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靜靜
貴州省遵義市鳳岡縣石徑鄉(xiāng)宏豐村石徑小學(xué)
山頂日出,山腳日落,幾座山的斜坡,村莊人用一生往返。那些年,母親拉著我拐下窄窄的黃泥坡,下山腳趕場。后來,小姑娘變成了大姑娘,黃泥坡變成了水泥路,母親青絲換成了殘雪。
現(xiàn)在啊,鄉(xiāng)場上沒有三千人,也有兩千人,其中百分之七十左右是中老年婦女,她們背著背篼,提著花布袋。她們旁若無人的大聲接電話和打電話。她們?yōu)橐粔K錢面紅耳赤的討價還價。她們土。她們俗。尤其臉上,素面朝天,溝壑縱橫。但我還是十分期盼趕場天,站在街角,認真地看,因為那烏泱泱的人堆中間,其中一個最好看的女人是養(yǎng)我的菩薩。
盡管天陰沉沉的悶熱,鄉(xiāng)場上,仍舊有人背菜賣、有人挑米賣、有人殺豬賣肉、有人擺攤賣鞋、有人煮著米酒賣、有人推著橘子賣、有人擺著鍋碗瓢盆吼、有人敲著鋤頭鐮刀喊一一她賊眉鼠眼的瞧著,面前掛著一塊硬紙板,上面寫著"治百病的止痛藥”三五個老人圍著她“我腰桿痛”“我腿上風(fēng)濕痛"″我眼睛角痛”“我半邊老殼痛"。她斬釘截鐵地說,一盒治痛,三盒治根。仿佛她的藥真能治人世間的所有疼痛。我盯著她,四目相對一一此刻,黑云壓街,暴雨就要從空中撲地,人間不缺少憤怒,暴雨的憤怒,沖不走鄉(xiāng)村留守老人們的病痛。
鄉(xiāng)場上,并不擁擠的人群中,有一個老人,他常年擺攤只賣一種藥瓶狀膠水,拇指大小放著喇叭——"一塊錢補鍋補盆補碗補皮鞋補皮衣補家具補自行車胎″每一個字都字正腔圓,仿佛能補人間所有的破損。地攤前,此刻,一位背著背篼賣菜的老奶奶捏著一張百元假幣在抹眼淚——我看著一地攤的廉價膠水一一這個流水線制作,符合一次性消費標準與思維的時代,誰還會買膠水去補一雙鞋一個盆一只碗……
這個時代真正需要補的是一些人的用壞的心。
這里,一座山連著另一座更大的山;這里,一條峽谷靠著另一條更險的峽谷;這里,一條山路伸向另一條更陡的山路;這里,是曾經(jīng)的貧困鄉(xiāng)。脫貧攻堅政策猶如一枚暖陽照亮并溫暖這片土地。一條條水泥路,爬山越嶺穿透蒼涼,伸進山里人的家門口;一座座危房改建成漂亮的樓房;一塊塊荒蕪的土地合理種植。還有那條穿過這里的六池河,一年總有幾次暴跳如雷,它的脾氣,千百年來威脅并傷害著兩岸村民的生命及財產(chǎn)安全,現(xiàn)在已成功筑防洪堤分流,再不提心吊膽的人們臉上開出絢麗的花朵。這里,是那些戰(zhàn)士,舍小家顧大家不辱使命,用堅實的腳印藏滿嚴寒和酷暑的辛勞;這里,是那些戰(zhàn)士,用匆忙的步履承載山里人的期盼,孤寡老人的房前屋后、灶前桌上留下他們牽掛的目光,留守兒童肩上,留下他們撫慰的溫暖。拆遷戶的老屋新居,留下他們奔波的身影;精準幫扶的產(chǎn)業(yè)園,留下他們辛勤的汗水。是那些戰(zhàn)士,用真情贏得了百姓的信任,用汗水改變了山村的面貌,用科技展開了致富的翅膀,用智慧提高了脫貧的實效;那些戰(zhàn)士,讓石徑人不在東家短西家長,人人走進技術(shù)培訓(xùn)課堂,村民們不在聚眾賭博打麻將;是那些戰(zhàn)士,讓脫貧不只是脫離窘迫;是那些戰(zhàn)士,不只是扶起石徑人的脊梁,還讓石徑人的精神一同穿上富足的衣裳;是那些戰(zhàn)士,扶起石徑人的志向。
