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與音樂的成功聯(lián)姻
——淺析音樂對余華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

汪 濮

天水師范學院

我國當代著名小說家余華，對音樂也有著濃厚的興趣，他在散文《音樂影響了我的寫作》中曾這樣自述音樂對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音樂開始影響我的寫作了，準確的說是我注意到了音樂的敘述”。洪志剛《余華評傳》也指出：“余華喜愛音樂，除了音樂本身的藝術魅力外，還有著某種明確的藝術借鑒的目的——從音樂中發(fā)現(xiàn)敘述的美妙，從音樂中尋找表達的力量，甚至使音樂中某些特殊的藝術元素在自己的小說中得以復活，從而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提供一種新的表達空間。”事實上，音樂對余華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不僅僅局限于敘述，在豐富其文學語言，完善其文學結構，拓展其創(chuàng)作主題等方面產(chǎn)生了重要作用。

一、音樂對余華小說敘述方式的提升

作為一名深諳敘述之道的先鋒派作家，余華對于作品的敘述問題及其重視。對于他來說除了在散文作品中提到的川端康成、卡夫卡、?？思{等人對他創(chuàng)作的影響，另一個重要的“老師”就是音樂。余華在他的散文寫作中明確表明了音樂對其敘述方式的影響，在作品《說話》中，他認為在聽一些大的敘事作品時可以了解它的敘事結構和敘事技巧，再“從被模仿對象處提煉出后者的手法結構，然后加以詮釋，并利用新的參照，根據(jù)自己所要給讀者產(chǎn)生的效果，重新忠實地構造這一結構?！睉阎@種藝術借鑒目的，音樂之潮慢慢沁潤了余華的文學作品，影響了他的敘述方式。

其中，“重復敘述”作為音樂中一種常見的手法，在加強聽者對轉瞬即逝的音樂的印象，強化表達中心方面具有重要作用，這在巴赫、肖斯塔科維奇、柴可夫斯基等人的音樂作品均有體現(xiàn)。余華在聆聽此類音樂作品時，深受其重復敘述方式的影響，并憑借著自己敏銳的藝術感知能力，將重復敘述手法運用到其小說創(chuàng)作中，以此來豐富自己的敘述方式。在一次訪談中他指出《許三觀賣血記》和《我沒有自己的名字》中出現(xiàn)的一些重復，是音樂教給他的。例如，《許三觀賣血記》中重復敘述了主人公許三觀多次的賣血經(jīng)歷，其過程大同小異，主人公的每次賣血都要重復賣血前喝水，然后見血頭，賣血后吃炒豬肝喝黃酒這樣一個過程。通過對賣血情節(jié)的不斷重復，使作品中的樂觀面對苦難這一主旋律更加鮮明，也更好地向我們展現(xiàn)了許三觀這樣一位面對苦難始終保持樂觀和堅韌的鮮明主人公形象。同時，就像羅小平在《音樂和文學》一書中提出的：“如果只統(tǒng)一，不變化，連續(xù)地不斷重復某一因素又會產(chǎn)生興奮中心的惰性，使人感到枯燥，厭煩”。余華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在《許三觀賣血記》中也不只是簡單地重復賣血這一情節(jié)，而是通過變化每次與賣血經(jīng)歷相關的原因、背景、故事情節(jié)來推動故事發(fā)展，豐富故事內(nèi)涵并最終走向高潮。這和巴赫的《馬太受難曲》，肖斯塔科維奇《第七交響曲》中單一曲調(diào)的不斷出現(xiàn)和不斷消失的重復有異曲同工之妙。

