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且
在偏臉子,有兩個無論什么事兒沒有他們不知道的人。
一個是我們院的老胡頭兒,說書的民間藝人,偽滿那會兒,是傅家甸北市場戲臺上的名角,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后來,老胡頭成為新中國為人民服務(wù)的文藝工作者。特殊時期,不許老胡頭他們這樣的人在社會主義的舞臺上宣揚帝王將相、才子佳人,而他又不會說工農(nóng)兵的新故事,只好去看收發(fā)室,登記來人,分發(fā)報紙。其實,老胡頭的那些大學(xué)問,多來自說書的話本,他僅僅是更擅長的轉(zhuǎn)述者,揮舞著驚堂木,繪聲繪色。
書本,在偏臉子的地位,相當(dāng)于高高在上的廟堂。
在偏臉子人眼里,讀懂書本的人肚子里一定有墨水,反過來,肚子里有墨水的人才能看懂書本。同樣,當(dāng)官的人一定有文化,有文化人才能夠當(dāng)上官。若偏臉子人的這個認(rèn)識符合邏輯,那么,我們官員的好壞,就取決于我們文化傳統(tǒng)的好壞。
知識水平普遍不高的偏臉子人尊敬老胡頭,但內(nèi)心里卻無法親近他。這或許是件好事兒,偏臉子人僥幸地拋棄了那些已經(jīng)凝固,不再發(fā)展,只要認(rèn)識字,記憶力好,任何人都可以掌握的官方或官方準(zhǔn)許的歷史記錄。
另一個是我家對面屋的老井婆子,她有句口頭禪,除了自個兒啥時死不知道,這世上其他的事兒,沒有俺不知道的。
老井婆子在偏臉子是遠(yuǎn)近聞名的神匠,她除了會跳大神,捉拿小鬼,還兼有多種身份,巫醫(yī),算命的,民謠傳播者,保媒拉纖的媒婆,白事知客,說瞎話的。
別的地方對老井婆子這樣的人叫“仙姑”“黃姑”“半仙”“神婆”諸如此類,可偏臉子人從來不這么稱呼她。神匠的“匠”,里面的“斤”有用心度量的含義。
老井婆子不識字,她肚子里的雜七雜八都是口口相傳下來,卻又處處摻入她那些無法驗證、神神秘秘的經(jīng)驗,甚至大多數(shù)的時候,純粹就是她的個人臆想和編纂。
偏臉子人接受老井婆子,這意味著也接受她的紕漏和訛誤。
偏臉子以外人的眼里,偏臉子人很愚笨,很無知,很落伍,很固執(zhí),很反動。用老井婆子的話說,偏臉子人,隔路。隔路,東北方言,行為和做法跟眾人不一樣,另外還有別致的意思。
老井婆子早上醒來,不洗臉,不梳頭,眼角滿是焦黃的眵目糊子,第一件緊要的事兒,去翻她那本一碰就掉紙屑的舊皇歷,上面寫著今天宜干什么,忌干什么。老井婆子從來不瞅月份牌,上面印著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語錄,沒有那些封建迷信的東西。
老井婆子盤算要做的事兒,跟皇歷對上了,接下來,她盤腿坐在炕頭上,擺開撲克牌,再算算這件事的吉兇。老井婆子的破撲克牌黏在一塊,她一張一張地掰開,有的僅剩半張。老井婆子連著的大龍,若攔腰斷了,她絕對不出屋了,一根兒接一根兒地抽她自個兒卷的旱煙,惶惶不可終日,盼望著日頭趕緊落山,這不吉祥的一天快過去。
老井婆子的嘴巴不饒人,其實,偏臉子人都知道,她是刀子嘴,豆腐心,熱心腸的好人。
地包頭道街的焦大埋汰,三棵樹至烏伊嶺火車上的廚子,他的孫子受到驚嚇,哭嚎不止。焦大埋汰說,趕緊去下坎兒找神匠老井婆子,來給叫叫魂兒。
本來,按老井婆子的皇歷,她今天連門檻子都不可以邁出去,可她拔腿就走,提上鞋幫的工夫兒也沒有。老井婆子一路小跑著,撞進(jìn)焦大埋汰家,趿拉著的懶漢鞋掉在門外,她顧不上揀鞋,搶到鍋臺的旮旯,猛地劃拉一下,滿是老糨的手緊緊攥住,那小孩子“丟了的魂兒”,就這樣被瘋瘋癲癲的老井婆子抓了回來,然后,她用巴掌輕輕地拍著小孩子的天靈蓋,焦大埋汰的孫子的小眼睛目不轉(zhuǎn)睛地瞅著老井婆子,不哭不鬧了,竟然安靜下來。
老井婆子水不喝,煙不抽,樂呵呵地回返。
