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成風(fēng)

王兆勝

村前的小河

我生長在一個叫上王家的小山村，19歲離開村子，至今已過去40載。

現(xiàn)在，我很少回去，可村中的一草一木如在眼前。

村前有一條小河，常在我眼前流淌和閃動，也不時入我夢中。

小河在村南，一條東西公路將它與村莊隔開。

要離開村子到南山，就要穿過公路，經(jīng)過小河。

小河的水流不寬，深處沒膝，過河需要脫鞋，深一腳淺一腳邁過并不湍急的水流。

春天到來，乍暖還寒，下河需下點決心；夏日炎熱，將腿腳探入河水，感到周身舒泰；秋風(fēng)吹起，河水變冷，霜露已降，深秋蕭殺，每個過河人都加快腳步，跑著過河；冬天，河水進入枯季，小河封凍，過河人從容自在，如入無人之境。

河邊有些大石頭，村婦常在上面洗曬衣服。夏季，她們將雙腳雙膝泰然自若浸入河水，只聽到搓洗衣服的喳、喳、喳聲，以及旁邊孩子的歡笑和打鬧。旁邊不遠處，被晾曬的花花綠綠的衣服，像花傘，也像菜園邊的喇叭花。

丈余寬的河流只是最顯眼的光景。其實，百米寬的河床應(yīng)有盡有，這成為孩子們玩耍的天堂。

在河流旁形成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河灣，其中珍藏著無數(shù)的故事。

大的河灣如池塘，有人在垂釣，還真能釣出一斤左右的大魚。水中有野芹菜之類的各種水草，與幽幽深水一起，神秘而悠然。進入夏季，中午時分，一些農(nóng)人就會在回家的路上，赤條條跳進深水，將一身泥土和勞累洗凈。晚上，村里一些愛干凈的大姑娘和小媳婦就會相約來到深水區(qū)，痛痛快快洗浴一番。據(jù)說，不知情的男子夜里來此洗澡，竟被婦女像趕鴨子似地趕跑。天長日久，就有了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這片深水在白天時姓“男”，晚上就改成“女”姓了。

小的河灣如淺灘，那是孩子喜愛的天地。小淺灘如一面面鏡子，分布在河床上，在陽光映照下閃著星星般的眼，在清澈中透出明凈和安穩(wěn)。這些淺灘中有豐富的水草，還有指頭大的小魚，更有成為青蛙前的蝌蚪，它們一會兒藏進水草，一會兒在你眼前大搖大擺游動。還有一種蜉蝣昆蟲，它在水面上滑行，體型比蚊子大，四條腿兒奇長，仿佛被幾條細線支撐著。

我常樂此不疲長時間臥在淺水邊觀察，水中的小魚、蝌蚪、青蛙、蜉蝣蟲令人佩服。因為小魚和蝌蚪在水中自由游動，人就做不到；青蛙在水中暢游，腿腳用力一縮一伸，就能很快游得很遠，在岸上它竟能一跳數(shù)米甚至更遠，仿若離弦之箭；蜉蝣蟲在水面滑行，好像將水面當(dāng)成玻璃，其靜如處子，動如流星，厲害得很。有時，看著看著，自己也仿佛成為它們中的一員，但冷靜下來又會大失所望。這些小淺灘曾給了我無數(shù)的遐想，也讓我有了靈動的美好感受。

河床滿是潔白細致、厚如棉被的細沙，我們這些孩子光著腳在上面奔跑、做各種游戲。熱了就往深處挖掘，直到見到濕沙與挖出河水，才跳進小淺灘將泥沙洗凈；冷了就跳出池灣，用滾燙的細沙將自己埋起來，只露著眼睛和鼻孔。有時感到細沙如粉，就會生出奇怪念頭，想它如能變成面粉，我們就不餓肚子了。我們還將河灘的青草做成環(huán)圈套在頭頂，既防曝曬，又很美氣，并圍繞著一人高的青翠蒿草追逐，有時還會追到河岸的灌木叢中。

