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手心里

張 林

結果可以輕而易舉地吞噬起因，讓起因失去原本的力量。這有時可以殺死一只貓，有時也可能殺死一個人。

2021年5月18日摘自村上春樹《棄貓》

在高考結束后的第十年，我還保留著做讀書筆記的習慣。讀書那會兒我的語文成績很差，為了給我提高作文成績，父親從新華書店搜羅了數(shù)十本魯迅的文選，其中有五分之四的內(nèi)容是重復的，只不過封面不同而已。母親則守在一旁監(jiān)督我閱讀，她自己也讀，讀到精彩的部分，她便把那一段用紅色批改筆抄在手心里。

這段記憶有些模糊了，像在很久之前的夢里發(fā)生的事情。那時的母親極其喜歡嘮叨，現(xiàn)在的她還是如此，只是當下這個年紀的我開始理解母親為何總是叨念往事了。她常說的一句話是：我當然要常掛在嘴上，不然以后忘記了，腦袋里空空的，人再飄搖無依的，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區(qū)別。

母親常說的，無非兩件事，一件是父親上學時候的事，一件是她自己上學時候的事。據(jù)母親說，父親讀書時，隨手寫的作文被臨近幾個鎮(zhèn)的中學當做中考范文全文背誦，但臨中考前，父親退了學，跟隨爺爺去了工地干活，連中考都沒有參加，而那一年中考的作文題目恰好就是父親寫的那篇。母親的遭遇更加可惜，她讀到了高中，原本計劃去江城師范專科學校讀日本文學專業(yè)，不承想姥爺出了意外，研究所實驗室里的鋅粉被他養(yǎng)在實驗室里的流浪貓撞翻了，鋅粉不知落在了哪杯液體里，引發(fā)了爆炸,姥爺?shù)哪槺徽ǖ袅艘话搿Ｃm然保住了，一家人的生活也跌落谷底。二姥爺頂替了姥爺?shù)穆毼?，而母親的讀書名額也落到了別人的頭上。

母親經(jīng)常抱怨，假如姥爺不收留那只貓，實驗室就不會發(fā)生爆炸，那她的讀書名額也不會丟掉；假如爺爺當初讓父親多讀幾年書，他們的生活就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般。

我很想知道母親說的這般是哪般，但母親的抱怨總會被父親打斷。

父母都希望我能繼承他倆對文學的熱愛，但遺憾的是，我對文字毫無感覺。

那天母親靠在椅子上睡著了，雙手搭在腿上。我盯著母親的手心看，她手心里密密麻麻寫著一些字，只能隱約看清幾個詞——娼妓、拋棄……

母親突然醒了，見我盯著她的手掌心，說：“怪不得我覺得手心有一團火在燒，原來是被你看的?！?/p>

她翻過手來，又輕聲讀了一遍手上的句子：

希望是什么？是娼妓。

她對誰都蠱惑，將一切都獻給；

待你犧牲了極多的寶貝——

你的青春，她就拋棄你。

母親搖搖頭，說：“不好，這篇不適合你讀。”然后用汗津津的手指把手心里的字涂花了。

那是我在摘抄本上記下的第一段文字。迄今為止，我已經(jīng)抄了大概九十多個本子了，他們被整齊地堆在床下，最底下那本已經(jīng)有十多年沒有見過天光了。每當我翻出從姥爺家偷偷帶出來的化學題目時，在我準備參加學校的化學小組時，那些令人精神振奮的瞬間會被母親殷紅的手掌心一巴掌拍碎。

她總說：“學化學有什么用，你姥爺在實驗室操勞了一輩子，還落下一身病，最后臉都被炸沒了?！蔽抑缓霉怨缘卣鹈锏木渥?，這能讓大家都好受一些。

郁南見我又在書房，嘆了口氣，說：“你要是真的喜歡文學，那你自己寫啊，抄別人的有什么意思？”

“習慣了嘛。”我把那本薄薄的小書塞到書架里，合上了摘抄本。

“你媽昨天給我發(fā)微信視頻，那會兒我正跟逃逃在寵物醫(yī)院復查，就給掛了。之后我給她回過去，她沒接，也沒說什么事兒。她后來找過你嗎？”

“嗯……沒什么事兒。逃逃怎么樣，醫(yī)生還是堅持要給它做手術？”

“高川，你何必呢？”

