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 弘
在第二屆平遙國際電影節(jié)上,電影《過春天》一鳴驚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影展期間獲得很好口碑?!哆^春天》是導演白雪的電影處女作,其主題是老生常談的“青春”,但卻因迥然于其他青春電影的視角,揭開了青春電影2.0 的序幕。
青春題材的電影在中國電影史上一直不算稀缺,從80 年代以傷痕文學為底本的電影開始,到如今囊括各大校園IP 的校園電影,青春從不曾離場。2011 年,臺灣導演九把刀的《那些年,我們一起追過的女孩》燃起青春電影的風暴,此后《匆匆那年》《左耳》等青春電影在大銀幕接連上映,造成了觀眾的審美疲勞,其內容也飽受詬病,似乎除了早戀、墮胎、打架、酗酒之外,青春一無所有。這些電影與其說是對青春的寫實,不如說是創(chuàng)作者成年后審視過往,對青春作出的“補償”,用出格來改寫過往的平淡無奇。電影中的戲劇沖突往往是諸多事件雜糅的結果,將種種核心痛苦元素緊密堆砌,矛盾高度凝縮,但顯得異常失真。大多數高中生經歷的仍然是寒窗苦讀的日子,為自己的前程奮力拼搏,體驗即將邁入社會門檻時成長的撕扯,這一切遠不是電影里的“疼痛”可以一筆帶過的。也正因如此,視頻平臺推出的青春題材網劇,如《最好的我們》《你好舊時光》等更受年輕人歡迎,它們“接地氣”的同時沒那么“殘酷”。但因為這些劇作著力描寫青春期男女之間從不點明的小曖昧,充斥著一股討好觀眾的“甜寵”低幼氣息,較之于現實仍然是失真的??傮w而言,青春題材的影劇如戴錦華所言,“所謂‘青春片’的基本特征,在于表達了青春的痛苦和其中諸多的尷尬和匱乏、挫敗和傷痛??梢哉f是對‘無限美好的青春’的神話的顛覆?!啻浩闹髦?,是‘青春殘酷物語’”。
《過春天》儼然不屬于上述提到的青春電影類型,同時與青春題材網劇中流行的甜寵風保持了微妙的距離。它更像是搭建在現實之上記錄現代社會的紀實式青春,將關注重點從“情景”挪移至“人物”。此前的青春電影往往著眼于描寫青春的殘酷,人物的建構是為了達成“殘酷”的目標,作為自然人的社會屬性被無限削弱,導致電影高度失真。青春片通過美化的濾鏡數次暗示青春的美好,但又將人物的一切幻滅歸結于狗血的愛情抑或漂浮的現實,并不從人物的內里展開挖掘。
早在平遙影展上,諸多評論家就指出,《過春天》的電影屬性是難以界定的,它巧妙地游走在商業(yè)片與藝術片之間的縫隙中,故事底色也與過往的青春片不盡相同?!哆^春天》講述的是在深圳居住、在香港上學的跨境單親學童佩佩,為了達成圣誕節(jié)與好友一同乘飛機前往富士山看雪的愿望,拼命打工賺錢。一次陰差陽錯,佩佩與當地的走水(走私)團隊結識。佩佩因一個舉手之勞,收獲了一筆巨款。佩佩一心想去富士山與好友看雪,不惜鋌而走險,與走水團伙合作,借用學生身份從香港往大陸走私。走私期間,她在小團伙內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認同與重視,并在友情、親情和模棱兩可的愛情邊界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游走。片名“過春天”是粵語中“走水”的另一種表達,有祈禱走水順利結束之意,同時又暗喻主人公在青春期的一種狀態(tài)。