灌木叢以柳樹為多，它是春天的信使，最早發(fā)出綠意，長出嫩芽。此時，折枝柳條，去骨留皮，讓一端變薄，就成了柳哨。將之放在唇間吹響，就會發(fā)出春意盎然。當(dāng)柳條長得像頭發(fā)般優(yōu)美飄蕩，幾乎遮住河岸，夏天就到了。此時，在柳樹和柳枝上，就會有無數(shù)的知了，它們不知疲倦地吟唱，讓半個村子的人都無法入眠，但對我卻是一種享受，因為它們在用聲音的絲線編織美夢。

馬車在村子內(nèi)外穿行，往往也要經(jīng)過小河。

當(dāng)拉著農(nóng)具、人、肥料的馬車從村莊起程，經(jīng)小河向南山進發(fā)，那是戲劇性場面。河水幾近將車輪淹沒，在轟隆隆的車水沖撞中，馬匹周身被濺濕，喘著粗氣，仿佛受到驚嚇。稍做休息，馬車向南山推進，最難的是爬上那個高坡，趕車人和拉車的馬要全力以赴、齊心協(xié)力方能爬上去。于是，我聽到車夫的吆喝聲和鞭打聲，聽到馬的深沉的喘息聲，看到車馬與人被河水、汗水浸濕的淋漓狼藉。

滿載糧食的馬車從山里回村，經(jīng)過小河也頗為壯觀。上坡容易下坡難，當(dāng)車夫和車馬控制不好，就會形成翻車局面，造成人馬傷亡。所以，下高坡的車馬要更加小心，方能來到河邊，過河、爬上公路，安然進村。此時，被車、馬、人攪動不安的河水早已歸于平靜，繼續(xù)著它的長旅。

順著公路向東，一里路是上門家村，三里是大趙家村；向西走一里路是下門家村，二里是大崔家村，五里是溫石湯村。小河連著這些村，不知流向哪里？河水自東向西流，我們在公路上走，有河水為伴，有時順行有時逆旅，二十年的親歷、六十年的夢都是這樣過去的，與村莊相伴的悠久歷史也在重復(fù)這樣的歌謠。

這條小河更多時間是平靜溫柔的，也成為村莊的催眠曲和歡樂之歌。但它也有暴怒、變得面目全非的時候。

那是夏天暴雨來臨，一村人來到河邊，用泥包加固堤壩，防止大水淹沒村莊。

我曾來到河邊高處觀看，那真是一片汪洋：原來的小河完全變了模樣，洪水暴漲，它帶著瓜果、草垛、樹木、家具、牛羊，還有漩渦和泡沫，如脫韁野馬般向下游呼嘯而去，并發(fā)出一陣一陣的轟鳴與怒吼。此時，還有閑人大著膽子，用長桿從水中撈取雜物，偶爾也會略有斬獲，特別是驚喜和驚詫之聲不絕于耳。

后來，我大哥在小河上建起一座大橋，整個村子變得方便起來，再也不用像以前那么麻煩了。

但我曾親歷的故事，不知在現(xiàn)在的小河上是否繼續(xù)發(fā)生。

有了這座橋為伴，現(xiàn)在的小河有什么變化呢？它比以前一定輕松、安靜、平緩了不少，但是不是更寂寞了？

村邊的水灣

小時候，我家住在村東南，靠村口約有二百米。

離村口不遠有個水灣，不大、不深、不規(guī)則，形狀像一滴水，也成為我村中的一只眼睛，透著精神、靈光、活力。

這個水灣風(fēng)景如畫，是我村最有代表性的地方之一。

一條小路從它西邊經(jīng)過，直通村里村外，與水灣形成一個“旦”字：“日”字為水灣，“一”字為小路。

水灣東面是被籬笆圍起的麥地，再東面是一大片綠油油的玉米地；南面是大隊牲畜的飼養(yǎng)室，再南面是公路、小河和山地；北面是一溜兒小菜園、一排排村舍、整個村莊；水灣西邊除了小路，還有一條小水溝，再西邊就是一大片村民菜園，足有幾十家之多。

