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做一只彈弓 （外一篇）

櫻桃樹上的花兒剛謝，就能看到小小的果實了。小得如一個個帶尾巴的綠色小蝌蚪，倒掛在那里。看來不只有我關(guān)注它，幾只肥碩的鴿子也已經(jīng)到訪多次，對其偷覷已久、垂涎三尺。它們不僅天天來，而且還坐在最頂端的枝丫上旁若無人、悠閑自得地曬太陽。

我很氣惱。使用了一切伎倆，依然斥不動它們，趕不走它們，于是我心生一念：去做一個彈弓！

有人會問我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難道我兒時是個假小子不成？也的確如此。兒時誰沒跳過皮筋，蹦過格子，蕩過秋千，射過彈弓？要是沒有這些，對我來說那就跟沒過過童年一樣。

做彈弓是很簡單的事，找一個理想的帶Y 型叉的樹枝，再綁上一個彈力好的寬皮筋，中間再加上一小塊可裹住石子的厚布就成了，當(dāng)然最好是一塊皮子，我童年的異性玩伴做彈弓有用卡紙的，也有用帆布的。我自制的彈弓沒派上過用場，也沒打過人，更沒射壞過誰家的玻璃，但至少和男孩子們比試過，能射出不近的距離，也算是一個很好的嘗試了。

現(xiàn)在，我準備做彈弓，去嚇唬那些恬不知恥的鴿子。

其實，原本在這棵櫻桃樹的位置種過梅子樹，果實呈深紫色，無奈卻體會不了古人詩詞歌韻里的“梅子黃時日日晴”。當(dāng)年，梅子掛滿枝頭，來不及采摘就被鳥兒給啄得傷痕累累。這鳥兒也真是的，不緊著一個果子吃，偏偏東一榔頭西一棒槌，一片果實都被它們糟蹋了，被啄出口兒的梅子自然也就讓黃蜂們省了事。所以，你若看到飽滿碩大的果子而喜出望外時，常常會空歡喜一場，因為等你去摘時，會發(fā)現(xiàn)果子的另一側(cè)已經(jīng)露出大洞來，更殘酷的是，你都能直視梅核兒了。這讓人很為果實傷心，也為自己的空歡喜委屈。

因為梅子太多，又不能存放，只能做果醬。那一年度假提前回家，本為參加一對德國朋友的婚禮，以為時辰尚早，便把鋸掉正生病的梅子樹這件事列入了日程。看著轟然倒地的樹干雖然很傷感，但上面的累累果實，多得讓人歡呼，讓人心生歡喜?？梢娙擞袝r真是見食忘情。平日夠不著的樹尖，現(xiàn)在觸手可及，而且果實也完美得很，于是便興高采烈地費一下午時間去摘果子，然后又忙著在熱鍋里做果醬。因去核兒麻煩，就干脆摘了膠皮手套，結(jié)果梅子汁把手指染得紫紅紫紅的，特別是指甲處，留下了洗也洗不掉的藍色，好像人在地里干了幾天農(nóng)活沒洗過手似的。想到用檸檬洗手，但成效甚微。不知婚禮上是否會有人盯住我的手看，覺得與我華麗的服飾很不相配。但也沒有辦法了。想出了解釋的理由后，我開始打扮，一切就緒后就要出發(fā)了，這才找來請柬查看婚禮地址，這一看不打緊，卻發(fā)現(xiàn)把時間弄錯了，婚禮的日期是頭一天，也就是我們砍梅子樹的時候。

白白早回，連個晚集也沒趕上。索性再做幾瓶梅子醬。

我很奇怪自己當(dāng)時怎么沒想過做彈弓的事，因為那時鳥兒是成群地來的?；蛟S因為那時來的都是可愛的黑炭頭麻雀和唱歌好聽的烏鶇鳥的緣故，讓人舍不得動那個兇狠的念頭。

