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河
伍雄武先生對我發(fā)表于《開放時代》2019年第5期的論文《可以在何種意義上談?wù)摗懊褡逭軐W”?》(下文簡稱《民族哲學》)撰寫的商榷文章(下文簡稱“商榷文”),全盤誤解了筆者的文義,將我在文章中圍繞“民族哲學”概念所梳理出的多種可能語義,錯認為筆者本人的學術(shù)立場,并以此為依據(jù)指責筆者否定“我國少數(shù)民族哲學”存在的理由,對此我不能不做出回應。
第一,商榷文認為,《民族哲學》“從各方面明確地否定民族哲學和哲學的民族性”,這是缺少引文依據(jù)的。即以該文標題《可以在何種意義上談?wù)摗懊褡逭軐W”?》而論,其關(guān)鍵詞是“可以……談?wù)摗?,而不是“明確否定”,更不是“從各方面明確地否定”。
第二,伍先生何以會從《民族哲學》一文讀出“否定民族哲學”的意思?或因他多年在國內(nèi)的“民族哲學有無之爭”中以“肯定派”自居,故而看到《民族哲學》的敘事與其不同,便認定我是個“否定派”,以為我的觀點與他“正好相反”,是“對應的反題”。這恰恰表明,伍先生談?wù)摗懊褡逭軐W”時過于執(zhí)著“非有即無,非正即反”的預設(shè)立場,這就是我說伍先生執(zhí)念過重的原因。
第三,那么對于“民族哲學”話題,除了執(zhí)著“非有即無、非正即反”的寫法,還有其他的嗎?有的,這就是我在《民族哲學》一文中力行的“澄清概念”的寫法,它強調(diào)依據(jù)文獻和邏輯,將涉及“民族哲學或哲學的民族性”提法的可能含義逐個列出,一一辨明其利弊,以便“清楚明白地”使用概念。當然,要“澄清概念”,首先需要盡可能地“懸擱立場”而不是“預設(shè)立場”。“懸擱立場”并非不要立場,或者偽裝成沒有立場,而是說承諾立場應以澄清概念為前提,這正是《民族哲學》一文的方法論特點,也是我這篇回應文章的主旨。
商榷文寫道:“李河認為在多民族國家中民族哲學不利于國家的統(tǒng)一、團結(jié),即有負面的政治意義。這種指責是錯誤的?!彪S后該文用大量篇幅闡述“國族哲學與民族哲學、國族文化與少數(shù)民族文化”之間存在辯證關(guān)系,令我大惑不解:我的文章根本沒有論及少數(shù)民族問題,文章對我的批評從何而來呢?
伍先生的誤解大概因為《民族哲學》一文的關(guān)鍵詞是“民族哲學”,在他看來,談“民族哲學”當然就是談?wù)摗吧贁?shù)民族哲學”。我理解伍先生多年研究我國少數(shù)民族哲學,因而具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專業(yè)敏感,但他應該注意一個事實:我在《民族哲學》第一部分特意申明,文中“民族哲學”的英文對應詞是national philosophy,其關(guān)注點是以民族國家為本位的“本土哲學”,它不同于國內(nèi)學界討論的“少數(shù)民族哲學”,按照《民族哲學》第二部分對“民族”概念的辨析,“少數(shù)民族哲學”的英文對應詞是philosophies of ethnic groups。
我為什么特意作此申明呢?就因為當時意識到這樣的標題或許會引發(fā)誤解。但我為什么又非要用“民族哲學”一詞呢?蓋因撰寫《民族哲學》一文本來是為參加2018年8月17日召開的國際論壇,參會者有俄羅斯、哈薩克斯坦、阿塞拜疆、烏茲別克斯坦等多國學者,論壇主題就是“可以在何種意義上談?wù)摗褡逭軐W’(national philosophy)?”需要說明,這個主題不是杜撰的,近年從俄羅斯、原蘇聯(lián)中亞地區(qū)國家到東歐國家,從土耳其到非洲國家,“民族哲學”(national philosophy)都是個很熱的話題。