當(dāng)年，這個水灣西邊是我村的主要通道，也是最有特色的一個有水、有園、有菜、有花的所在。

順著水灣旁邊的小路進村，在高臺上有一大溜兒老槐樹，每年四五月份槐花盛開，香氣濃郁四溢，與西面的菜園、東面和北面的炊煙、南面的水灣、村外的遠山，形成一幅鄉(xiāng)村勝景圖。

當(dāng)農(nóng)人上山干活或干完活回家，他們肩挑、背負、手牽孩子，嘴吹口哨，更為村口水灣及其周邊景致增添了無限活力。這是最熱鬧的一個村莊場景。

水灣的熱鬧還屬于那些家禽。每天早晨，當(dāng)有人打開家門，就聽到雞、鴨、狗、鵝們奪門而出，喊叫聲響成一片。

因為門檻高，許多體型肥大的鴨鵝不及雞狗靈活，就會從高門檻上爬滾下來，然后朝水灣奔去。我就看到一些鴨鵝由于性急，走著晃著，最后竟飛起來。于是沒人通知或命令，這些家禽就集體朝水灣附近趕去，似乎那里是所有快樂之所。只經(jīng)過一晚時間，它們就忍耐不住到水灣的激動與渴望。

雞狗在水灣附近覓食和玩耍。雞將頭不斷地點地，吃它們能吃到的糧食與蟲子，因這條路上留有農(nóng)人從山里運回糧食的遺落，也有從菜園和水中跑出的蟲子和蚯蚓。

狗們主要是在家里悶了一夜，急于在村口遇到生人，于是向著馬路和山里嚎叫幾聲，路過水灣時還探頭探腦照照自己的嘴臉。

鴨子和白鵝則有些不同，它們急于下水。

只是與鴨子的急躁不同，大白鵝始終邁著高傲的步伐，氣宇軒昂向水灣走來，一副君子風(fēng)度。

鴨子和白鵝入水時，那是再舒服不過了：開始它們在水中滑動腳掌，慢慢撥動清波。

鴨子扎猛子，從很遠的地方露出頭，再然后幾乎是站在水面，使勁甩動頭部和全身，水花四濺紛飛；白鵝則要文雅得多，它們讓頭和長脖子像彎鉤一樣伸進水面，在里面做個回旋，再露出水面，仿佛讓柔波將羽毛撫順得十分柔情。

鴨子和白鵝是水灣上長出的一個個蘑菇，開出的一朵朵花兒，其嘹亮的叫聲一下子打破了一夜的寧靜。

水灣雖是鴨子和白鵝的天堂，但不知為何并不混濁，更不臭氣熏天，而是水清清、明亮亮，當(dāng)有風(fēng)吹過，水灣還蕩漾起布紋似的漣漪。

有一次，我和一個小學(xué)同學(xué)只穿一條小褲頭，齊腰走進水灣，像排地雷似的往前探尋，目的是找到一兩枚鴨蛋或鵝蛋。聽說，有的鴨鵝來不及回家下蛋，偶爾會將蛋下到水里。

水灣多年很少清理，底下形成厚厚的淤泥，加上有時被孩子扔進荊棘，需十分小心。

我就曾被泥里的棘刺扎了腳掌，所以少有孩子有勇氣冒險進去。

不出所料，這次我們大獲全勝，不僅拾到一枚鴨蛋，還得到一枚鵝蛋。

當(dāng)用腳從淤泥中將鴨蛋摳出，順?biāo)磧?，那真叫一個美：它們是一種純天然的色彩，又是那么沉著素麗。鵝蛋比鴨蛋大得多，一只手幾乎握不過來，只是顏色淡得多，沒有鴨蛋好看。