鴿子則不同。鴿子在德國這個地區(qū)不是十分受歡迎的鳥類，或許是它們數(shù)量太多的緣故，城里的中心——市政廳廣場前會聚集不少，行人常朝它們?nèi)用姘?。但它們在教堂塔頂飛來飛去時，可不顧下面的行人和游客，落下幾次“炮彈”在人們的肩上甚至頭頂也是有的，讓人哭笑不得。有一次我在佛羅倫薩的宮殿大門外歇息，眼見著一位太太講究的遮陽帽上被飛過的鴿子拋了一堆污物，老夫人氣得直要扔了那頂款式很不錯的帽子。在漢堡有巴洛克拱門的阿爾斯特湖邊吃夏日冷飲時，需要十分小心，那些被慣得不得了的鴿子有時會直接落到夏日設(shè)在湖邊的飯桌上，甚至不知羞恥地進攻高腳杯里的香草冰激凌。或許是它們隨處出恭的行為很讓人頭疼，其次也是因為其他的小鳥兒更多，更靈敏更可愛，也沒有攻擊性，所以這里的人們對鴿子幾乎沒有同情心。就像招中國人喜愛的喜鵲，因其名字含吉祥之義而成為吉祥鳥，德國人卻視它們?yōu)樾⊥担驗樗鼈兂Ｈv壞小鳥的窩，而且偷鳥蛋。雖然喜鵲也常成雙成對地光顧我的花園，吃我的果子，但或許是因為中國傳統(tǒng)的緣故，我對它們多半充滿善意，也絕不會想起去做什么彈弓。

我知道有人把射彈弓當(dāng)成愛好，還有的地方將它列入體育比賽項目，很有意思。就像踢毽子，本來是游戲，現(xiàn)在也是運動項目了。當(dāng)然，用德語說，所有的運動都是“玩兒”，也就不奇怪了。

Y 型的樹枝我是不缺的，剛剛開過花的白玉蘭枝椏絕對是理想的選擇。找來一截，比劃幾下，用花園剪子修一修，就很滿意。寬皮筋也不用費力，從商店買來的盛酸黃瓜或者水果的玻璃罐頭上卸下來完全可行。這樣忙活了一下午，一個看起來很完美的彈弓妥妥地完工了。

于是就等在了距離櫻桃樹不遠的露臺上，身邊的椅子上擺著那個剛剛做好的武器。說是看書，眼睛卻鬼鬼祟祟地瞟著那棵大樹，完全不如鴿子那么光明磊落。正在嘲笑著自己的心虛，就見兩只鴿子的倩影掠過，而且如我所愿地落到了正對暖陽的樹枝上。

不容分說，我站起身，取了弓，在花壇附近找到了兩顆小石子，三步并兩步?jīng)_到最佳位置，舉弓便射。“啪啪”，兩聲脆響！石子帶著弧度漂亮地飛了出去。我等待偉大的勝利。

鴿子沒有動，它們依然我行我素地坐在樹尖，似乎剛才我在下面的舉動與它們無半點關(guān)系。

我真是羞愧難當(dāng)！為我的完美手工，為我的半天等待，為我一廂情愿的進攻。鴿子能說什么？它們會嘲笑我嗎？那個連飛都不會的人類！

罷了罷了！這做彈弓打鴿子的設(shè)想估計就這樣半途而廢了。

燕子的故事

燕子來時春未老。

正是五月，燕子又來。已經(jīng)是第三年了，它們年年春天來這里。

一定是那對情侶燕，呢喃著，尖嘴銜泥，看準了前屋檐下的壁燈，飛來飛去忙著造窩，情狀如唐人毛文錫的那句點睛之句：壘巢泥濕時時墜。幾日后，白色的老式壁燈上先是一截低矮的圍欄，后為半高的圍墻，最終連麻線棕毛都用上了，建成了一個與羅馬斗獸場一般有觀賞價值的燕窩：灰色，半圓，整齊，輝煌?？傊畬ρ嘧觼碚f幾乎是一個重點工程了。