我扭過頭，收拾著書架上剛擺上去的書。

“你媽又要來江城了吧？”

我點點頭。

“今年已經(jīng)是第五次了，她為什么又來？我的意思是，我不反對她來，但我不能再把逃逃送出去了。你打算什么時候跟你媽說你養(yǎng)了只貓？”

郁南情緒不好，我能理解，畢竟她無法站在母親的角度去看貓。貓是毀掉姥爺實驗室的動物，是害她沒能讀大學的元兇。

郁南神情悲切地問我：“你真的不考慮跟他們溝通一下？你已經(jīng)三十歲了，你不能做任何事都要考慮你媽怎么想，干什么都要獲得他們的同意吧？更何況，只是養(yǎng)一只貓而已?！?/p>

溝通有什么用呢？我想，從出生開始，他們就操控著你的飲食、著裝、愛好、高考志愿、職業(yè)，甚至戀愛、婚姻……你已經(jīng)被設定成父母的模擬人生游戲里的角色。甚至不知不覺間，你自己也變成了這周而復始的平庸循環(huán)中的一段，那是血脈中的DNA操控著人們要不停地復制、繁衍。所以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原生家庭，我們與父母其實沒有本質(zhì)的差別，我們都只是某個原始DNA母本的復制品而已。

“說這么多，你媽這次來，你到底怎么打算的？”

“實在不行，就像上次那樣，給逃逃訂個賓館不就好了?！?/p>

我和郁南在一起三年，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吵架均是因為母親來江城看我們。每次她來，我們都必須把逃逃送到外面去寄養(yǎng)，因為姥爺?shù)木壒?，從小她就不讓我接觸任何與貓有關的東西。所以我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和郁南養(yǎng)了一只貓。

郁南斬釘截鐵地拒絕了，她說：“不行，逃逃上次在賓館住了三天，一回家就開始尿血，這你不是不知道。更何況，還不知道你媽這次要住幾天，要是住得時間久了，得額外付多少房費！你就跟你媽說養(yǎng)了只貓嘛！”

“從一開始我就跟你說過她不喜歡貓呀！”我的聲音也不覺提高了。

逃逃原本趴在飄窗上，盯著窗外的飛鳥，想象著自己縱身一躍咬住鳥喉嚨的場景，嘴巴發(fā)出嗒嗒的咬牙聲。聽見我和郁南的爭吵聲后，它跳到郁南的腿上，不停地用頭頂著郁南和我的頭。郁南把它抱到地上，一撮撮貓毛結結實實地粘在了我倆的衣服上。

說實話，我也不愿意折騰逃逃，前幾次因為母親來家里被多次送到賓館，幾次應激后，患上了應激性膀胱炎，長了兩顆大結石。最近考慮著要不要給逃逃做手術取掉結石。

但母親是絕對見不得貓的，每一只無關緊要的貓都會讓她想起姥爺只剩下半邊的臉。好在，我還有幾天時間可以考慮對策。郁南顯然不滿意我無法立即給她一個解決方案，便抱著逃逃出門了。這棟一室一廳的房子甚至都無法為我們提供一個冷戰(zhàn)的空間。

郁南走后，我打開窗戶，從口袋里掏出一盒煙。外面陰滲滲的，看起來馬上要下雨了。一股倦意爬進了我的顱腔，我扔下煙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又睜開眼，看不清墻上的鐘表指向了幾點，總之周遭烏蒙蒙的，窗外是淅瀝的雨聲。某個瞬間，我以為自己目盲了，什么也看不清。但我的觸覺和嗅覺卻格外靈敏起來。今早上的床似乎比之前變寬闊了，我能順利地把手和腳肆意地伸展開。之前和郁南也不是沒想過換張大床，但換床后，這棟小房子就再也放不下逃逃的貓爬架和貓窩了，我倆便把換床的事情擱置了下來。

郁南昨夜一夜未歸，我拿起手機給她打電話，她的手機在門外響了起來。

“睡得好嗎？”郁南放下給我?guī)У脑顼垺淮u胸肉凍干，問我。

我不愿承認自己的確睡得舒服，好像這是很自私、邪惡的行徑一樣。

“昨晚，外面還下著雨，你去哪兒了？逃逃呢？”

她說：“昨晚我去了水游城。你還記得我們是在那里遇到逃逃的嗎？”

