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曉琳
2020年11月,電視劇《裝臺》在CCTV1正式登臺,該劇由茅盾文學獎獲得者陜西作家陳彥的同名小說改編而來。這部劇訴說著西安城中村平民百姓的鄉(xiāng)土民情,通過刁順子和兄弟們的裝臺生活,以底層視角再現(xiàn)了城市邊緣人在社會夾縫中生存的真實境況。同時,該劇通過舉重若輕的藝術表達與過人的美學膽識賦予了現(xiàn)實主義文字以靈動的視覺呈現(xiàn),將小人物真實而復雜的心理動態(tài)和流動的生存處境與興衰際遇刻畫得入木三分,讓觀眾在西安風情中感受著地道的陜西味兒和樸實的市井生活。據(jù)酷云實時的收視率顯示,《裝臺》播出當晚收視率突破2%;同時據(jù)豆瓣數(shù)據(jù)顯示,該劇當晚的豆瓣評分也一躍攀升至8.4分,一并收獲了缽滿的流量與口碑。這部劇耐人尋味的獨特之處在于通過平凡生活中的雞零狗碎,還原了老百姓熱氣騰騰的煙火人生,演活了無名者的悲歡離合。
什么是裝臺?劇中刁順子曾說,裝臺是離藝術最近的職業(yè),這個解釋似乎帶著一絲無奈與悲憫,裝臺與藝術表演息息相關,卻又離舞臺如此遙遠。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王一川提出了對裝臺含義啟發(fā)性的解讀,并揭示了裝臺背后的精神向度:裝臺,從本意上來看是一種劇團演出的舞臺搭建行為,是順子等裝臺工的職業(yè)常態(tài),同時又可將其引申為一種為劇團做嫁衣和為藝術服務的犧牲精神;裝臺亦暗喻了裝臺工與劇院之間相互裝臺、依存共生的關系,進一步泛化到社會的視角,實際人人生活在互為裝臺的關系世界之中。實然,裝臺人周而復始地在舞臺邊緣游走,在聚光燈照不到的地方揮灑著汗水。人們看戲,看到的是臺前演員光鮮亮麗的表演,卻看不到在幕后默默付出勞動與汗水的裝臺人,反而因為它的不起眼而常常被人瞧不起,甚至裝臺人自己也時常笑稱下苦。實際上,表演的呈現(xiàn)需要臺前幕后的人共同實現(xiàn),不可分離與互相成就成為了藝術表演的內在動力。而細細琢磨,裝臺人似乎是每一位平凡勞動者的縮影,每個人搭建的一磚一瓦也可能裝點了他人的人生。相互理解與扶持的關系世界,才是人與人之間本真交往的應有之義。
刁順子等裝臺人干的是游離在藝術邊緣的苦力活兒,他們沒有經(jīng)歷過專業(yè)系統(tǒng)的藝術文化教育,卻依然被要求具備藝術嗅覺的敏感力和破釜沉舟的工匠精神。他們一邊隱忍著旁人的冷眼與輕視,另一邊卻被公認為當?shù)厍厍粦驁F不可替代的團隊。即便身處于日漸落寞的秦腔戲團,裝臺人只能通過東拉西扯的野活兒救濟生活,他們卻仍將這份工作視為神圣。這些吊詭的矛盾現(xiàn)實構成了這部劇對于裝臺蘊意的深切思考。
《裝臺》作為一部現(xiàn)實主義題材的電視劇,劇中亦充滿著意象性表達,其中隱喻與象征的手法和劇中的紀實情節(jié)形成了微妙的邏輯連接。一方面,劇中大篇幅著墨的秦腔戲《人面桃花》成為了《裝臺》人物關系與命運走向的深度隱喻。對于刁順子與蔡素芬跌宕的情感關系而言,兩人兜兜轉轉阻隔不斷,其中的底層暗語便是紅顏禍水。蔡素芬生得美麗,與生俱來的人面桃花本該是一件幸事,她卻為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前夫為其殺人鋃鐺入獄,三皮對其覬覦糾纏不斷,刁菊花更是對她百般挑剔,順子與蔡素芬踏踏實實搭伙過日子的想法始終事與愿違。人面桃花不一定是相映紅,人間現(xiàn)實奪走了多少人的平凡理想。另一方面,劇末大雀兒和刁大軍的撒手人寰也暗含著有關真實人生的隱喻哲思。劇中為大雀兒描繪的最快樂的一天,前一秒畫面還是歡聲笑語,鏡頭一轉,大雀兒卻永遠倒在了他女兒心念已久的北京游樂園門口,存著沒給女兒發(fā)完照片的手機還在手里握著。