屋后山,蠕動著一條小徑,我經(jīng)常在黃昏時,坐在窗前望它。路上,時常爬行著一位老奶奶,她和小徑一樣,彎曲著鉆入一片晃動的林子。當(dāng)她從另一端鉆出來時,又彎曲了一些小了一些,極少有其他人走動的小徑,通往老奶奶的家?,F(xiàn)在是冬天,路比其他季節(jié)寬敞些老奶奶卻矮小些——無論是落葉遍地,還是綠陰遮蓋,時間在路上僅僅是一種往返,或者來回,這些年來,她一個人上山又下山她頭上有清晨的霜,黃昏的雪。此刻,面對眼前這條越來越瘦小的小徑。面對這大片暮色蒼茫。時間出現(xiàn)的欣喜與悲傷,都被最后的夕光在枯枝上輕輕揚起,又緩緩落下。暮色暗了下去——我期待,次日清晨,小徑盡頭,奄奄一息的炊煙總能活過來。
晚霞微涼,草木抓緊干燥的泥土。松樹們側(cè)身,試圖躲開一陣緊似一陣的秋風(fēng)山上的巴茅花,白云一樣靈動的白。落日下像一幅古畫,蒼茫、安然而矜持。山腳下河流遠去,便無喧嘩。天邊的飛鳥,擦著晚霞各自歸家。這樣的黃昏,我咳嗽的聲音,被落日的余暉賦予暖色與落日對視,我理了理散落在臉上的發(fā)絲兩手空空,心也空空。站在這個山頂,竟說不出一句贊美的話,仿佛奔走的半生就是一株巴茅草俯身、低頭,不言不語,迎合命運——山腳下散落的村莊,仿佛和兒時一樣,稻谷草剁高高堆起炊煙繚繞,有牛羊背著最后的夕光從山坡歸來。這是我的故鄉(xiāng),連綿起伏的群山上白茫茫的茅花抱住一塊將要熄滅的云朵。我像一個過客,來路和村莊都被暮色隱去。
(一)
我們的車一路拐彎進入何奶奶居住的村莊。在黔北深山這個叫清灘的村莊,稀疏的星辰溫暖著被霧打濕的寂靜。三五點燈火牽扯著一片黑壓壓的房舍。車燈和喇叭聲似乎讓這沉寂的山村,有一點活過來的意思,沒有月光也沒有狗犬。我下車。何奶奶家窗戶亮著,敲開門,奶奶又驚又喜“乖,你怎么來呢?黑摸摸噠。”她弓身拉開房門外的路燈。光,瞬間把黑暗逼退,在黑暗包圍的大山里,我們富裕得被一大塊金幣擁圍。我用手電晃了晃夜色里的村莊,這個被孤立的世界一瓦一窗、一柱一墻,在鄉(xiāng)村的年年月月里,綿延血脈和煙火,它們在暗處仍然滾燙而盛大。
(二)
何奶奶住著他兒子幾年前修的樓房,里面陣列著簡單的家具和一些常用的農(nóng)具,比如背篼、鋤頭、鐮刀、斧……
還有幾張掛在堂屋的黑白照片。山頂上,她還有幾畝地住著荒草、野豬和鳥雀;她有張卡,每月有養(yǎng)老金和老年補貼,還有一張趕場或看病,隨身攜帶的身份證。她生火做飯,一個人吃。節(jié)日或祭日,多做幾個菜,會買來酒擺上堂屋的大方桌,念著她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人名,叫他們吃飯喝酒,要在天上保佑她在外的兒孫平安。
天冷了,她把周圍的枯枝敗葉抱進屋,山里的風(fēng)吹她,像吹一顆矮小的落光葉子的樹。她說等這些柴禾燒完,樹又落下了枯枝和葉子。她說這話時,仿佛已經(jīng)坐在火爐前等大雪封山、等春暖花開。
(三)
何奶奶房后有山房前有河,她在這里的行蹤關(guān)乎不到一場山水,她用的步履,像蝸牛爬行的姿勢,也像我寫詩的速度。像我在詩里背著瓦片討生活,雖然緩慢,可到之處也都是家。
何奶奶房后有土房前有田,她個人的命運關(guān)乎不到一場收獲,她常常走在田埂上,想象著自己的影子在金黃的稻田里,被鋒利的鐮刀收割,一半飽滿又豐盈,一半枯萎又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