回到家，家中沒人，我與同學(xué)將蛋打開，放上韭菜在鍋里蒸吃。其色彩艷麗，味道鮮美，余味無窮。只是在當(dāng)時，覺得鵝蛋有點兒腥味，沒有鴨蛋好吃。

水灣東面的麥地是用籬笆圍起來的，目的是保護麥苗。

有一次，我發(fā)現(xiàn)有雞鴨從縫隙中出入，于是猜想：它們是進去吃麥穗，就有可能在里面下蛋。

趁人不備，我從圍籬的一個小缺口進去，在麥田里尋找雞窩或鴨子窩。

沒想到，還真讓我找到了：在金黃的快要成熟的麥田深處，有一窩雞蛋，還有另一窩鴨蛋。這在那個特別貧窮的年月，其喜悅之情無以言喻，仿佛自己找到了金礦寶藏。雞蛋像青春的容顏，紅撲撲的，細膩圓潤；鴨蛋如翡翠寶石，有一種純潔清澈。然而，當(dāng)我用小褂子將它們包回家，擺在母親面前，希望得到表揚，沒想到受到嚴(yán)厲的訓(xùn)斥。

母親批評我：從籬笆縫隙鉆進麥地，這與小偷有何兩樣？另外，讓我站在雞鴨的角度想想，它們?yōu)槭裁床辉谒?、地邊，而是到麥田深處下蛋？還不是怕人找著，動物也有靈性。當(dāng)它們下次再去下蛋，見自己的孩子沒了，會多傷心。所以，母親讓我將蛋送回去，說這樣的蛋不能吃。

這樣，我就在炎熱的中午，一人悄悄將蛋送了回去。

當(dāng)時，我雖然感萬分可惜，也很無奈；今天想來，母親的話是對的，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不能取，心存善心不只是用在人身上，對動物也不例外。

前幾年回去，這個水灣早已不在。

據(jù)說是為了加寬路面，它早被村民填平了。

另外，除了這個路口，還在西面加了兩個入口，于是這里變得平常稀疏多了。

與我同輩或長輩的村人或許還記得這個水灣，后輩或者更多后人將永遠看不到它了。

于是，在遙遠的北京，我用近于顫動的心，有些發(fā)抖的手在鍵盤上敲下以上文字，作為一個存于心間的永恒的回憶與紀(jì)念吧！

半畝池塘

現(xiàn)在，從我村南邊公路經(jīng)過，就會看到村西有個池塘。其實，它出現(xiàn)的時間較晚，也無特別之處。村東南那個池塘才有故事，也裝載著我少年時代所有的夢想和追求。

池塘不大，半畝見方，橢圓形，像個大鵝蛋躺在那里，也如一只婦女臂彎里的柳條籃子。

池塘四周用石塊壘成，與腰齊高，一尺半寬，上面用水泥徹成，光滑平整，讓人想到一條很長的扎腰寬帶子。

池水頗深，呈深綠色，無風(fēng)天氣，它像一面鏡子，也如一塊寶石；有風(fēng)吹過，會有微波蕩漾，像孩子的笑意。

炎炎夏日，池塘的北面和西面靠村子的地方，種著大片玉米，高高的寬大玉米葉子像綠色絲綢將池塘包裹。東面是高高的東壩擱子，一條從村東通向南河的狹隘小路，以白沙鋪地，兩邊高出路面半人，長著茂密的白楊樹和雜樹。有人從此經(jīng)過，除非站在大壩之上，否則很難看到下面池塘。南面的公路離池塘較遠，又有高高的濃密玉米隔開，東西來往的人雖多，但很難看清楚。這樣，每年夏天，我村特別是村東南靠近池塘的男人，都喜歡到這里洗澡。

那時，我還是個孩子，一個半大孩子。

一次，我跟著同學(xué)穿過長著刀片般葉子的玉米地，來到池塘邊，因為不會游泳，也只想看看光景。

這里真是個奇觀：大人一絲不掛光著屁股在里面洗澡，累了或者冷了，就爬上來躺在池邊曬太陽。有的向下臥著，有的向上躺著，還有的站在池邊上繞著跑圈子，也有的站在池邊不斷向下跳水和扎猛子，更有人特意將瓶子、眼鏡、鑰匙甚至更小的東西扔進水，再下去摸出來，于是發(fā)出一陣陣的喝彩。