鄰居英格麗太太聽說我家有燕子，便天天來看。這是好事呢！多年前這里家家門前有燕窩，但人們?yōu)榱瞬槐淮驍_和要所謂的整齊干凈，第二年就除去了燕窩，使得這里長久以來不再有燕子光顧。英格麗太太說完，嘆著氣，搖著頭。

對面房子里住的?？舜奶沧⒁獾搅?，有一天剛出門，她就叫住我，對我說：我知道，你家來小燕子了。她眼睛真好使，兩家房子至少隔有三百米呢，她居然看到了我家屋檐下的繁忙景象。

那對燕子就在窩里定居下來。每日，只看到一只燕尾從圍墻的邊上探出，偶爾也會看到黑腦袋先抬起來，隨后是白胸，然后是整個身子。德國這里的家燕可不像我在愛爾蘭加油站棚頂見過的那么不怕人，它們一看有人出門就會從窩里飛出去，轉(zhuǎn)一圈然后再飛回來。我相信，這耽誤了它不少時辰，把孵出燕寶寶的過程拉長了。這讓我目睹了五只雛燕在我家屋頂笨拙練飛的成長過程。待它們翅膀硬了之后，真的連個招呼都不打就飛走了。這讓我很是失落。

第二年，似曾相識燕歸來。

燕窩被加高了，如預(yù)想的那樣，先有五只雛燕的尖尖嘴和肥碩的小身子，齊刷刷的，很可愛。后來，我想它們該如去年的雛燕一般能飛翔了，也會在我家屋頂展翅盤旋了，卻在一天早上，在地上發(fā)現(xiàn)了斃命的四只小燕，還有一只則在一旁喘氣。我不敢貿(mào)然去救，遂詢問生物學(xué)家朋友，無果，無藥可醫(yī)。是晚，窩空燕去。英格麗太太安慰我一番，說或許是鳥類流行病吧。自然界，適者生存。

但是一轉(zhuǎn)眼，燕窩里又有了燕子，而且就在原窩。我詫異，怎么會這么快繁殖呢？這么快就能忘卻悲傷？我們不懂動物世界的規(guī)矩。由著它們來吧。這次孵蛋成功了，四只雛燕很快長到和父母一般大小，日出而出，日落而歸。燕窩那里輪番有燕擁坐，不知是最幼還是最老的，抑或是功勞最大的母燕？直到秋日逼近，它們才陸續(xù)飛走。英格麗說，它們該飛走了。

有道是：燕子來時春雨香，燕子去時秋雨涼。

今年是第三年。兩只燕子居然不顧疫情，回來了。看來今年的春雨依然香吧。

像回老家那樣快活地將壁燈上的巢加高加固之后，它們果真又孵蛋了。跟以往一樣，每晚公燕蕩秋千似的坐在燈線上，很忠誠地唧啾著，陪伴窩里的母燕。忠誠相伴的燕子也讓人類感動。

本以為小燕馬上就破殼了呢，也以為窗外不斷激烈的嘰嘰聲是雛燕看到父母后在叫食物呢，開門去看時，只見幾只燕子在我家屋檐下轉(zhuǎn)圈追趕，顯然是兩只燕子叫來的援兵。那么敵人呢？緊接著我便看到了地上三個碎了的蛋殼，那么袖珍，那么無助?？磥泶_有外敵入侵！此外我還看到頭頂上的燕巢里有白色羽毛在閃爍。不知是否有過搏斗，因為白羽毛只有燕子腹部才有。羽毛為何散落？很像撕打過。太高，不得而知。要不要干預(yù)？我又去問了生物學(xué)家朋友。朋友說，如果你實在想知道，不妨拿個鏡子伸進去看看里面發(fā)生了什么。