我回憶了一下，還模糊記得，那時候我剛畢業(yè)，一個人住在這棟對我來說很寬敞的房子里。周末，我習慣去水游城地下一層的永輝超市買打折的雞腿。那天我在水游城邊遇到了郁南。

郁南蹲在地上，看著只有一張還沒巴掌大的小貓。之所以是一張而不是一團，是因為它的整個胸都是扁的，嚴絲合縫地貼在地上。郁南把小貓托在手掌心里，我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去。

我和郁南一起把它送到了附近的寵物醫(yī)院。做完生化、血常規(guī)、便檢以及CT之后，醫(yī)生告訴我們說它患有先天性漏斗胸，這一點就注定它是活不過兩個月的。除此之外，它身上可能還有貓瘟病毒，總之，醫(yī)生讓我們直接放棄它了。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從檢查床上挪到手心里，它懨懨的。醫(yī)生問我們要不要給它注射安樂針，我下意識地脫口而出：“不行?！?/p>

郁南那會還沒畢業(yè)，住在學校的宿舍里，我只好把小貓接到家里來。在數(shù)個被它折磨的夜里，我會想，它的生死就握在我的手心里，一念之差，我就不用繼續(xù)被它折磨了。但郁南隔三岔五便問我它的情況，還要讓我發(fā)視頻給她。后來，她索性搬到了我們現(xiàn)在住的小房子里來了。

“高川，”郁南喊了我一聲，“在沒遇到我之前，你過得好嗎？”

“問這個干嗎？”

“咱倆在一起三年了吧。昨晚，我抱著逃逃，我想，我一個人也不是不能撫養(yǎng)它。咱倆不如分手吧?！庇裟习央u肉凍干的包裝撕開，撒在碗里，接著說，“但我又想，我們是因為逃逃才在一起的，它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就要面臨生活環(huán)境的巨變，這對它也不公平?！?/p>

我上前抱住郁南，說：“好了，這都是暫時的。媽說，這次來，是給我們看房子的，我也不想讓你和我一直生活在這么擠的小屋子里?！?/p>

“這次是看房子，那之后還有買房子、裝修、催我們結婚、生孩子，以后還有多少這種暫時呢？難道我們真的要把逃逃扔了嗎？”

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

“逃逃呢，你把它帶到哪兒去了？”

“在你想出打算之前，逃逃你就不用管了。”

在等待母親到來的這個星期，我都沒有再見到逃逃。郁南只說等我想好怎么辦的時候就把逃逃帶回來。

我最近經(jīng)常會夢見自己在大海中游泳。海水是半透明的，劃水時阻力很大。我慌張地往望不到盡頭的前方游著，好像在與誰比賽一樣。我手腳并用，出于本能地、不知疲倦地游著，直到眼前霧茫茫的海面上出現(xiàn)了一顆黃燦燦的太陽。奔向太陽的那一刻，海水凝固住了，我像陷入樹脂里的一只飛蚊，從此以另外一種形式的生命繼續(xù)存在于世間。直到我醒來。

郁南又不在，像又回到自己一個人住的時候。四十平的一室一廳，一米二乘一米八的床，對我來說倒有些過于寬敞了。我想，郁南與逃逃或許只是在夢中遇見的人和貓，現(xiàn)實中的我，根本就沒有交往三年的女朋友，也沒有一只得漏斗胸的貓。如果是那樣的話，我也不用那樣頭疼了。

今天已經(jīng)是周五了，記憶中母親告訴我的計劃，是明天中午十二點她會出現(xiàn)在江城火車站，下午一點半出現(xiàn)在這棟小房子里。

我打開微信，翻到通訊錄母親所在的那一欄。那會兒，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看到哪種情況：一種是與母親的聊天記錄中沒有關于郁南的，那郁南和貓便是我夢中的人和貓；一種是母親不停地催著我與郁南去領證，那就證明郁南和逃逃確有其人與貓?？傊@兩種情況都讓人覺得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既然如此，也是勉強不來了。這句話我曾從金庸的小說中摘抄過，趙敏搶親的時候，范遙勸她不要勉強時說的。趙敏說：我偏要勉強！

我害怕像趙敏這種女生，像母親一樣，總希望生活能按照她想象的那樣運轉，不然，一定會鬧得所有人都不安生。

與母親的微信對話框中，幾乎全是她單方面在說，有縣里新近發(fā)生的新聞，也有家里雞毛蒜皮的小事。除此之外，便是問我和郁南的打算。“郁南”，這個詞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中，原來郁南是真的，逃逃也是真的。我來不及去體會看到“郁南”兩個字時的感受，母親的對話框緊接著跳出一條圖片消息，是母親在12306上的訂票信息。