2017年到2019年,筆者在阿塞拜疆、越南、哈薩克斯坦、俄羅斯等國調(diào)研座談時多次聽到人們談?wù)搉ational philosophy,但熱衷談?wù)摰娜舜蠖嗳狈Ψ此己妥穯柕恼軐W素養(yǎng),他們不太在意對這個概念的可能語義和用法進行辨析澄清,其言辭背后更多涌動的是文化民族主義激情。我意識到,“民族哲學”(national philosophy)在這些學者潛意識里代表著一種“伸張或回收思想主權(quán)”的意識,但我更認為,思想主權(quán)的回收只能靠基于透徹反思和追問的概念批判活動來實現(xiàn),否則,回收的主權(quán)一定與思想無關(guān)。據(jù)此,我在2018年8月的論壇專門對“民族哲學”(national philosophy)一詞進行澄清?!蚁耄@個過程大體可以說明,我為什么會使用“民族哲學”(national philosophy)一詞,又為什么會在文首特意強調(diào)此處的“民族哲學”并非指國內(nèi)的“少數(shù)民族哲學”。
毫無疑問,一個作者列出不同語義以及圍繞這些語義的不同觀點,并不必然意味著該作者對這個觀點究竟持贊同還是反對的立場,這本是毋須論證的常識。但這卻是伍先生“全盤誤解”《民族哲學》一文的根本原因。
《民族哲學》一文圍繞“民族哲學”的語義進行梳理澄清,其基本句式是:“民族哲學”一詞可能存在語義A、B、C……;如果接受語義A的觀點,可能會導致如此這般的理論后果;如果接受語義B的觀點,可能會導致如此這般的理論后果;……而商榷文表現(xiàn)出一種“偏好”,它將我列出的一些“負面語義”歸結(jié)為我的立場,其基本句式是:李河文章提到了如此這般的觀點,這(實質(zhì)上)就是其文章的立場,這種立場是錯誤的。
譬如,筆者文章第三部分指出,“民族哲學”一詞的“哲學”具有多種含義,為此筆者創(chuàng)新性地將西語名詞的“單/復數(shù)形式”引入對“哲學”概念的解讀:
(1)20世紀中葉前,哲學史家或哲學家多喜歡使用philosophy的單數(shù)形式語詞,其原因或在于,無論人們自古對“哲學”有多少種差異性理解,但大多數(shù)哲學家堅信,哲學具有一種“使哲學成為哲學”的本質(zhì)要素,正是這種要素意識使人們追問“哲學是什么/哲學不是什么?”筆者接下來指出,但是“單數(shù)形式的哲學觀念”在思想史上會帶來一種后果,即人們會像黑格爾、梯利那樣把哲學史理解為中心論的或單線式發(fā)展的歷史。
(2)到了20世紀中下葉,在“去邏格斯中心論+去歐洲中心論”的鼓舞下,人們?nèi)找嫦矚g談?wù)摗皬蛿?shù)形式的哲學”即philosophies,這種談?wù)撚兄谑拐軐W史敘事擺脫中心論和單線論模式,使人們可以在廣闊的空間中談?wù)摬煌恼軐W傳統(tǒng)和“比較哲學”。但這個視角也帶來一些麻煩,人們會把太多的東西塞入“哲學”。如果說哲學當初曾是一種從宗教神話走出來的反思性概念批判活動,那么許多熱衷談?wù)摗皬蛿?shù)形式哲學”的學者似乎又走上一條從哲學“倒退回”民族宗教和神話資源的道路。
伍先生是怎樣看待筆者的辨析的呢?他以決然的口氣把我為“單數(shù)形式哲學”畫像的文字當成我承諾的立場。他說:“李河據(jù)此就認為,只有單數(shù)性名詞所表達的概念,其內(nèi)涵(含義)才概括對象的本質(zhì)特征,才可以作為區(qū)分事物的邏輯根據(jù)?!詈泳偷贸鼋Y(jié)論:在談?wù)撁褡逭軐W并辨析其是否為哲學時,作為根據(jù)與標準的,應當是西方哲學中的‘哲學’概念,特別是黑格爾等人的‘哲學’概念?!鳖愃茢嗾Z尚有多處,而且都沒有從我文章轉(zhuǎn)述的直接引語。