家人和老師擔(dān)心出事，不讓我們這些孩子靠近水庫、池塘，很長時間我也遵守規(guī)則，不敢越雷池半步。然而，這次實在經(jīng)不住誘惑，也是天氣酷熱之故，于是就將所有告誡置之腦后。不過，這次只是看熱鬧，我沒下水，再說即使被允許下水，我也不會游泳。

那時，還看到一些孩子，比我大不了多少，也在水上水下玩得正歡：有的與大人一樣跳水、扎猛子，從那頭跳下去，長達半分鐘不露出水面。當(dāng)我的心懸到嗓子眼，小家伙突然在池塘這邊，靠近我的地方冒出來。像鴨子一樣，男孩將頭發(fā)使勁地甩，一圈水也像長了翅膀四散而飛，有的還落在我身上，涼爽得很。接著他做個鬼臉，夜晚星星似的大眼睛撲閃撲閃，那里似乎裝著無限的自信、自豪、自得。

看過幾次，小伙伴就慫恿我下去，他還給我作示范動作，即先在池邊游兩下，身子快沉下去了，就馬上抓住石壁。這樣，反復(fù)練習(xí)也就自然學(xué)會了。

開始，我還猶豫不決，后經(jīng)不住誘惑，就無所顧忌放膽下水了。

先是坐在池邊逡巡不敢進，但被太陽炙烤的水泥平臺像燒過的鐵板，燙得屁股和雙手受不了。

接著用腳試水，池水極涼，仿佛冰水。

到了水中，水就變得舒服了，那是一種渾身通泰的感覺。

不過，我仍不敢放手，只抓緊邊上的石頭繞著走，因為水涼，一會兒又冷起來，于是快速上來臥在水泥臺上。

熱了，再下去試，幾經(jīng)周折，終于可放手劃兩下水，中間有時來不及或沒抓緊，沉下去喝了兩口水，被嗆得不?？人?。

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有一天，我可以放開池邊，往池子中間游了。

當(dāng)然，此時還不敢遠離池邊，一是自己技術(shù)不過關(guān)，二是越往池塘里游，越覺得池水發(fā)黑，心中發(fā)慌，眼前晃得厲害，仿佛坐在強烈震蕩的船上。

這樣，學(xué)著試，試著學(xué)，當(dāng)看到小伙伴在池中暢游，甚至能將自己一動不動躺在水面，簡直羨慕得不得了，自己的膽子也一天天大起來。

在以后的漫長夏季，我既提高了游泳技巧，最重要的是突破了心理障礙：我能橫著從這邊一直游到對岸，又能從長的一端一口氣游到另一邊；我學(xué)會了扎猛子，還敢從池邊平臺上向水中跳，更能潛到水底抓出水草，還能將特意扔下的石頭原樣再從水中摸上來。

這是一個艱難過程，也是經(jīng)過爐火鍛造般的歷練。于是，我感到自己突然長大了，變成了一個小男子漢。

這種冒險和體驗并非一帆風(fēng)順，其間充滿委屈、挫敗和探索。

因為家長和老師不讓孩子偷著游泳，他們檢查的辦法是用指甲在身上劃，能劃出白色印痕就是進過水，所以常遭責(zé)罰。

為了看住我，姐姐死死盯住，不論我怎么央求和保證，她都毫不心軟，決不退讓。這讓我難受了數(shù)日。

后來，我突發(fā)靈感，有了對策：以前開門有聲，姐姐就會將我喊回來，后來我不開門，直接攀上門樓，從上面越過去，趁人不注意，了無聲息悄悄溜之大吉。

再后來，這條捷徑被發(fā)現(xiàn)，遭到封堵。只要我一朝大門走，姐姐就會緊盯不放，喊過來，我無法逃走。

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另一出路，從廁所逃走。因為我家的廁所與大伯家相連，家人用石塊壘成一人多高，他們沒想到我會從上面攀過去，然后再從大伯家的門樓爬出去。因為大伯家早已搬進新家，這個舊屋已經(jīng)廢棄，只在里面裝了些干草和舊家具，所以不受阻礙。這樣，較長一段時間，姐姐不知道我怎么會長了翅膀，從哪里飛出去的？