我們家斜對門院的四弦子,中學(xué)畢業(yè)后,沒去上山下鄉(xiāng),閑待在家里,撥拉一個葫蘆瓢形狀的四根弦的琴。偏臉子人不認(rèn)識,他牛哄哄說,這叫曼陀林,意大利那不勒斯的樂器。
偏臉子頭趟街與電器街交叉的歪十字街在偏臉子的作用,相當(dāng)于廣場,各色人等聚集,散布小道消息和傳播謠言的地方。四弦子站在人堆中央,口無遮攔地評說時政。
小片警八爪魚把四弦子叫到派出所問話,他嘴巴還硬,不服軟。派出所教導(dǎo)員王霸道說,送市局七處吧。四弦子的爹娘聽著信了,頓時尿了褲子,罵四弦子,這一根兒筋的孽種。
老井婆子知道了,說俺高低得救救這孩子。
老井婆子趕去上坎兒的派出所,進(jìn)了門,對看押四弦子的警察們劈頭就說,他得了癔癥(精神病不負(fù)法律責(zé)任),穿白大褂的大夫治不了,俺有辦法。
王霸道說,老井婆子,不許你在這里裝神弄鬼。
老井婆子不理會王霸道,緊閉著雙眼,齜著牙,抽風(fēng)一般地甩著頭。老井婆子滿頭的灰發(fā)全散開了,像鬼一樣瘆人,老井婆子趁機對四弦子耳語。四弦子突然跳著高說,有人造謠,俺什么也沒說,你們要定罪,請把證人叫來,當(dāng)面對質(zhì)。
老井婆子出面,沒人敢再來。派出所只好把四弦子放了。
我參加工作了,時常去看望老井婆子,用她的話說,她是看著我穿開襠褲,拉屎撒尿長大的。這個情誼,我不能忘。
老井婆子慢性肺源性心臟病越來越重了,出現(xiàn)心功能衰竭的癥狀。老井婆子卻笑呵呵地說,鐮刀割不了自個兒的把兒,俺的大限到了。
這天,老井婆子的臉紅光滿面,像是換了一個人,沒有了平日里的醋色。之前,只在她操持喪事時,我看見過。偏臉子有喪事,必來找老井婆子。老井婆子從炕柜里翻弄出平時不舍得穿的新褂子,用篦子沾著水,將亂糟糟的頭發(fā),劈得一根兒是一根兒,盤在腦后。老井婆子盤腿坐在事主家的炕上,每一步,怎么做,有哪些講究,三舅四大爺,七大姑八大姨,垂手站立,聽她的擺布……
老井婆子對我說,小王八羔子,給井姥姥去弄酒弄菜,按老規(guī)矩,不許給俺破了。老井婆子的老頭井一丁活著的時候,老兩口天天喝小酒,半斤糠麩,一卷五香豆腐絲。老井婆子說過,沒有酒,就得死。我問過老井婆子,為什么。老井婆子說,日子苦呀。我說,酒也苦呀。老井婆子抹著干澀的眼角說,苦加苦,就不苦了。
老井婆子這句話,相當(dāng)于教科書上說的,雙重否定,等于肯定。
我回來時,老井婆子已經(jīng)把炕桌擺好,相對放著酒盅和筷子。老井婆子說,俺跟你井姥爺喝最后一頓酒。老井婆子把兩個酒盅斟滿,拿起自己的酒盅,對著不存在的老井頭子舉了舉,放下,又拿起另一個酒盅,對自己舉了舉,再放下,然后,挨個一口喝下去。老井婆子感嘆著,如今的糠麩酒和豆腐絲兒,大不如以前了。
老井婆子哼哼起小調(diào)兒來,“桃葉哪尖上尖,柳葉兒哪遮滿了天,奴好比貂蟬思呂布啊,又好比閻婆惜坐樓想張三……”老井婆子停下,像以往那樣等待老井頭子接腔。
十幾秒鐘兒后,老井婆子反應(yīng)過來,老東西,不在了。老井婆子粗著嗓子假扮老井頭子唱起來:“十九月夜八分光,七宮仙女度六郎,睡到五更四三點,二人同睡一張床?!?/p>
當(dāng)天晚上,老井婆子哼唱著小調(diào)咽氣,混濁的眼睛連自個兒的兒女都不認(rèn)識了,歌詞仍不差分毫。人們說,歌謠有轍兒,朗朗上口,容易記??晌也贿@么認(rèn)為,歌謠是老井婆子的命。
偏臉子人無處祭奠老井婆子,她的子女按她的遺愿,找個有山有水的地方,把骨灰揚了。老井婆子生前說過,骨灰匣子,兒孫給你保存,再以后呢?瘋瘋癲癲老井婆子比所有的人都清醒。
這個瘋瘋癲癲的跟我非親非故的老太婆,使我的生命,那些冰冷的東西有了溫度,讓我在刻板的教科書之外,有了更鮮活的文化傳承。更主要的,我的那個年齡,還沒有意識到這些歌謠的價值和意義,很多歌謠,可惜沒有記憶下來。
老井婆子死了,偏臉子的歌謠休止了。
老井婆子融入這個世界的萬事萬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