通過對重復技法的使用，敘述的高潮最終來臨。當敘述的高潮到來之后就“意味著敘述的窮途末路，如何在高潮之上結束它，并且使它的敘述更高的揚起，而不是垂落下來，這樣的考驗顯然是敘述作品的關鍵?！毙に顾凭S奇、布魯克納、柴可夫斯基等人無疑找到了答案，他們選擇用“短暫的抒情段落來結束強大的抒情段落”，讓越來越沉重的敘述在這里得到解脫，向人們證明了小段的抒情對巨大的旋律和激昂的節(jié)奏的強大覆蓋能力，讓人們明白敘述過程中“輕”的力量。就像米蘭.昆德拉運用音樂思維來革新小說創(chuàng)造一樣，余華也從中獲得啟示。在《活著》的結尾，小說從沉重的死亡描寫中抽離出來，以一種極其平靜的語調(diào)敘述鄉(xiāng)村寧靜的日常生活。在《兄弟》的結尾，面對自己兄弟的死亡，主人公李光頭用一句玩笑話解構了死亡的沉重，達到了在高潮來臨以后讓敘述更好地揚起的藝術效果。這就是余華從音樂的敘述中學到的“重復”和“輕”的敘述方式。

二、音樂對余華小說文學語言的豐富

歐根.希穆涅克在《美學與藝術總論》中提出文學語言與音樂的品質(zhì)是密不可分的。聞一多也在他的“詩三美”理論中，提出詩歌的音樂美。由此可見，文學語言和音樂的關系十分緊密，但這不僅體現(xiàn)在音樂與詩歌的關系上，也體現(xiàn)在音樂與小說、散文及其他文體上的關系上。而余華作為一名音樂愛好者，其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文學語言潛移默化地受到了音樂的影響，從而進一步豐富其文學語言。

在余華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文學語言受音樂影響的其中一個表現(xiàn)是音樂元素在作品中的引用。比如，在他的小說《文城》中把穿著木屐在石板路上走動的聲音比作敲打木琴的聲音，以此來說明它的清脆悅耳；在《活著》中借主人公福貴哼的小調(diào)更好地展示了人物的積極樂觀精神；在《偶然事件》中借不同歌曲的播放渲染了氣氛，推進了故事進程?？傊?，余華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對音樂元素的引用，不僅豐富了其文學語言，在幫助塑造人物和推進故事發(fā)展方面也大有裨益。除此之外，部分作品通過字詞的重復使用，戲劇式的人物對話，達到了語音的和諧，音調(diào)的抑揚，使語言充滿了音樂感。以《許三觀賣血記》為例，在作品中作者打破以往人物語言處于被動的方式，運用對話的方式讓人物本身開口說話，并借鑒自己比較熟悉的浙江第二大劇種——越劇，學習戲劇中特有的唱詞形式，讓小說中的人物對話像戲曲唱詞一樣，使人讀起來富有音樂美。比如許玉蘭坐在門檻上哭喊時，圍觀的鄰居對她說：“許玉蘭，你哭什么？是不是丟了什么東西......是不是又欠了別人錢......是不是兒子在外面闖禍了......”，二樂回答道：“不是，你們說的都不是，我媽哭是因為一樂長得像何小勇?！比宋锏膶υ捑驮谶@樣一種戲劇對唱的方式中呈現(xiàn)出來，充滿了音樂的旋律美。其中，“是不是”字詞的重復出現(xiàn)，進一步增加了對話的節(jié)奏感。

三、音樂對余華小說文學結構的完善

對結構的探尋是許多作家不可回避的一個過程，而對音樂思維的借鑒為作家提供了更多搭建結構的靈感來源，復調(diào)便是其中一種。復調(diào)原本是指音樂術語，“它由兩段或兩段以上同時進行，相關但又有所不同的聲部構成，這些聲部各自獨立，但又協(xié)調(diào)的形成一個整體。”最早在文學領域出現(xiàn)是由巴赫金在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時提出，他認為包含眾多各自獨立而不相融合的聲音和意識就是復調(diào)。