待姐姐知道我的通道，就用一個很大的荊棘置于廁所壘墻上面，堵住了我的去路。

無路可逃的我，最后又想出一個辦法：從另一夾道，靠雙手和雙腳蹬住兩面墻壁上攀，然后從大伯家那棵高高的香椿樹上溜下去，再從他家門樓翻身而出，再穿過高高的玉米地，向池塘飛奔，那真有魚入大海之感，誰能擋得??？

今天想來，這段經(jīng)歷充滿風(fēng)險和危險。人多時還不打緊，因為周邊隨時有大人關(guān)照，也有人一邊游泳一邊緊盯著孩子；怕的是學(xué)會游泳的孩子，膽子大了，隨意下水或到水庫游泳。水庫多淤泥，一旦陷入其中，得不到救助，風(fēng)險很大，每年村中都有會游泳的孩子溺死于水庫。

一次，趁著無人，我一人偷偷到池塘洗澡，那是被膽量和探索慫恿的結(jié)果，想試一下到底自己是不是男子漢？那是個下午，我一人穿過碧綠的玉米地，來到空無一人的池塘，迅速脫下衣服，一個猛子扎進去，然后向深處潛行。當(dāng)我睜開眼，發(fā)現(xiàn)池底漆黑一團，池水冷得刺骨，一種恐慌襲上心頭，我拼命向上浮游。突然，我的腿抽筋了，身體不斷下墜，一種難以抑制的恐懼讓心口氣悶。好在憑著自己的意志，我的頭終于露出水面，并使盡最后一點力氣游到池邊。

我飛速爬上地面，一邊穿衣，一邊慌忙逃跑，渾身打顫，頭頂發(fā)麻，整個池塘和玉米地都充滿寒氣和恐懼。

后來，我體會到，人們?yōu)槭裁凑f：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真正淹死的人往往就是那些會游泳的。

有了這次體驗，我就再沒乘人不在，到池塘游泳。人多時，我去池塘的時間也少了，甚至后來數(shù)十年，我對游泳毫無興趣，仍還是少年學(xué)會的“狗刨式”游法，至多能游幾百米。

那一次，學(xué)者開會，大家到游泳池游泳。

朋友一定讓我下水，有男有女，高手如林。朋友看到我“狗刨式”的怪異游法，安慰道：“挺好，完全達到了自救水平?！庇谑?，大家轟然大笑。

我十九歲離開家鄉(xiāng)，先后在不同城市讀大學(xué)、碩士、博士，然后工作。數(shù)十年過去了，曾給我無限勇氣、力量、神秘的池塘，從未從我心中離去。那里裝著清澈、豐富、美好，也包含了令人敬畏的恐懼。

有多少個夜晚，我乘夢而歸，回到童年以及那個池塘，于是，在那里自由自在地上下、左右、前后暢游。

在夢中，還學(xué)會多種優(yōu)雅浪漫的游姿，有時也產(chǎn)生驚悸，醒來時被嚇出一身冷汗。

小菜園

現(xiàn)在，城里的蔬菜極其豐富，應(yīng)有盡有，但口感、色澤、味道、形狀，都今非昔比。這讓我常想起童年家中的小菜園，那個夢一樣的地方。

我家的小菜園被高過人頭的籬笆圍成。它還有個自制門，用荊棘編成。遠望，菜園的小門像一塊手帕；近看，它令人生畏，刺長、質(zhì)硬、嚴(yán)實，再加上用鐵絲和木條捆綁固定，古城門一般牢不可破。不過，這只是防雞、鴨、貓、狗進入，不防人，因為門與籬笆間沒上鎖，只用鐵掛鉤掛著，人可以隨便打開和進出。

