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學榮
父親從1958年成立人民公社便開始擔任生產(chǎn)隊長,一千就是26年。
父親身為隊長,每天都得喊工派工。在那個連鬧鐘都買不起的年代,農(nóng)村人只知道雞叫三遍,天就快亮了。父親也就每天在這個時候起床,先將家里的水缸挑滿水,然后帶上工具或農(nóng)具,站在屋旁的塘壩上,熟練地從衣袋中掏出長年隨身攜帶的口哨,使盡全部的氣力,吹響全隊勞力起床干活的口哨。那哨聲劃破清晨的沉寂,迎來朝霞,也迎來田野的生機。
一個口哨總是要吹上好幾年,金屬做成的口哨,即使生銹了,父親也舍不得換。那天中午,父親利用午休時間,到附近水塘撈豬菜,一不小心,把口哨弄丟了。在他看來,這口哨并不只是需要花錢再買的問題,而是一種神圣的責任,如同戰(zhàn)士丟失了武器一樣。怎么辦?父親沒有猶豫,重新下到水塘,通過反復回憶自己在水塘經(jīng)過的路線,一寸一寸地用雙手往前摸。每往前一步,父親都在提醒自己,不能放過任何一個有可能是口哨丟失的地方。最后用了將近兩個小時,硬是將口哨摸了上來。26年中,父親把實在不能再吹的口哨一一用小手帕包好,共有六枚,至今珍藏著。試想,那珍藏的豈止是一枚枚口哨,那是他對土地的摯愛,對生活的祈盼,也是對一段崢嶸歲月的收藏。哨音早已遠去,但在那噓噓的哨音里,吹出的是生命的韻律。
隊上有大小池塘六口,春天一到,父親便安排專人買進魚苗投放其中,平時用青草做飼料,年底塘干了,每家每戶都能分得一份鮮魚,有的可以分得好幾十斤。后來隊上又建起了豬場,多的時候有成欄豬上百頭,平時出售之外,逢年過節(jié)還會宰殺一些分給大家。在那個物資緊缺的年代,這還真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件,既增加了集體和社員的收入,又改善了大家的生活。
父親只上過幾年私塾,但卻寫得一手好字,生產(chǎn)隊的各種宣傳欄窗辦得有板有眼。父親做筆式運算不怎么樣,但算盤卻打得會說話,而且可以雙手操作,左右同時開弓。到了年終決算時,父親與生產(chǎn)隊會計一道,用不了幾天時間,就能將全隊整個收入多少,還應該留多少公積金和公益金算出,剩下的則計算出每個勞動日的價值。然后每個家庭勞動所得工分多少,按勞動T分換算成人民幣多少,所分糧食等物資應該扣除多少,是盈是虧,張榜公布,一目了然,從來沒有誰因自家收支不清到隊上扯皮的。
因地理環(huán)境和各方面原因,每個生產(chǎn)隊的勞動日價值差別很大。少的只有幾分錢,這樣的地方當然是溫飽不保,生活極其艱難。多的可以超過一元,達到這種水平就是富得流油了。我們生產(chǎn)隊,由于父親領導有方,勞動日價值一般都保證在八毛錢的水平,偶爾也有突破一元的時候。父親因此當過縣上的勞模,到過全縣很多地方傳經(jīng)送寶,巡回演講。即使現(xiàn)在,父親每當與我談及這些,滿臉都是自豪。
我是上高中的時候,才從書本里接觸到柴油機、電動機、拖拉機和水泵,當時叫“三機一泵”。這些當然算不上高科技,但相對一個普通農(nóng)民來說還是很神秘的。一個公社除了農(nóng)技站有那么一兩個人知道原理懂得維修持有執(zhí)照外,其他人一概鞭長莫及。父親不但掌握著這一絕招,更為神奇的是,還可以在用紗布蒙上眼睛的情況下,熟練地將柴油機核心部分——油泵總成,拆開又裝上??赡苁沁@樣的原因,加上集體經(jīng)濟相對雄厚,當周邊的農(nóng)民都還在用石碾碾米的時候,當別的生產(chǎn)隊都還在人工車水的時候,我們隊早就用柴油機打米抽水了。
沒有錢,是管理不好一個地方或者一個單位的。當周邊生產(chǎn)隊集體經(jīng)濟幾乎為零的時候,我們生產(chǎn)隊不但擁有固定資產(chǎn)兩萬余元,賬上的資金積累也慢慢多了起來。于是,當周邊生產(chǎn)隊社員家里還在用煤油點燈照明時,我們生產(chǎn)隊就率先實行了照明用電。一些先進的農(nóng)業(yè)機械也提前進入了全隊人的生產(chǎn)與生活。
1958年8月,岳陽縣成立君山農(nóng)場圍墾工程指揮部。9月16日,君山圍挽工程全面鋪開,岳陽縣組織幾萬名勞動大軍,在東洞庭湖地區(qū)擺開戰(zhàn)場。我的父母同時加入了這支圍墾大軍。