其中，根據(jù)巴赫金復調(diào)理論中對“大型對話”理論和“微型對話”理論的劃分，余華在復調(diào)理論中的表現(xiàn)顯然更傾向于大型對話，即在作品中反映出“人類生活和人類思想本身的對話本質(zhì)，”并且“在交流語境和文本的總體構型原則上具有對話性，表現(xiàn)為結構線索的平行性，共時性?！边@在余華的《兄弟》中多有體現(xiàn)，主要表現(xiàn)為結構上的復調(diào)形式。小說把兩個異父異母的兄弟放置在改革開放前和改革開放時期兩個階段去描寫，塑造了老實本分卻命運悲慘的哥哥宋剛和行事大膽事業(yè)有成的弟弟李光頭兩位主人公。兩位具有不同個性特征和人生經(jīng)歷的兄弟在作品中交相呼應，構成結構上的雙聲特點。同時作品通過上下部劃分的方式展現(xiàn)了個性壓抑和釋放自我這樣兩個截然不同的時代，并以人物為線索，將兩者串聯(lián)起來，形成作品整體結構的對位關系。時代上的整體結構對位關系和人物結構上的雙聲特點相輔相成，構成大型對話，并共同去探求主旨，以此完成對人的生存價值的終級追問和對時代的終極思考。

就像音樂復調(diào)中，同時進行地多個聲部通過彼此間的相互補充，相互對立能夠彈奏出優(yōu)美的和聲一樣?！缎值堋愤@部小說受音樂中復調(diào)理論的啟發(fā)，通過借助時代上的整體結構對位關系和人物結構上的雙聲特點，在同一部作品中向我們展現(xiàn)了不同的聲音，形成復調(diào)中的“大型對話”形式，從而向讀者展示了更為豐富的內(nèi)容。

四、音樂對余華小說創(chuàng)作主題的拓展

音樂富有強烈的感染力，是一種世界語言。余華在對音樂進行形式化借鑒的同時，也被音樂所傳達出來的情感所深深影響。在他的作品《活著》中文版自序中作者寫道：“我聽到了一首美國民歌《老黑奴》，歌中那位老黑奴經(jīng)歷了一生的苦難，家人們都先離他而去，而他依然友好地對待這個世界，沒有一句抱怨的話。這首歌深深打動了我，我決定寫下一篇這樣的小說，這就是《活著》。”除此之外，《許三觀賣血記》是在巴赫的《馬太受難曲》影響下創(chuàng)作的，作者深受《馬太受難曲》中苦難主題的影響，轉而在自己的作品中描寫了底層人民對于苦難的承受能力?？傊?，不管是《許三觀賣血記》還是《活著》，都是余華聆聽音樂時所激發(fā)的情感表現(xiàn)。就像列夫.托爾斯泰說的那樣：“藝術家在自己心里喚起曾經(jīng)一度體驗過的情感，在喚起這種情感之后，用動作、線條、色彩以及言辭所表達的形象來傳達這感情，使別人也體驗到這種同樣的感情。”正是音樂喚醒了他身體里潛藏的這種情感，深化了他對這種情感的思考，以此來拓展他的寫作主題，尤其是對苦難主題的書寫。

除此之外，“文學作品中和諧的語音，音調(diào)的勻稱、句式的節(jié)奏構成的音樂美，可使詩、文、小說的情感抒發(fā)更強烈，形象刻畫更鮮明，作品更具藝術感染力?！币虼耍嗳A在運用音樂拓展寫作主題同時，也通過把音樂融入到自己創(chuàng)作中的方式幫助塑造人物、營造氛圍、深化主題。比如《一個地主的死》中日本官兵在明白自己走投無路時，低聲哼唱的家鄉(xiāng)歌謠渲染了濃重的死亡氛圍。《活著》中福貴哼的小曲“皇帝招我做女婿，路遠迢迢我不去”更好地表現(xiàn)了人物的樂觀精神。

五、結語

余華小說對音樂的借鑒及其成功，再一次證明了豐富的藝術素養(yǎng)之于高質(zhì)量藝術創(chuàng)作的重要性。不只小說的創(chuàng)作需像余華一樣可借助音樂的他山之石，音樂的創(chuàng)作同樣也需要小說及其他藝術形式的鑒照。余華創(chuàng)作中文學與音樂的成功聯(lián)姻，也再一次證明了藝術家觸類旁通及開放胸懷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