菜園里有畦韭菜，泥地上撒些白沙，干凈素潔。當(dāng)嫩芽從土中冒出頭，先是一個小尖兒，像小姑娘露出頭探問春天的消息，也似冬藏的老人出門曬太陽。當(dāng)韭菜葉子由一變二，由二變四，直到根部發(fā)紫，就可以割用了。當(dāng)被磨得亮眼的細長鐮刀，探進韭菜根部的沙土，輕輕劃開上下的聯(lián)系，韭菜就會發(fā)出強烈的刺鼻味道，在辛辣中有一股新鮮氣息在空中彌漫?；丶?，將頭刀的韭菜洗凈，切成碎末，做成鮮肉餡、蝦仁餃子，鮮美無比。韭菜很神奇，它不斷被割，又會長出新葉，今年如此，明年仍如此，其頑強的生命力令人贊佩。

每年種黃瓜，這讓我大開眼界。黃瓜種子下地，開始夢一樣的孕育，一旦破土而出，有太陽的笑臉相迎，陽光的小手牽拉，它就開始瘋長。長到一定高度，需給它插上藤條和編織籬笆，作為翅膀供其攀援和飛翔，尋找依托和家園，就像兒女漸長，父母有必要為他們建房蓋屋或準(zhǔn)備嫁妝。黃瓜很快開出黃花，在花的身后，緊跟著長出一個小紐結(jié)。在黃瓜的催促下，黃花只能對著風(fēng)兒吹喇叭。當(dāng)黃瓜長到拇指粗細，就有些楚楚動人了：頭上扎著黃花，有修長的腰肢，黃綠嫩皮上長滿扎手的小刺兒，不用水洗擦拭，放進嘴里咬一口，滿口生津，回味無窮。當(dāng)黃瓜長成，在烈日炎炎下，大口地咬著吃，半尺長的黃瓜轉(zhuǎn)眼間只剩下一個蒂把，只留下清脆聲、多汁液、香甜可口。這仿佛是人世間美好人生的一幕話劇。

我家菜園每年必種一架子西紅柿。開始，它還是個小球，隨后變大，像個綠色小燈籠。終有一天，它變紅了，變成了大紅燈籠，這是最激動人心的時刻。除了蒂部有點兒綠，西紅柿周身紅潤，在陽光照耀下，像孩子的笑臉，也像涂了脂粉。有的西紅柿呈黃色，金色一樣輝煌，有富麗之美。當(dāng)掰開沙瓤的西紅柿生吃，內(nèi)里有不少籽粒，汁液充足，好看又好吃。我最愛吃這樣的西紅柿炒雞蛋，它們都是純天然，紅與黃、黃與黃、紅黃與潔白完美結(jié)合，營養(yǎng)豐富和色香味兒俱全。在貧窮的年月，這幾乎成了奢侈品。當(dāng)秋天到來，成熟的西紅柿越來越少，支架上只剩下幾個難以長成的小綠西紅柿子，我就會在秋風(fēng)中把它們摘下，讓菜園和西紅柿架子變成一片荒蕪。此時，我喜歡將未熟的綠西紅柿切成塊，放在大泥碗里，加上鹽蘸著吃。這也是一道美味，酸酸中透出未曾逝去的羞澀與回憶。今天，有人說未熟的西紅柿有毒，那時無此意識，除了食物匱乏，也是自己好這一口。

還有茄子，我常被它震撼，也對它產(chǎn)生莫名的敬意。茄子多產(chǎn)、悠長、沉重，生長在一棵單薄的木本植物上，但我從未看到哪一棵被壓彎或壓斷，這是一種母親般堅韌的植物。特別是茄子的紫色充滿靜穆，是辛勞一輩子的母親的臉色。

菜園南邊種了幾棵北花，木本像向日葵，頭頂著一串紫紅色的小花，根部長出瓣狀的球體，可食用，口感像百合，面軟香甜可口。

在菜園邊緣還常種了些香菜，也叫芫菜。它是做飯必備的點綴，沒有也不是不可以，有了更好。香菜的色彩深綠、味道很沖，也有些怪味兒，特別是被切碎的香菜撒在湯中，有飄飄欲仙之感。