那一年冬天特別冷,加上湖區(qū)濕氣重,更是冷得刺骨。而在當時,每個人都激情燃燒,大家都在甩開膀子干。挑一擔土,往返幾公里,冰天雪地,所有的人都是身穿單衣,盡最大努力多挑快走,返回途中更是一路小跑。一些人因為表現(xiàn)突出,光榮地“火線”入黨,父親就是其中一個。從那以后,只要是挑堤挽垸,父親都會被委以重任,每次都是掛帥出征。根據(jù)指揮部層級設置,公社如果設置為團部,那么父親就擔任營長。公社如果設置為營部,父親則擔任連長。圍墾就是戰(zhàn)斗,父親每一次帶領全大隊的勞力出征都是大獲全勝,凱旋而歸。
如果說君山圍墾我還只是聽說,那么1976年開始的岳陽縣中洲圍墾,我可是隨父出征的。當時我不滿16歲,無論年齡還是體質(zhì)根本算不上一個勞力。一個勞力的底分是十分,而我只有八分。因為勞力缺乏,父親安排我上了“前線”。為此,母親很生氣,還跟父親大吵了一架。
北風勁吹,衰草連天,放眼遠望,天地一片蒼茫。嚴冬酷寒,考驗著每一個遠離家室的農(nóng)人,所有人在這里住的都是用楠竹和蘆葦搭起的臨時工棚。住宿、廚房與廁所以連為單位分開搭建。一個大隊幾百名勞力住一個工棚,開著通鋪。那場景,悲歌慷慨,蕩氣回腸。
為了不讓我拖全大隊后腿,父親只好犧牲自己的休息時間,起早貪黑,多擔快跑,在完成自己任務的同時,另外再幫我完成任務。這樣的事情當然不能放在臺面上做。晚上,我和父親睡一起,只是各睡一頭。第一天夜里,剛剛睡下的我,就感覺父親在用腳輕輕踢我,在感到我的回應后,父親就偷偷地將他完成任務之外的票,從被子里塞給我。以后半月,父親都是用這種方式默默地關愛著身單力薄的我。
父親心里裝著所有的人,唯獨沒有自己。他把自己變成了熊熊燃燒的煤球,溫暖著身邊的世界,消耗著自己的生命。一年到頭,父親很少穿鞋。哪怕是早春二月,乍暖還寒,父親就早已赤腳下田干活了。他覺得打赤腳接地氣,做事利索。上世紀80年代之前,種田更多使用的是土雜肥,一些玻璃碴子或瓷片難免有混入其中帶到了田里,這無疑就增加了赤腳干活的風險。正因為這樣,父親的腳也常常有被碎瓷片、碎玻璃,甚至釘子之類劃傷或扎傷。小傷小痛,父親從不放在心上。有一次,正值雙搶,天氣格外炎熱,太陽就像一個火球,仿佛要把地上的一切燒焦烤熟,田里的水,表面上蒸汽騰騰。幾只烏鴉在田埂上哇——哇——直叫,粗劣嘶啞的聲音讓人心生厭煩,甚至有些發(fā)毛。拉犁耕田的牛走幾步就停下來滾窩子。父親有些惱怒,舉起鞭子,正要抽打前面的牛,然而腳下卻突然有一種鉆心的痛。腿一軟,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歪差點倒在了田里,提腳一看,原來是一截發(fā)爛的小木條上一口銹釘扎進了父親的腳心。父親咬緊牙關,忍者巨大的疼痛,一把將銹釘從腳心拔出,順手朝坡上一丟,嘴里罵道:“今天真是見鬼了!”
父親迅速清洗了腳上的泥巴,忍著刀絞一般的劇痛,順便在田邊溝渠旁,尋得一些草藥洗凈,然后放在嘴里嚼碎,敷在了傷口,在田坡上坐了一會兒,待流血止住,才一拐一瘸地回到家里。父親一怕花錢,二怕耽誤農(nóng)事,不肯去醫(yī)院治療。最后還是在大家的反復勸說下,父親才勉強去了大隊赤腳醫(yī)生那里打了防破傷風的針,并對傷口重新進行了清洗,消炎,包扎。聽醫(yī)生說,傷口將近一厘米深?;丶液螅赣H沒有休息,穿上農(nóng)用靴又與大家一道投入到了緊張的雙搶。
改革開放以后,農(nóng)村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人民公社改為鄉(xiāng)鎮(zhèn),生產(chǎn)隊相應改為村民小組。父親盡管還是擔任村民小組組長,但每天不需要再用哨聲喚醒全隊勞力干活。剛開始時,父親還很不習慣,除了繼續(xù)關心和指導著隊上每家每戶的生產(chǎn)外,農(nóng)忙季節(jié),偶爾,還會用哨聲催促大家下田干活呢。
責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插圖:吳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