與過往的青春電影相比,《過春天》的主角定位十分明確,一切均圍繞主人公佩佩來建構。影片不只把視線投射于校園中,也十分關注家庭社會的影響。雖然此前的青春電影可能涉及關于主角的家庭背景,但是社會因素往往只具有表面上的情節(jié)推動作用,對主角的人物建構往往不起任何作用?!哆^春天》就有所不同,主角佩佩的很多行動都根植于她的跨境背景上。雖然因為時長原因,大家僅能看到佩佩這一條故事線,但實際上,圍繞在佩佩身邊的每個人,導演都作出了足夠的表達。導演白雪在網上了解到學生走水的現象,“忽然覺得這就是她一直想找的故事,她決定以‘走水’為線索,寫一段以‘單非家庭’出身的女孩為主角的青春經歷……白雪多次深入深圳和香港兩地走訪調研,跟跨境學童、海關、緝私局、水客聊,整理出兩萬字的采訪紀要”。長時間的調研使她深諳佩佩這個角色身上的復雜性。作為跨境單親學童的佩佩,身份上一直欠缺一種歸屬感,母親沉迷賭博與情人廝混,父親在香港構建新的家庭,她沒有在家庭中獲得足夠的關愛。她在深圳居住,在香港讀書,與深圳的地緣聯系不強,香港本地同學又嘲笑她。在同齡人之間,她很難得到身份認同,好友Jo 是她與香港唯一的聯系,但也在無形中成為束縛她的一把枷鎖,好友的富家女家境和沒心沒肺的幫扶偶爾也會使她陷入另一層難堪。
片子的英文名《The Crossing》很好地說明了佩佩所處的狀態(tài)。一位高中女學生,處于人生的十字路口,很快就要踏入成人世界。因為家庭的原因,她過早地失去了父母對其天真的庇護,明白社會藏污納垢的一面,但又并未真正涉入其中,學生的循規(guī)蹈矩與家庭不像樣的撕裂,會讓她有越界的沖動。佩佩也正是在越界的過程中,重新整合了自己的身份,建構起了新的自我。
從被同學嘲笑“內地來的”,變成手機販子們趨之若鶩的“佩佩姐”,從未在社會上得到過他人尊重的小女孩擁有了自己的社會地位和夢想中的金錢,增強了對自身的認同感。與她情境相似的是男主角阿豪。與一般的青春片中的“壞男孩”有所不同,阿豪的“壞”在于他深深扎根其中的市井氣。他出身市井,扎根市井,外表粗放,心思細膩。野心勃勃的他不滿足于只守著祖上的大排檔攤位,他要通過自己的努力在香港這片階級固化的彈丸之地達成自己的階級越遷。
佩佩與阿豪之間的關系,與日本犯罪電影里一貫喜歡的“共罪”關系有異曲同工之妙。阿豪知道佩佩學生外表下的大膽與冷靜,佩佩也明白阿豪玩世不恭的表面下藏著的野心,并且彼此都獲悉對方不是什么好角色。他們擁有同一個秘密,卻始終不曾真正靠近,他們關系最親近的那一刻,也不過是在地下小屋里互相纏膠帶時靜默的片刻。一如電影《白夜行》中的唐澤雪穗與桐原亮司,除卻童年部分,成年之后的他們不曾同框,所謂對手戲只是片子最后幾分鐘的正反打鏡頭,但他們卻是最親密無間的戰(zhàn)友與同謀。
除卻在社會議題、劇情講述方面讓人眼前一亮之外,影片的攝影、音樂和剪輯也不落俗套,十分出色。攝影風格上,香港深圳兩地呈現出不同的氣質,當佩佩仿佛在游樂園游玩般穿過走水通道時,霓虹冷光的凜冽與氤氳讓人想到王家衛(wèi)的《重慶森林》《墮落天使》中香港的燈紅酒綠。纏膠帶的這場戲被諸多觀眾評為中國青春片有史以來最好的一場情欲戲,“美而不艷,欲而不淫”。白雪導演的女性身份為這場情欲戲的搭建提供了不同的視角。過往的青春片,情欲部分或采用飽和度較高的暖色調,形成一種夢幻的感覺,或者采用冷色調,暗示性對青春的毀滅性沖擊?!哆^春天》則采用了紅光,有一種曖昧的黏稠氣息,欲望在平靜下蒸騰。白雪在拍攝的時候坦言,故事發(fā)生到那兒,就該做這件事情,但是把它呈現為這個樣子,確實是大家才華凝聚在一起的結果?!拔覀儾]有把它當作一個情欲的東西去拍,但這場戲就是要拍得炙熱。當然我的要求就是他們不能親,不能擁抱,不能有任何肢體接觸,那樣就會有點兒臟?!薄哆^春天》中的情欲戲,其對視、擁抱、接吻的缺席,恰恰反映了青春期的性萌動。