任何讀者只要瀏覽《民族哲學》一文關(guān)于“單/復數(shù)形式哲學”的相關(guān)論述就不難發(fā)現(xiàn),伍先生作出上述系列斷定的根本問題在于:他將語句的內(nèi)容陳述當成了語句態(tài)度,將概念含義的描述當作特定立場的承諾!正是以這樣的理解方式,伍先生還把我引述的弗雷格對“自然語言”缺陷的分析,硬安在我頭上,指責我“貶低自然語言的價值”,對此我只能回應,“不敢掠人之美”。
“金岳霖問題”是指金岳霖先生在為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所作的“審讀報告”里提出的兩難問題,即先秦諸子學說到底“整個的是或者整個的不是哲學問題,或者部分的是,或者部分的不是哲學問題”?一部“中國哲學史”,究竟是“中國哲學的史呢,還是在中國的哲學史呢?”筆者在《民族哲學》第三部分將這些追問簡化為兩個陳述,即究竟是“X國的哲學”,還是“哲學在X國”?進而,我循著前面關(guān)于“單/復數(shù)形式哲學”的討論指出,凡堅持“單數(shù)形式哲學”觀念的,大都會使用“哲學在X國”的表述,不會贊成“民族哲學”的說法;凡倡導“復數(shù)形式哲學”觀念的,則多會義無反顧地使用“X國哲學”的表述,從而成為“民族哲學”說法的擁躉。我進一步觀察到,這個“金岳霖問題”居然在波蘭、烏克蘭等國學者關(guān)于“民族哲學”的討論中原封不動地出現(xiàn)了,20世紀90年代以后波蘭有學者也在追問:“Polish philosophy or philosophy in Poland?”(波蘭哲學還是哲學在波蘭?)由此可證,這個兩難問題不光為我國所獨有,在當代世界也未過時??梢哉f,自“金岳霖問題”問世以來,國內(nèi)如此深入討論該難題的文字并不多見。
伍先生對我在“金岳霖問題”討論中作出的貢獻全然無視,他關(guān)注的依然只是“立場”。他說:“可見,李河先生在此欲借金岳霖對哲學史方法的論述,由否定‘X國哲學’(如‘中國哲學’)進而否定民族哲學?!薄啊甔國哲學’與‘哲學在X國’兩用語的提出者確是金岳霖先生,但是,引述他的意見來否定哲學史中‘X國哲學’(民族哲學)的方法,則是對金先生的誤讀?!?/p>
伍先生批評我“誤讀”了金岳霖報告,因為他認為金岳霖是沒有否定“X國哲學”(如“中國哲學”)的,因而是沒有否定所謂“民族哲學”的。這種解讀在我看來相當可疑。因為“金岳霖問題”在我看來絕不是個“二選一”的“立場選擇題”,即應該肯定還是否定“X國哲學”(如“中國哲學”)的說法?它更是一種對理由的追問,即人們可以在何種意義上、依據(jù)何種理由來談?wù)摗癤國哲學”(如“中國哲學”)?正是在這里,金岳霖發(fā)現(xiàn)談?wù)摗癤國哲學”(如“中國哲學”)存在著多個理由上的困難:
其一,這種談?wù)摕o論如何得“以歐洲的哲學為普遍的哲學問題”,這“雖然有武斷的地方,但這種趨勢不容易終止”,換句話說,以一種地緣性發(fā)生的傳統(tǒng)作為標準,本身是個無奈的但又不得不的選擇。
其二,既然立了這么個標準,那么歐洲以外國家是否存在哲學的追問就面臨幾種可能的答案,最極端的當然是“有”或“無”這兩種斷定。金岳霖說:“如果一種思想的實質(zhì)與形式均與普遍哲學的實質(zhì)與形式相同,那種思想當然是哲學的。如果一種思想的實質(zhì)與形式都異于普遍哲學,那種思想是否是一種哲學頗是一問題?!比绻鹪懒叵壬窍裎橄壬鷶嘌缘哪菢樱瑢Α癤國哲學”的立場持肯定態(tài)度,那就意味著“X國哲學”(或者伍先生所說的“民族哲學”)在實質(zhì)與形式上都與歐洲哲學問題無異,這個結(jié)論恐怕伍先生本人都不會同意。
其三,實際上,金岳霖先生真正感到難解的是下面這種情況:即如果一地一國的思想“有哲學的實質(zhì)而無哲學的形式,或有哲學的形式而無哲學的實質(zhì),都給哲學史家一種困難”。這里所謂的“困難”就是“兩難”,即面對相較于“普遍哲學”而言是“有實無形”或“無實有形”的思想,斷定它是哲學或它不是哲學都有同樣的理由。為此,有學者把“金岳霖問題”稱為“金岳霖悖論”。