大雀兒為了給毀容女兒植皮一生奔波著,但在那一瞬,他生時的執(zhí)念跟隨生命一同戛然而止。如此編排,在視覺上給予了觀眾強烈的情感沖擊,直抵人心。無獨有偶,在鏡頭的來回切換中,刁大軍咽氣的下一秒便是刁菊花生娃的哭啼聲,實然以怪誕的戲劇性手法,訴說著平凡人的人生境況也不過是生與死之間的打轉與流離。無論是大雀兒還是刁大軍,劇情的設置都是借生死的隱喻托舉起蕓蕓眾生的真實人生,暗喻了人們敢于直面的人生的內核通常是帶有悲劇性意味的,而短暫與無常才是人生常態(tài),但這也同時映襯了平凡小人物生存的堅韌與生命力,讓觀眾在哀憫與悲嘆中思考。
在《裝臺》的劇情敘事中,常常能夠看到一些荒誕且幽默的處理方式。其中一幕,在蔡素芬遠離是非搬出刁家村后,作為情敵的順子和三皮竟口頭達成要來一起來,要不來都不來,不能單獨來的荒誕協(xié)議。所謂的公平競爭打破了愛情自私性的常理邏輯,惹人摸不著頭腦。但回溯全劇,這樣的情節(jié)并非是無來由的。順子與三皮在表面的情感斗爭下,卻在暗處互為體諒:順子體諒三皮孤孑一人在異鄉(xiāng),便把他拉入了裝臺隊;三皮體諒順子的不易,在順子受罰時舍身求情。雖然是以荒誕的手法,卻深刻地傳達了底層人民人性中的善良與純厚。在另一情節(jié)中,順子和丹丹老師的兩次合影都被狗頭頭套所妨礙,這成為了劇中一個不起眼的幽默包袱。狗頭頭套實際上是一個牽引,故事起因是由于秦腔戲團演狗的演員無法參演劇目,瞿團長為了減少麻煩找了順子替演,但與此同時鐵扣老婆也在向瞿團長為弟弟爭取角色,這筆賬最后都算到了順子頭上。因而,在丹丹老師和順子熱聊時,鏡頭也有意地將鐵扣復雜的面部表情放大,這也揭示了幽默背后隱藏著的秦腔戲團內部暗流涌動的利益斗爭。除此之外,裝臺工墩墩和鋼管舞女手槍一見鐘情,在張家祠堂做下污事逃走后,竟歡愉地在月光映襯下進行著“舞”與“武”的怪誕藝術,而劇情的另一隅卻是順子和其他裝臺兄弟頂受其罰??鄻方惶娴那榫扒袚Q將人生境況的變幻莫測用對比的方式描摹了出來。一改以往現(xiàn)實主義題材劇單一的情感輸出,《裝臺》用黑色幽默將悲寓于喜劇化的表達之中,把平凡人苦中作樂的情感狀態(tài)進行巧妙處理,讓觀者在歡笑之余,體味著平凡人生的現(xiàn)實苦澀與五味雜陳。
《裝臺》所指向的人物定位較為特殊,他們被稱之為“城中村”人,即城市的邊緣人。這一群體似乎鮮有作品提及,但因為地理位置的特殊性,他們的生活狀態(tài)與性格群像也有了些許的神秘感,《裝臺》用獨到的手筆將角色賦予各異且鮮明的性格底色,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著陜西地域的精氣神。劇中主角刁順子是外弱內強的中年小人物代表,在卑微的生活中堅守著溫良與正義的人性倫理。他不顧世俗的嘲諷替前妻撫養(yǎng)著毫無血緣關系的女兒,替兄弟大雀兒照顧著遺孀和孩子。他飽受著痔瘡之苦卻拼命為兄弟扛罪,面對女兒的無理與撒潑仍然用羸弱的肩膀托舉并保護著她。要承受接連的生活陣痛,順子只能以隱忍和包容來回應,在命運里無畏沉浮的中年小人物形象似乎在順子身上逐漸充盈飽滿。除了順子,其他的人物群像也各具特點。比如順子身邊的兩個女人,一個是心懷故事而溫婉堅韌的蔡素芬,另一個是從小缺失母愛而性子乖戾的刁菊花。在兩人戲劇化的矛盾與隔膜背后,我們似乎能看到相似的悲情命運軌跡,冰川終會融化,刁菊花在蔡素芬一次次的妥協(xié)與退讓中感受到了她的真情,最終也選擇了與自己和解,摒棄孤獨,擁抱那缺失已久的愛。當然,還有勤勞仗義的大雀兒、老實憨厚的墩墩、善良愛妻的疤叔、唯唯諾諾的鐵扣等,這些鮮活的百態(tài)人物構成了劇作的精神骨架。他們是生活中的蕓蕓眾生,亦深諳自己并非主流階層,卻又都在仰望舞臺,在俗世中的艱難修行路上,堅定地做著自己生命中的角兒?!堆b臺》用有溫度的人物話語訴說著社會無名者在看清現(xiàn)實的疼痛與褶皺后,仍會豁達且樂觀地尋找著生命的亮色。