既然不了解動物世界，我們就最好尊重它。

我正為碎了的蛋殼憂傷時，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這兩只燕子在轉(zhuǎn)移目標。原來它們放棄了原有的燕窩，打算重新建巢，而且這次的目標是在靠近原窩不遠的一盞長條燈后。于是又是每天不知從哪里銜來濕土和草棍甚至麻繩線，辛勤勞作起來。燕子啊，燈體是玻璃的，燈框是金屬的，滑溜溜的，沾不住泥??！這哪里是做窩的地方呢？我不嘲笑你們，是同情你們！雖然我并無信心，但依然全神貫注地關(guān)注了它們做窩的過程：它們把尖尖的嘴伸進燈框邊緣的縫里，將含著的泥土塞進燈管與燈框之間去，一次又一次，泥土掉了又掉，可它們卻鍥而不舍，重復(fù)地做下去，一連多日。

是的，我錯了。人類太小看動物了。燕窩果真做成了，不僅做成了，而且做得跟一件藝術(shù)品一樣！它造型獨特，如同一個精工細作的竹籃筐嵌在長燈的一側(cè)！最為聰慧的是，你從前方望過去，只能看見屋檐下的吸頂長燈，絕對想不到燈的后面會有個燕窩。它藏在燈后，那么巧妙，那么隱蔽。燕子可能知道，無論再來什么動物，都不會輕易發(fā)現(xiàn)燈后面的秘密了。這次它們相信自己會成功的。

隨后的過程與以往幾乎一樣，不多久，五只閉眼睛的小毛頭從尖尖嘴變成了戴白邊兒的圓嘴唇，直至最后羽翼豐滿……但是，這次它們沒有突然離開，而是在原址的上空練習(xí)飛翔。精彩的是每天傍晚，高空上幾只燕子快樂地飛來飛去，嬉戲著，打鬧著，你啄我一下，我追你一陣，偶爾會有一只飛在最前面的燕子來個突然的俯沖，隨在其身后的就跟著模仿，一連幾次做同一個動作，就像是最美姿勢的飛行訓(xùn)練似的。有時整個白天都沒見影兒，晚上卻齊刷刷地飛回來了，那時它們又跟剛出殼時那樣擠在小窩里，排排坐吃果果似的。因為它們的身子長大了，圓鼓鼓的，所以每晚回窩都會折騰好一陣才能落座，有的得等別的燕子先飛上去轉(zhuǎn)過身，趴好了，才能飛上去，光調(diào)整身體姿勢就要好半天。后來的攀在管燈邊沿，用小爪子緊緊地扣住金屬，耐心有秩序地等待前一只燕子把自己安頓好。所以那時唧唧喳喳的聲音很大，而且會持續(xù)好一陣子，像一群玩瘋了的小丫頭，快樂地回家來了。更有趣的是，父母燕有固定的位置：燈線上。其實那兒地方很大，但好像晚上那里只留給父母，其他的燕子不去。一天傍晚家人騎車出門，我囑咐回來時聲音輕些，車庫門別開到最大，免得驚嚇到了窩里的燕子。家人遵旨，小心翼翼地開關(guān)門。不過據(jù)說，上面的燕子在車庫門被打開時居然紋絲不動?？磥硭鼈兯耍麦@擾它們的擔(dān)心似乎是多余的了。

我家燕子的故事真可以說具有古希臘悲喜劇的一切特質(zhì)，不光一波三折，而且還有很多跌宕起伏的元素：意外，夭折，誕生，哺育，入侵，疾病，搏斗，成長，勝利，歡聚……

秋日近了，燕子依然日出而出，日落而歸。英格麗太太又來了，問我房檐下的燕子飛走了沒有。我說，沒有，或許因為有過夭折的緣故，這次延長了滯留時間。“已經(jīng)快到9月了，再不飛走就太遲了。”英格麗太太很焦急。

它們會飛到哪里去？我真舍不得呢！我說，它們可以就待在這里。

它們得飛到地球的南邊去啊，最遠能飛到非洲呢，熱帶地區(qū)才有吃的。英格麗太太說。

它們最終還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