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怡諾
(北京師范大學 藝術與傳媒學院,北京 100875)
“鬢云欲度香腮雪,衣香袂影是盛唐?!痹?021 牛年春節(jié)晚會的眾多傳統(tǒng)古典舞節(jié)目中,有一個節(jié)目成功“出圈”,在微信朋友圈和微博熱搜上持續(xù)刷屏,被廣大網(wǎng)友們盛贊為“唐朝少女的博物館奇妙夜”,這個節(jié)目就是在河南衛(wèi)視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上由鄭州歌舞劇院帶來的《唐宮夜宴》?!短茖m夜宴》是由2020 年鄭州歌舞劇院在第十二屆中國舞蹈荷花獎中的參賽作品《唐俑》改編而來,由鄭州歌舞劇院舞蹈編導陳琳創(chuàng)作。14 名舞蹈演員作“唐代樂俑”的扮相,用婀娜的舞姿和俏麗的神態(tài)將歷史中“大唐盛世”的景象重現(xiàn)于舞臺之上,講述了青春年少的女樂倌們在赴宴演奏的路上發(fā)生的諸多趣事。毋庸置疑,《唐宮夜宴》給人們帶來了一定的藝術沖擊,它在社交媒體上得到了來自社會各界的廣泛好評,但是在專業(yè)舞蹈領域里,它所收獲的評價卻褒貶不一。
與其他大部分被搬上舞臺的舞蹈作品不一樣的是,《唐宮夜宴》中含有大量的戲劇性、生活化動作,而舞蹈動作反而較少,沒有過于復雜的隊形變化和要求過高的技巧性動作。在開頭部分,舞者們面朝三點排成兩隊并向三點方向行進,其中一名舞者輕拍前面舞者的肩膀,待后者回過頭后便把鈴鼓側(cè)面貼近嘴邊,身體微微向前傾,仿佛是在傾訴什么;前面的舞者則面朝一、二點之間,左肋和左腮都向左探出,作側(cè)耳傾聽狀;隨后兩位舞者一起指向隊伍的末尾,以手腕為軸和發(fā)力點,帶動指尖畫了一個從上到下的半弧,同時前胸配合手指微微向前探出,在手指畫完半弧的同時收回,仿佛是在撒嬌,也仿佛是在嗔怪后面兩位顧著嬉戲、打鬧、不務正業(yè)的伙伴。這些都是偏生活化的動作,只是在這基礎上加上了擺胯和向前行進的步子。正因為如此,觀眾能夠直觀、清晰地捕捉到舞者動作所傳遞出來的意思,有時甚至能與舞者產(chǎn)生“共情”,仿佛這個場景就發(fā)生在自己身邊。還有一個令筆者印象較深的動作是一名舞者抱著琵琶,擺著跨,踏著小步子悄悄向另一名舞者靠近。在手臂即將貼上去的時候,舞者停下了腳步,雙手拿著琵琶畫了一個從左下經(jīng)過右下到右上的半弧,同時也帶動身體畫了一個路徑相同的半弧,此時身體呈直立狀態(tài),胸腰向上頂,身體和雙手同時到達弧線的最高點后停頓了半秒。接著,舞者突然出胯,頂向身邊舞者的右胯部,同時雙手經(jīng)過最短的距離快速從右上劃到左下。旁邊的舞者則由胯部帶動向左起跳,雙臂隨著慣性打開,仿佛是被身邊的伙伴用胯部頂開。在做動作的過程中,“惡作劇”的舞者撅著嘴,帶著一點挑釁的表情,配合上動作就給人一種天真、活潑、靈動、可愛的感覺。這個“頂胯”的玩鬧動作基本上是所有人都了解甚至做過的,所以能夠給人一種親切感,讓人感同身受。我認為《唐宮夜宴》中生活動作的設計是它能夠成功“出圈”,走進大眾心里的一個重要因素。
在今年的春晚舞臺上還有其他的傳統(tǒng)古典舞節(jié)目,但為什么只有《唐宮夜宴》成功“出圈”了呢?比如,央視春晚節(jié)目《朱鹮》,同樣是被搬上舞臺的舞蹈作品,但它引起的反響卻遠不如《唐宮夜宴》。舞蹈《朱鹮》是中國傳統(tǒng)舞蹈與西方古典芭蕾相融合的作品,它的動作具有西方古典芭蕾的程式化形式,也體現(xiàn)了中國式的傳統(tǒng)審美。舞者利用自身優(yōu)秀的條件和軟開度模仿朱鹮優(yōu)美的身姿和體態(tài),配上復雜但有規(guī)律的隊形變化,給觀眾帶來了良好的視覺體驗,同時也讓觀眾感受到古典舞的“美”。但這種“美”會給人一種距離感,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達到專業(yè)舞者的條件和水平,特別是一些從西方古典芭蕾中提取的違反人類正常運動規(guī)律的動作,在給觀眾視覺刺激感的同時也拉開了觀眾和舞臺、舞者的距離?!吨禧q》就給人們一種“可遠觀不可褻玩”的感覺,將舞臺和觀眾席分隔成兩個世界,拉遠了觀眾和舞者之間的距離,導致觀眾在欣賞完節(jié)目之后心里只留下了對舞者技術的贊嘆和對古典舞“美”的印象,而這些都只能停留在人們思想的表層,不能深入人們的內(nèi)心。而《唐宮夜宴》運用了大量戲劇性和生活化的動作,將舞蹈想要傳達的內(nèi)容更生動、更形象地表現(xiàn)出來,更貼近人們的日常生活。比如樂倌們在赴宴路上的嬉戲打鬧,就像小女孩與朋友之間開著小玩笑。再如樂倌們中途路遇一彎湖水,紛紛以水為鏡修飾妝容時,有梳頭的,有撫平自己裙角的,有幫姐妹整理衣服的,這些都是我們?nèi)粘I钪忻刻於荚谥貜偷膭幼?,讓觀眾們感到熟悉和親切,仿佛跨越了幾千年的歷史長河,打破了時間和空間的界限,將唐代的樂倌們真正帶到觀眾的眼前,一起分享她們的喜怒哀樂。由此可見,貼合大眾生活的藝術內(nèi)容和藝術形式更容易打動觀眾,走進大眾的心里,得到大眾的接受和認可,更符合大眾的舞蹈藝術審美。