陜西西安一直被人們稱之為文化古都,兵馬俑、華清宮的壯麗與古韻眾人皆曉?!堆b臺》雖以西安為地域背景,但卻另辟蹊徑,以遒勁的筆觸扎進西安本土,將陜西地域文化中不為人知的那一簾畫卷緩緩展開,娓娓道來。其一,陜西方言讓情境更具代入感?!堆b臺》在陜西拍攝,劇中的演員亦均是陜西人,因此劇中的“陜普”也顯得自然地道。不經(jīng)意中流露的陜味兒,卻帶著極強的代入感,比如“心里不美氣”即心里不舒服,“碎碎的事”即小事,“耍大了”即長本事了等等此類。當方言與本土化腔調恰如其分地融為一體時,便也同時讓陜西人民質樸豪爽的性情特質還原得纖毫畢現(xiàn),這是語言賦予一個地域風土人情的獨特魅力。其二,美食是最落地的城市記憶?!堆b臺》在陜西美食的表現(xiàn)上并未吝嗇筆墨,散落在劇情各處的飲食表達,讓劇情更具煙火氣息。鏡頭動輒停留在蔡素芬做面、順子缺不了的蒜瓣、裝臺人圍坐在一起吃泡饃喝胡辣湯、刁菊花不離嘴的褲帶面上,這些西安美食實然構建起了陜西文化的濃郁氛圍,讓地域空間的記憶變得具象且親切。其三,市井百態(tài)是對西安地域生態(tài)最接地氣的表征。當鏡頭隨意劃過,大到大雁塔與鐘樓,小到路燈與廣告牌,都在以最靠近現(xiàn)實西安街景的方式展現(xiàn)著生活質感。在這些地標的映襯下,人的流動也顯得格外柔軟生動。當疤叔抱著狗與走街串巷的人閑談時,當?shù)缶栈ǔ吨ぷ訉纸辛R時,當隨街的吆喝聲不斷回響時,自然流暢的民間生態(tài)被呈現(xiàn)了出來。而這也一定程度上傳遞了西安的民俗性格。從語言到美食,再到市井百態(tài),可以看出《裝臺》對于西安城市的表達更著眼于微觀的“人”,通過人與空間的互動把這座城里鮮為人知的獨特腔調一五一十地展現(xiàn)在了人們的面前。
秦腔戲作為我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是孕育于黃土高坡的獨特藝術形態(tài)。在《裝臺》中,似乎人人都能隨口哼上一二,秦腔秦韻已經(jīng)灌注到了每一個陜西人的血液之中,這份愛也同樣潤化在了裝臺人的生命里,秦腔戲代表著家鄉(xiāng),也代表著傳統(tǒng)藝術的傳承,他們從不掩飾自己對裝臺這份職業(yè)的靜穆與珍惜,它是最靠近舞臺的職業(yè),也是成就秦腔戲不可忽視的一部分。但戲劇讓人看到的大多是前臺,幕后裝臺人的表演付出與生存本相似乎無人問津?!堆b臺》這部劇將筆觸指向了所謂的“配角”——幕后人,努力讓觀眾看到那些幕后人的苦焦與卑微,試圖表達著一個舞臺的真實畫像是臺前幕后相互的搭臺。戲劇是人間煙火與生命冷暖的藝術加工,它帶著藝術的靈韻渲染著真情實感,講訴著普通人的生老病死與悲歡離合。人們常說,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在戲里我們經(jīng)常能夠找到真實的本我與現(xiàn)實的本相?!堆b臺》與劇中秦腔戲的交相輝映,通過戲中戲的方式傳達了底層視角下的人間萬象,進一步表達了小人物的處世智慧,即便身處泥濘,也仍要努力爬行,如此赤裸真實的底層倫理也許正是能夠引起社會共情的原因所在。
《裝臺》這部劇表達伶俐又意蘊深刻。在敘事表達上,隱喻象征和荒誕式的黑色幽默貫穿全劇,喜劇化的表達沖淡了底層小人物生命的坎坷與苦澀,留給觀眾些許的緩沖地帶,又能使人在稍顯輕松的氛圍中有所反思。在立意與社會關懷維度上,這部劇從裝臺這個職業(yè)出發(fā),引出了兩條敘事線,其一是順子帶領的裝臺隊與舞臺的交涉故事,其二是順子真實生活里的喜怒哀樂。并且,通過陜西的人、城、戲這三個切面,我們能洞察到生活瑣碎細小背后令人動容的小人物心理,以及舞臺幕后人的苦焦與樂觀?!堆b臺》中既談俗世,卻又似乎不俗于世,它就像一只智者的手拍了拍留置已久的浮塵,讓被主流世界遺忘已久的底層小人物萬象重新映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