小菜園的籬笆上還種了藤蘿植物，像眉豆、絲瓜、葫蘆、喇叭花等，這既充分利用了空間，又可獲得更多收益，還增加了美感。

眉豆、絲瓜加上蝦醬，與玉米面餅合吃最是美味。眉豆花、葫蘆花、喇叭花有褐色、白色、紫色、紅色，可謂爭奇斗艷。豆角、絲瓜、葫蘆懸在空中，仿佛是天國伸出的援手，也是天地間畫出的一個個問號。

這是令人目不暇接的世界，其間有著一個又一個童話故事，給每個孩子以神奇和向往，也帶來綿延不盡的各種趣味。

后來，多少個日日夜夜，人到中年甚至向老年邁進，這些瓜果和花朵一直在我心中盛開，永不凋落和芬芳四溢。

園中自掘一井，用青石壘成，水自然滲出，清冽可飲，沁人心脾。

隔兩天，我們就用小桶從井中汲水，倒在井邊的一塊蒲草上，清水就像長了眼睛和小腿立即動起來，順著挖好的溝坎，向焦渴的菜地奔去。特別是炎炎夏日，土地干裂，張著一個個小嘴巴，蔬菜葉子變得無精打采，像困乏得睡著了。然而，一旦水來了，土壤與蔬菜一下子抖擻精神，周身也變得滋潤了。有時，我甚至能看到在水的澆灌下，菜園中的蔬菜和果實節(jié)節(jié)拔高，一天一個樣子，像被吹了氣似的。這就是生命的力量，也是生長和成熟的標(biāo)志。

秋天馬上到來，秋風(fēng)變得干冷起來，幾乎所有蔬菜和瓜果都走到了生命盡頭，連籬笆上的藤蔓也干縮枯萎。此時，唯有幾棵大白菜還在保持生命的熱力，像給菜園留下的一個個句號，也如一直堅守著的忠誠衛(wèi)士。

白菜從幾片小葉開始，變成一片片蓬勃向上的激情與力量。當(dāng)它的腰粗壯了，就用草繩給它扎腰，裹緊身體與收藏能量。在霜降和大雪來臨前，白菜要入窖過冬。這頗似一個人的成長與修行。抱著一個個飽滿沉實的大白菜，那種快感難以言喻。我總在想：人長了十年還這么矮，白菜在短短時間怎么就能長這么墩實？

白菜的歸宿和命運讓人感動。農(nóng)人在自家菜園挖個大坑，將白菜一齊碼在里面，像生前一樣站立，仿佛在抱團取暖，又像是集體修行。然后，農(nóng)民在上面蓋上麥秸和玉米稈，壓上泥土。這樣，胖胖的大白菜進入夢鄉(xiāng)。當(dāng)需要它時，再挖開覆土，取走一顆或幾顆食用。

嚴(yán)冬到來，菜園的籬笆也被收拾回家，成為做飯的燃料。它們曾承載藤蔓和高空瓜果的一個個好夢，如今也只能在鍋底下的火焰中繼續(xù)做夢，與鍋中的土豆、玉米、地瓜，還有它們自己的果實一起，發(fā)出不知是歡樂還是悲哀的吟唱。

此時，我坐在熱炕頭上，回味一年的光陰，回憶菜園中所有生命曾伴隨著的秋蟲的吟唱。

有時，實在無趣，幾個孩子還會到荒棄的菜園捉迷藏。

一次，我就躲在自家菜園的枯井里，等待小伙伴尋找。結(jié)果，一夜下來，沒被找到，我就在井里想：這口井曾經(jīng)的擁有，還有其間游動的小魚，現(xiàn)在都哪去了呢？

想著，想著，就睡著了，我做了一個美夢：冬去春來，水又不知道從哪里滲出，菜園又活躍起來，它又變得生機盎然、萬紫千紅。

在我心靈最深處，一直沒忘記我家的菜園，以及與數(shù)十家菜園連成一片的更大的菜園。

那是一個美麗的蝴蝶不斷翻飛和蜜蜂辛勤采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