明天早上八點，歷時四小時。母親對這趟行程已經(jīng)輕車熟路了。

已經(jīng)上午了，持續(xù)一周的梅雨天氣也已經(jīng)收了尾。問題果然是逃不脫的。

郁南今天帶回來的是鹿肉罐頭，我好像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吃過了，上次郁南說鹿肉漲價了……是什么時候的事情？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最近晚上一直做夢的原因，腦中的記憶與現(xiàn)實的自己總有隔閡，需要很用力才能找到對應的記憶抽屜。

“你媽明天就到江城了吧，你有什么打算？”

“問題明明已經(jīng)解決了呀，你不都已經(jīng)把逃逃帶去了寄養(yǎng)五天了？”我不知道郁南在別扭什么。

郁南嘆了口氣，轉身打開了衣柜，開始收拾東西。

那瞬間，我有種沖動，想打開視頻跟母親發(fā)泄一通，我想跟她說：都是因為你那執(zhí)拗的對貓的厭惡，毀掉了我的生活。你心心念念的兒媳也因為你丟了。這次你不能再把責任推到我的身上了……

我拿出手機，打開與母親聊天的對話框。就在這時，母親突然發(fā)來了一條消息：姥爺走了。速回。

“郁南，你冷靜一下。你去把逃逃接回來吧。”

郁南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問我：“那你媽怎么辦？”

“她來，無非是想見我而已，那我回趟淮城吧。我回去了，她就不用來了?！?/p>

我怕郁南問多了，連行李都沒有收拾，就出了門。去火車站的路上給母親發(fā)了微信，直到我坐上火車，她都沒再回復我。我給她打了電話，她那邊人聲喧囂，很多人和她打招呼，像是趕集一樣。她顧不得跟我多說，只說要我直接去姥爺家。

從火車站到姥爺家所在的西鶴區(qū)有接近三十公里的路程。西鶴區(qū)比較偏遠，被三面山圍著。早些年，這邊遠離市區(qū)，無比荒涼，沒有人愿意來這邊。姥爺出事后，賣掉了城區(qū)的房子，加上研究所給的慰問金，在這邊買了一棟別墅。姥爺和姥姥與親朋斷了聯(lián)系，離群索居地住著。姥姥開始還抱怨，像她那樣喜歡社交的老太太，乍搬到荒無人煙的地方確實不適應。這兩年，西鶴區(qū)開始發(fā)展養(yǎng)老服務，一口氣建起了四家養(yǎng)老院，三座山中的兩座也被開發(fā)商開發(fā)成了墓園，另一座建設成了旅游景區(qū)，住過來的人也漸漸多了。

我坐上公交，想起小時候母親帶我去姥姥家的那些日子。

那時候母親每次與父親吵完架，便會抱著我到姥姥家住兩天。但我?guī)缀鯖]有見過姥爺?shù)拿?，只是聽大家說他獨自住在三樓的閣樓，從不下樓，就像傳說里的避世怪人一樣，以至于到現(xiàn)在，我的腦中竟無半點關于姥爺模樣的記憶。

姥姥經(jīng)常跟母親抱怨，說那里生活如何不便，照顧姥爺有多不容易。姥爺剛出事時，姥爺單位還特別給姥姥打了枚銀質(zhì)的徽章，上面刻著兩行小字：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姥姥悄悄跟母親說：“人還沒死呢，就急著給我搭牌坊背著?！蹦赣H也跟姥姥抱怨父親，具體抱怨了什么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那時候我在院子里，玩著那枚銀質(zhì)的徽章，后來不知道被我丟到哪里去了。

公交站距離姥爺山下的別墅還有一段路程，我思忖著見到姥姥時該跟她說些什么安慰的話，同時我心里也有一股暗暗的期待，那是一個不可明說的私心：姥爺生前從沒在眾人面前露過臉，一會，大概就能看到姥爺?shù)臉幼恿税伞?/p>

