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曙光
閨女買的白底藍花的窗簾,時而明亮,時而幽暗,就像閨女小時候故意跟他撒嬌耍賴。這會兒,老伴正在美國伺候她的月子,不然,他用不著隔一個時辰就瞥一眼那塊窗簾。
此時,耳邊忽然又響起老伴的話,“老家伙,吃一輩子粉筆末也吃不夠,這才退休半年多,就又想吃了?”
老伴說得沒錯。他的學生——崔凱,現(xiàn)在是一所技工學校的校長。那天,崔凱親自登門請老師出山給技校的學生上數(shù)學課。
因為崔凱太了解自己的班主任了。他從初中就帶他們班,一直到高中畢業(yè)。那時的他三十八歲,喜歡穿雪白的襯衫,濃眉大眼,刮得干凈的國字型臉紅光滿面。
他熟悉全班四十八名學生,就像熟悉自己的孩子。
恢復高考那年,他帶的這個畢業(yè)班,正趕上上山下鄉(xiāng)的“尾巴”。眼瞅其他幾個畢業(yè)班,紛紛走向農村廣闊天地。他卻苦口婆心地勸他們留校跟他大有作為。結果全班學生一個不少,全都留下來復讀。
后來奇跡出現(xiàn)了。全班有一名學生考上北大,兩名學生考上上海交大,十八人考上本科,二十二人考上大專,剩下的全去了中專學校。當時全國升學率只有7%,他帶的班級全面開花。
不知什么時候,初升的太陽終于鍍亮了那塊窗簾,他趕緊起床。
出門前,他特意穿上那件新買的白襯衫,再拎上那個用了二十多年的棕色手提皮包,站在鏡子前,不知為什么,讓他有一種儀式感。
日子過得風一樣快,四季輪換得好像是一眨眼的事情。一晃他已近耄耋之年,崔凱也到了即將退休的年齡。最近兩年,他的記憶力衰退得厲害,而且常出現(xiàn)幻覺。老年癡呆癥,正在慢慢侵蝕著他的身體。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崔凱突然接到師母電話,“崔凱嗎?大事不好了,你們老師不見了!”電話里傳來她焦急的大喘氣聲。
“師母,您老別著急,到底怎么回事?”
“每天中午十二點前,他準時回家吃中午飯,可到現(xiàn)在他也沒回來。市場、商場、公園,他能去的地方我都找遍了。這可咋辦呀!”
“師母,您別急,我馬上就去找?!贝迍P邊安慰師母,邊大腦飛速地想著老師可能去的地方。崔凱首先去了公安局和醫(yī)院,結果無功而返。
崔凱一時也沒了注意。老師會去哪兒呢?他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走著,倏忽間,崔凱想到一個地方,他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昔日的母校校園里,操場上一群孩子吵吵嚷嚷地踢著足球,不遠處的主席臺上,有一個人坐在那一動不動,就像一尊雕像。
崔凱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果然是他。
他目光呆滯地看著遠方。直到發(fā)現(xiàn)氣喘吁吁的崔凱,他的眼睛倏地一亮:“崔凱呀,你的大學錄取通知書來了?”崔凱一怔,馬上回過神兒來:“來了,剛到,是你的母校,東北師范大學?!?/p>
“太好了,王志超的北大錄取通知書也剛到?!蓖n白的臉上掠過的一抹紅暈,此時,崔凱突然萌生了一個想法。
三個月后的這一天,也是崔凱他們班畢業(yè)四十周年紀念日。于是,他們便自編自導了“舊路青山在,余生白首歸”的一幕。那天,四十八名學生從四面八方匯聚到母校。有從美國、加拿大趕回來的,有從海南放下孫子就回來的,還有從新疆放下和田玉買賣不做跑回來的……
那一刻,他們坐在教室里,整個教室鴉雀無聲,大家目不轉睛地盯著教室的門,就像等待一位大明星閃亮登場。
當他身著雪白的襯衫,手提他們熟悉的皮包出現(xiàn)在門口的那一瞬,時間仿佛停滯了,他們一下子又回到那昔日的學生時代。
他步履蹣跚地登上講臺,隨著他的一聲“上課?!彼麄円粋€個如同訓練有素的士兵,唰地一聲都站了起來:“老師好!”那聲音如雷貫耳般在教室里回蕩。
他顫顫巍巍地打開學生花名冊。
“彭海霞。”“到!”坐在第一排,一頭白發(fā)的彭海霞起立,聲音清脆地答道。
他望了一眼她,像是自言自語:“海霞,你今天表現(xiàn)挺好,沒有遲到。其實,你是一個孝順的好孩子,每天早晨給奶奶做飯,還要送到醫(yī)院,來回跑能不遲到嘛。奶奶好點兒了吧?”彭海霞眼睛紅紅地連連點頭。
“鄧大軍?!薄暗剑 彼蚺砗O嫉耐类嚧筌姅[了擺手示意他坐下。然后,裝出一副盛怒的樣子:“你這個壞小子,如果以后再往女同學的書包里放癩蛤蟆,我饒不了你!”
“于志偉。”“到!”第三排,站起來一個胖乎乎、憨頭憨腦的人應聲答道。他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和風細雨起來:“志偉,你是我們全校最合格的勞動委員,幾年如一日,天天一大早來班級生爐子。毛主席說:一個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同學們,你們每天來到暖烘烘的教室,知道他每天早晨幾點鐘來到學校嗎?六點鐘就來了呀!”
此時,教室里一片寂靜,有人開始小聲抽泣,像是在歲月皺褶里爬行的小動物,發(fā)出窸窸窣窣的細微聲響。
“李耀光?!薄暗?!”最后一排的一個大個子站了起來。
“耀光呀,以后你打完籃球,把你的膠皮鞋穿上,好不?”
教室里一片笑聲,他們笑中帶淚,深情地望著講臺上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