從“悖論”角度審視“金岳霖問題”就不難發(fā)現(xiàn),其最深刻的價值恐怕不在于要人們在“X國哲學”與“哲學在X國”作出“二者必居其一”的立場選擇,而是刻畫出不少歐洲以外國家的學者群體共同面臨的“兩難”處境,即在A、B兩種答案中,選擇哪一方都顯得“似非而是”或“似是而非”。這也正是筆者文章不輕易作出單一立場承諾的根本原因。
現(xiàn)在的也是最后的問題是,我的文章難道只有概念澄清而沒有立場承諾嗎?我相信這一定是伍先生的疑問。對此我的回應是:第一,我的文章是有立場的,但與伍先生想象的立場迥然不同;第二,我的立場是建立在“澄清概念”基礎(chǔ)上的,而不是相反。
先說說我的立場為何與伍先生的想象不同。
商榷文表明,伍先生心里僅存在“非有即無、非正即反”的二元對立立場,比如圍繞“民族哲學”概念,一定有贊成方和反對方;圍繞“單/復數(shù)形式的哲學”觀念,一定存在著單數(shù)派和復數(shù)派;圍繞“X國哲學/哲學在X國”的爭論,也一定有正反兩方面的立場。概而言之,圍繞“哲學”,一定有西方中心論或中國本位論的對立。因為他是“民族哲學”或“中國哲學”的贊成者,因而發(fā)現(xiàn)我關(guān)于“民族哲學”的談法與他不同,自然就將我歸入各種意義的“反方”觀點。這是商榷文對我曲解的根本原因。
我的《民族哲學》第四部分是談?wù)摿龅?,那里的立場與伍先生替我選擇的不同。這一部分的標題是“民族哲學:后發(fā)國家的思想身份標志”,這是什么意思呢?簡單說就是:由于我們是有強烈發(fā)展意愿的后發(fā)國家,因此“外來/本土”“普遍主義/特殊主義”“開放性/自主性”等“兩難問題”會在很長時期困擾著我們。它在哲學領(lǐng)域就體現(xiàn)為“‘中國哲學’vs‘哲學在中國’”之爭以及由此衍生的“中國有哲學嗎”這類質(zhì)疑。這些問題之所以是“兩難”,乃在于人們無論選擇哪一方答案,都會面臨一種吊詭的處境,即贊成它的理由與反對它的理由同樣有力。類似情況在俄羅斯、日本同樣存在,乃至在19世紀末的美國也曾存在。這里可以補充一個新的證據(jù):2019年9月21日—22日中山大學舉辦“第六屆中日哲學論壇”,其主題是“哲學在東亞的接受、轉(zhuǎn)化與發(fā)展”,會議多有《哲學在中亞的接受》《哲學是什么——在東亞重新思考其意義》等論文。這些證據(jù)再次表明,“‘X國哲學’vs‘哲學在X國’”以及由此衍生的“X國有哲學嗎”一類問題,在“后發(fā)國家”(即使是后來已在經(jīng)濟社會等方面成為發(fā)達國家的后發(fā)國家)普遍存在。進而言之,我認為“金岳霖問題”或“金岳霖悖論”是對后發(fā)國家知識界面臨的“兩難處境”的準確表述。
最后,說說我對“金岳霖問題”的立場。我反對在缺乏清晰反思和追問的情況下,陷入“中/西哲學”“本土/外來哲學”的二元對立,陷入偏執(zhí)一端的立場。在我看來,與其進行這種靜態(tài)的、本質(zhì)主義的選擇,不如“回到事情本身”,采取揚棄二元對立并“回歸中道”的立場。這個“事情本身”或“中道”就是應把確立“反思的主體性”當作確立“哲學主體性”的先決條件,離開了清楚明白的反思和透徹到底的追問批判,僅只強調(diào)思想理論的地域?qū)傩?,那或許是后發(fā)國家的常見的理論現(xiàn)象,但與哲學之為哲學的規(guī)定是不相干的。
我相信,有了反思和追問這樣的“中道”,我們就有了哲學,“我們有哲學嗎”就會是個多余的問題;沒有這個“中道”,即使給自己的研究附加再多哲學的名頭,依然不是哲學。一旦我們的致思強大到足以影響越來越廣大的世界,“我們有哲學嗎?”就會成為自然消解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