即將到達別墅的時候，看到有接近二十輛車停在路旁。遠遠能看到母親在招待客人，有人給父親讓煙，他擺手。父親還是老樣子，不抽煙、不喝酒，也不交際。

父親看到我，把我拉到他身邊。有些人站起來走向我，大部分人依舊坐著，抽煙、吃茶、打夠級。還有婦女抱著孩子喂奶，大家各說各的，甚至夾雜著笑聲。

母親的臉上看不出悲喜，有禮數(shù)地招待著那些我不認識的親戚們。父親說，有姥爺?shù)男值芙忝茫灿幸恍├褷斨暗耐潞蛶н^的學生。我在父親的提示下和那些走向我的人打完了招呼。

人到齊后，姥姥才露面。她穿著一身素黑的衣服，花白的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根根分明。

她說：“大家吃好，吃完大家見我先生最后一面后，就幫忙把他送上山吧。”

母親給大家訂了外賣，飯菜送來時都已經(jīng)涼了，他們夾了幾筷子，就把筷子放下了。有一股說不清的情緒在院子上空氤氳著，山野的風吹來，院子雖擠滿了人，卻有些寂寞的滋味。二姥爺站起來對姥姥說：“時候不早了，還是盡早辦正事吧?！?/p>

年輕人紛紛放下了筷子，向姥姥站立的門口涌去。母親拉我起來，擠到前面。

姥爺只有母親一個孩子，所以我要替母親完成本該兒子或孫兒做的儀式。

姥姥要帶大家見姥爺最后一面了，所有人都伸著脖子往里看著。我之前那份隱秘的心事似乎被所有人揭穿了一樣。姥姥意味深長地看了母親一樣，或許是錯覺，我覺得母親一直沒什么表情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得逞的微笑。

我想象著只存在于大家傳言中、在三樓閣樓住了二十多年的姥爺?shù)臉幼?，他藏了這么多年，終于要將自己的半個臉完全袒露在大家面前，供大家觀看、唏噓、可惜、嘲笑了嗎？

我被后面的人推著，進了一樓的大堂。

大堂正中擺了一張烏色的案幾，上面端放著一個橢圓的罐子，那罐子好像一張完整的人臉，將姥爺?shù)娜馍硌b了起來。

我沒想到姥爺居然已經(jīng)被火化了，其他人也沒有想到，我甚至能聽見耳后有人發(fā)出失望的嘆氣聲。所有人面面相覷。母親顯然早已經(jīng)知道了，她和姥姥臉上得逞一般的神態(tài)如出一轍。

我摔完火盆后，大家懨懨地跟在我和母親的身后往山上走去。墓地是很多年前開發(fā)商剛過來開發(fā)的時候就買下的，大家在心里仿佛排練過多次給姥爺送殯的場景，天還沒黑的時候，所有事情就都已經(jīng)處理好了。

下山時，再沒有人說話，大家著急地往山下趕。山間的天氣變化詭譎，天色很快便暗了下來。山里開始回蕩著各種野生動物的叫聲。

“是貓叫嗎？”有人小聲問。

一只黑貓挺立在道路的前方，一動不動地盯著我們。我能聞到一些不同以往的氣味，這些氣味從人們的心底析出，生出一股惡寒，附著在所有人的汗毛之上。

“不會是那只貓吧？”

“住嘴?！?/p>

年紀最長的二姥爺從放供食的籃子里拿出一些吃食，最底下還有一疊燒紙。他點燃了燒紙，嘴里念念有詞道：是大哥的錯，當初是他自己搞錯了瓶子，整棟實驗室都遭了殃，害您背了這么多年的罵名……

眾人變了臉色，尤其姥姥，奔到燒紙堆面前，一腳踩在了火堆上，一手推搡著二姥爺說：“你在胡說什么？”

眾人分成了兩撥對立站著，一邊是姥姥和母親，一邊是二姥爺、當年姥爺?shù)耐屡c學生。我站在眾人中間，眼前一片迷蒙。眼前的景象變得很淡，有藍色和綠色影影綽綽地涂染著一切。我聽見山風呼嘯、林海奔騰而來。那只黑貓倏而躥到眼前，我來不及閃躲，母親剎那間一腳踢中了黑貓的胸口，將它踢飛了出去。它發(fā)出一聲哀嚎，逃入了小腿深的野草里，再不見蹤跡。

到山下后，二姥爺與姥姥就這棟別墅的歸屬爭論了起來。二姥爺說：“當年買別墅時有一半的錢是研究院出的，但大家都知道，實驗室是姥爺失手炸掉的，研究院理應收回當初補償給姥爺?shù)腻X?！备赣H不知何時報了警，警察出現(xiàn)時，大部分人上了自己的車，著急走了。

