聽。
當空鏡子變成一只失憶的眼睛
我像荒草飄離? 太多的白晝或光陰
僵滯而寂寥
冰冷的鏡面封閉了幾千個日子
沒有言語? 沒有任何粗略的記載
曾經(jīng)出沒其中的有力形象
生命能量和清澈
像漣漪從邊緣輕輕消失
即便偶爾發(fā)笑
也是一次遙遠的噓聲
白霜一樣的薄片玻璃
隱沒了張開嘴呼吸的喘息
交錯的虛無人影
脊骨如同碾壓之后的粉塵
在看不見的角落里
紛紛揚揚
我失憶的眼睛像塊橡皮
擦盡了干燥的脾氣和發(fā)亮的虛榮
變得純潔如雪王學芯:《空鏡子》,《空鏡子》,第13頁,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18。
詩歌坦率真實地設置了一個現(xiàn)代生命的困惑處境,刺骨的疼痛使詩人的感性力量得到了恰到好處的釋放。詩人將自己逼入生活的暗層——一種人生極地,生活的千姿百態(tài)猶如黃連般涌上心頭,他孜孜不倦地咀嚼著那些苦澀的人文與道德焦慮,直覺的頓悟和沉重的反撥在潔凈的念叨中喚起了一種直指人性的能量。通過對人生、生命等哲學話題的凝眸,他申明自己對人生面貌的基本看法和知性的追逐,使詩歌走向假定和真實相統(tǒng)一的理想境地,極大地增強了作品的思想穿透力,詩歌的魅力也隨之浮出水面。
王學芯的詩歌始終保持了一種審慎持重的尖銳性,他沒有因為目睹了太多的人生游戲而與生活妥協(xié),甚至達成默契與合謀,而是時刻保持著自己的態(tài)度和言語的清醒,能夠對生活中那些多變的花招及時應對,再以坦然無畏的君子之風遞送給讀者而后悄然離去,靜待閱讀的裁決。王學芯從世俗中從容不迫地蒸餾出屬于自己亦可給他人借鑒的人生哲學,它所形成的剛柔兼濟的美妙的文字感覺會冷不丁刺激一下看客們的神經(jīng)。王學芯的寫作始終保有對現(xiàn)實內容適度的緊張感和虔誠的記錄激情,這種赤誠的寫作肯定是艱難的,卻也是最有價值和頗受人尊敬的。
我好像看見最后一戶人家
坐在最后一間房間里咕噥
穿上遷徙的鞋子
墻裂拐過街角的地方
門窗一扇扇悄悄拆下
墻壁被一個個窟窿擊穿
不管是燈光還是太陽
光線的針插不進黑乎乎的陰影
蛛網(wǎng)依稀可見
鞋子離開地面
轉過身? 反應極快的貓
蹭在桌子的腳邊
這個村的真正死亡
從這一刻開始? 墻上斑駁的光影
讓呼吸靜止
我小心翼翼穿過摸索的小巷
在最后一戶人家面前
看到一張鬼臉王學芯:《走進鬼村》,《可以失去的虛光》,第180-181頁,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7。
詩歌構建了充滿真實感的令人疼痛不已的現(xiàn)實處境,“門窗”“墻壁”“鞋子”“蛛網(wǎng)”“貓”“小巷”“鬼臉”,這些具有極強象征意味的事物勾連出一幅衰落荒涼、孤寂破敗的鄉(xiāng)村畫面,這是一個令人無可奈何的悲傷絕望的畫面,物欲與精神空虛的雙重絞殺逼使詩人進行最后的靈魂祭掃,此詩的感傷主義情調成為最具有代表意義的特征。詩人的處理是現(xiàn)代的,他選擇荒唐乖謬而又司空見慣的生活現(xiàn)象進行解構,讀者可以很自然地感受到社會生活罹患“潰瘍”的嚴重后果。詩集《可以失去的虛光》里還有《暗與明亮的比例》《蟻群》《荒誕的游戲》《山脊上的房子》《落葉里的老人》《在鏡子面前》《老式房里的鳥籠》《旅館的另一部分》《設想一座望海樓》等作品,都有類似的精彩表達。
原鄉(xiāng)記憶的審美地標與精神版圖
王學芯生于北京,長于無錫,江南水鄉(xiāng)一直是他作品的重要標識。江南以令人無限遐想的地域魅力誘發(fā)詩人不倦的書寫熱情。王學芯的很多作品一往情深地寄予著他對這片神奇水鄉(xiāng)的依戀、反哺之情。敘江南事,寫江南人,描江南景,狀江南物,說大點,他與江南水鄉(xiāng)形成了某種相互成就的地緣關聯(lián)。在他最優(yōu)秀的詩篇中,無論什么階段,都有關于江南水鄉(xiāng)的書寫,江南水鄉(xiāng)的歷史、文化、風物、民俗等無不入詩。其實,王學芯的地域身份僅僅是一種文化依托,他是希望從詩歌的地域隱喻中提煉出具有普遍意義的人性情感和詩意況味。這種有效性寫作,穿越了狹隘自賞的圈地為王的邏輯死角,在廣袤無垠的全域空間質詢現(xiàn)代文明。換句話說,在詩人的宏闊視界里,現(xiàn)實背景只是一個文學原點,它要指涉的是整個人類精神存續(xù)的漫長時空范圍,這是一種更加豐盈也更值得尊重的寫作倫理。
從尋找到尋找? 一道墻的界線
磚的背脊? 積成致命的血壓
血地被水泥密封
樓群突兀起伏? 刺眼的玻璃
像鋒利的刀? 割完過去
掛在天際線半空? 閃著冷冷的光
只有濕氣和運河? 沒有
名字的呼喚? 沉浸在江南風里
民居就是血脈? 顫動的草
構成形體和眼皮? 回憶中的沮喪
兩手空空? 雪白的衣領
在綠蔭大道翩翩飛出
沒有一只蟋蟀在高樓的墻角發(fā)聲
磚已不見? 遷移的靜止
蟋蟀是民居的縮影王學芯:《江南民居:朱廳弄12號·1》,《飛塵》,第73-74頁,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6。
這是詩人“深處的江南民居”組詩13首中頗具代表性和影響力的作品。詩人雖然沒有書寫江南民居的優(yōu)美造型、獨特構架、精致圍欄、飄香花園,但隱藏在數(shù)千年光陰的褶皺里布滿塵埃的美得令人窒息的文明舊跡,其豐滿遺韻經(jīng)過苦吟詩人辛勤的打撈和不懈的刨掘,在誠實的書寫中復活了原貌。這是一種時代進程中現(xiàn)代欲望與歷史堅守的對話和較量,這種高聳山尖的氣魄和席地拂塵的耐性,震撼心靈的思想與識見,早已跨越游山玩水嬉戲生活的淺薄層面。詩人站在現(xiàn)代生活的山巔之上,奏出歷史童話的曼妙音符,完成對淵源博大的江南譜系的實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