《唐宮夜宴》在妝容、服飾、道具、舞美等方面都盡可能地還原歷史,讓人感覺仿佛博物館中的唐代樂俑真的“活”過來了。同時舞臺還運用了5G+AR 的高新技術,將虛擬的場景與現(xiàn)實的舞臺相結合,將歌舞放進了歷史中“皇宮”的場景里,觀眾能夠體驗到比4D 更加真實的沉浸式效果,仿佛身臨其境,目睹了唐代樂倌們在華麗、壯觀的皇宮中演奏樂曲、歡歌載舞的奇景。細致地還原歷史、與高新科技結合,帶給了觀眾更好、更真實的視聽效果,同時能夠提起觀眾的興趣和好奇心,讓觀眾有繼續(xù)往下看的欲望,一步步帶領觀眾走進舞臺上正在表演著的“歌舞世界”。
由此可見,當代大眾的藝術審美不再局限于孤立的傳統(tǒng)藝術領域,比如欣賞舞蹈就單純地欣賞舞蹈,欣賞音樂就單純地欣賞音樂,欣賞雕塑就單純地欣賞雕塑。傳統(tǒng)藝術之間的相互融合,現(xiàn)代科技形式的加入,所呈現(xiàn)出來的新型藝術形式更容易吸引大眾并被大眾所接受。
雖然《唐宮夜宴》走進了大眾的心里,但卻得不到部分專業(yè)舞蹈工作者的認可?!短茖m夜宴》為了還原唐代女樂倌的形象,在舞者的衣服里塞了大量的棉花,甚至在嘴里都塞了棉片,這確實塑造了一個符合唐代審美的豐滿的、生動的形象,但卻在一定程度上束縛了舞者的肢體動作,讓舞者的舞蹈動作變得不像舞蹈動作,讓這個舞蹈作品也變得不像舞蹈作品。筆者個人認為,相對舞蹈作品而言,《唐宮夜宴》更像是舞臺劇的舞蹈化呈現(xiàn),是一個被舞蹈藝術化了的舞臺劇,它的“出圈”很大程度上不是靠舞蹈本身,而是靠它的戲劇性和科技帶來的呈現(xiàn)效果,那么觀眾欣賞的還是“舞蹈”嗎?這樣的作品還能算是一個純粹的“舞蹈作品”嗎?
反觀同樣以“俑”為原型來塑造形象的《俑》系列作品,它是由青年編舞老師田湉于2016 年在美國訪學期間為文化交流演出而作的一個作品。該作品發(fā)軔于在異文化語境中對主體文化身份認同的思考,田湉老師選擇了自身較為熟悉的漢代舞俑形象作為身體形態(tài)與動作素材,逐步由一個7 分鐘的獨舞發(fā)展成8 人13 分鐘的群舞作品。不同于《唐宮夜宴》偏向完全還原歷史的創(chuàng)作方向,《俑》系列的創(chuàng)作初衷是借助作品激活原始意象,喚醒民族記憶。田湉老師嘗試將漢代舞俑的形象抽象化、當代化,他呈現(xiàn)在觀眾眼前的是一個鮮活的漢代舞俑形象的意象,而非一個具體的人物形象?!顿浮废盗凶髌方⑵鹆俗陨淼恼Z言表達形式,它既是漢唐的,又是當代的,它既有古代的、歷史的、原本的影子,又是編導田湉老師個人藝術創(chuàng)造的表達,它的語言脫胎于“漢唐”又不局限于“漢唐”。田湉老師曾說道:“觀眾能感受到你帶著中國文化,帶著有中國歷史感的東西向他走來。至于那個東西是什么,來自什么朝代,他可能并不了解,但他能夠感受到中國古代的這種美感,這就是《俑》系列作品所要傳達的。”將《唐宮夜宴》和《俑》系列這兩部作品進行比較,筆者認為《唐宮夜宴》只還原了歷史的“形”,而《俑》系列則還原了歷史的“神”。由此可見,當代大眾的舞蹈藝術審美還停留在欣賞舞蹈作品的動作、體態(tài)、服裝、舞美、音樂等表面形式上,而專業(yè)的舞蹈藝術工作者的舞蹈藝術審美更注重舞蹈作品的內(nèi)在神韻和特殊的編排方式,以及作品背后所蘊含的傳統(tǒng)舞蹈美學。
不同領域?qū)蓚€節(jié)目的不同評價恰恰體現(xiàn)了當代大眾的舞蹈藝術審美和部分專業(yè)的舞蹈藝術工作者的審美還是有一定的差異。要想推動舞蹈藝術的傳承和發(fā)展,得到大眾普遍認可和接受是重要環(huán)節(jié)之一,這樣才能使舞蹈藝術不局限于少數(shù)人群。舞蹈藝術的發(fā)展既需要專業(yè)人員從專業(yè)的角度作出革新,也需要將傳統(tǒng)舞蹈藝術與當代大眾審美文化相結合,如何做到二者有機融合、辯證統(tǒng)一,從而推動舞蹈藝術更快、更好發(fā)展,需要舞蹈藝術工作者們在未來根據(jù)大眾的實踐和經(jīng)驗不斷地探索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