實際上,影片最初的版本并非完全由佩佩所主導,剪輯師馬修將故事的視點完全轉移至佩佩身上,并為劇情的三個拐點設計了三次定格,這是影片的一大特色?!暗谝淮味ǜ袷窃谂迮暹^海關,匆忙中被塞給iphone。這場戲對佩佩是很重要的,因為這顯示出她的生活將有很大的改變。因為這個情節(jié)發(fā)生得很迅速,一開始我們看不太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覺得要強調一下,讓觀眾看清楚,如果你看不清發(fā)生什么,看不到那個人給佩佩手機,對于后面的敘事會有很大影響。所以我就用了定格,搭配跟現在成片差不多的BAS(音效)……這三次定格是關于佩佩這個角色的三個很重要的撞擊點?!苯涍^剪輯后的片子頗有一種都市的律動感,與配樂相得益彰。此前青春題材的電影配樂,或輕快或凄婉,《過春天》在主題曲的編排上與其他青春電影別無二致,但配樂風格卻獨樹一幟。曾經為《無證之罪》《一出好戲》等影視作品配樂的高小陽、李繽兩位音樂人在《過春天》中一反常態(tài),采用電子樂打底,以密集鼓點塑造出不安青春的律動感。這一次實驗性的碰撞,使得音樂與港深兩地的風格融合得恰如其分,也造就了觀眾映后印象最深的幾個點之一。此外,《過春天》的電影原聲也深受業(yè)內人士稱贊。
故事、攝影、剪輯、音樂的全面“叛逃”,使得《過春天》呈現出一種迥然于大多數青春片乃至都市片的氣質,極大地改寫了大眾對青春電影的印象,同時也為日趨走入死胡同的青春電影點亮了一盞明燈。
影片的高潮部分,佩佩所有的執(zhí)著成了空。和Jo 的友誼破碎,同阿豪的冒險失敗,險遭不測之際被內地公安解救。一番動作下來,她回到了正軌,不再是跨界學童,在深圳開始了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象征著“香港學生”身份的校服被掛在陽臺上,好友從她的世界中離場,她與阿豪更是再不相見。成熟的佩佩放生了鯊魚,也許最終也放過了自己。在和媽媽一起去曾經與阿豪游玩的山頂時,她終于等到了香港下雪。
《過春天》在高潮戲的劇情處理上詬病頗多,一方面似乎有應對審查的無奈,但更多是因為劇情進行到死胡同時,無法從人物內部破局,只能借助外力強行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但這一點小瑕疵并不影響影片整體的觀感。影片的敘述重點從來不是講一個走水的案子,而是一個處在人生岔路口,面對諸多誘惑,行走在邊緣的女孩的狀態(tài)。此前的青春電影中,從未出現過如此復雜的女孩,其女性角色的設置往往是普遍意義上的窺視對象,女性是空洞的能指。哪怕是所謂聚焦女性的青春電影,其女性主角的設計也難言有所改觀,墮胎與失戀的情節(jié)太過普遍。如果說青春片擁有一定的教化功能,這教化也是有所偏袒的,男性總在被赦免。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傷痕文學為底本開始的青春電影,一直到現在的青春電影,女性始終要為男性或者兩個人的過錯受到懲罰。
在《過春天》之前,王一淳導演的《黑處有什么》、劉紫微導演的《我心雀躍》,也將視點投注在女孩子身上,但因為總體偏文藝小眾的風格,并未在大眾群體中掀起波瀾。電影《過春天》上映后,同樣面臨著“叫好不叫座”的尷尬,但影片在上線流媒體之后,口碑又在普通觀眾之中得到發(fā)酵。這幾部由女導演指導的青春電影,無疑為目前影響甚微的青春電影注入了新的活力,提示人們狗血的,高度戲劇化的青春,不是青春電影唯一的敘述對象。如今,新人導演如雨后春筍一般紛紛冒出,嶄新的氣質正在改寫著如今的影視格局,清新動感如《過春天》,不會是影壇的孤例?!渡倥押獭贰稘h南夏日》等“非主流”青春片的出現已經發(fā)出宣言:2.0 時代的青春電影,已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