那晚，我睡在二樓姥姥以前自己住的臥室。據(jù)說正上方三樓的房間就是姥爺以前的住所。我的視力還是沒有恢復，我想大概是燒紙的時候被煙與灰燒灼到了。今晚還沒有吃晚飯，我有些懷念郁南常給我買的鹿肉罐頭。

那夜，我看到旁邊的幾柜上擺著一個空的錦盒，那上面有一個凹下去的圓形，我想起那枚銀質(zhì)的徽章，上面寫著：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我拿起空的錦盒，發(fā)現(xiàn)錦盒下還有一個夾層，里面是一具已經(jīng)干掉了的黑貓的尸體。

我從未像今晚這樣想念過郁南和逃逃。

以前，我也想過郁南和逃逃或許有一天會突然離開我，就像她倆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里一樣。但從那只黑貓被踢飛之后，我就開始想念她們。

我給郁南發(fā)微信：睡了嗎？

郁南回：沒有呢。

我撥通了郁南的視頻，視頻接通后，逃逃的臉就湊了過來。

我說：給我看看逃逃的胸口。

郁南抱住逃逃，把它鋪滿茸毛的胸膛和肚皮沖著屏幕，中間凹下去的坑只能看見一點點凹陷了。

你想不想聽我到家后發(fā)生的故事？

郁南抱起逃逃說：不，我一點兒也不想聽。

也是，還是別聽了。

那你跟你媽溝通過了嗎？

我會找機會的。

第二天，母親要我陪她去新開發(fā)的景區(qū)。開發(fā)商在山頂建起了幾座寺廟，母親堅持要爬上去燒香祈福。

臨行前，我邀請父親一同前去，父親擺擺手說，怕二姥爺他們再來鬧事，讓我陪母親去就好。

景區(qū)依山在高低參差的山崖上塑了多座佛像，從山底到山頂需要爬兩千級階梯，階梯無比陡峭，我和母親需要弓著身子才能勉強攀住。景區(qū)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十幾個游客，偶爾會碰到從半山腰往山下走的人。母親一開始沉默不語，我大概能猜到母親單獨約我出來是想說什么。在她準備打破沉默時，我先一步開口了。

“當年，實驗室里的那只貓找到了嗎，它后來怎么樣了？”

母親說：“那只貓躥得快，躲在了研究院的一棵樹上。被他們抓起來裝進袋子里打死了?！?/p>

“其實，你們一直都知道事情的真相對嗎？”

母親沒說話。

“姥姥以后怎么辦？二姥爺他們應該還會來吧？”

母親不再出聲，只埋頭往上爬。眼前還有望不到邊的臺階，母親的臉上沒有絲毫怯懦。我不知道母親累不累，直到我再也抬不動雙腿，我說：“我們休息一下吧?！?/p>

我倆坐在半山腰上，塑在距地千尺的崖上的佛頭就在眼前。

人都說佛引渡眾生，使他們脫離苦海，登上彼岸?？涩F(xiàn)在我們面前就有無數(shù)階級等著攀爬。連佛都說這世間如苦海，可人們依舊源源不斷地往里注著新的苦水。

母親又執(zhí)著地往上爬去。

“你到底要去拜哪尊佛？”

待我們終于爬上山頂，抬頭便望見一尊觀音像立在廟宇最中間。她一手持白玉瓶，一手手心向上，伸向前方。

母親拉我跪下，要我伸出雙手。

母親說：“這是送子觀音，你和小南也該要個孩子了?！?/p>

我抬頭看，那菩薩慈目低眉，四周卻立著四座怒目金剛。

“這哪里是送子觀音?！蔽艺酒鹕?，往山下走去。

母親追上來：“你看你姥姥，只生養(yǎng)了我一個，到老了，只能平白受人家的欺負?！?/p>

我覺得母親有些好笑，想要反駁：真相對姥爺來說很重要，所以你們就硬生生把真相抹掉了，這就是你們一家人周而復始、一代一代相互折磨的源頭吧。

但我沒說出這句話，因為已經(jīng)沒有爭論的意義了。爭論并不會把已經(jīng)被說了幾十年已經(jīng)徹底從謊言變成事實的東西重新顛覆，畢竟當事人和貓都已經(jīng)化作一抔黃土。

菩薩的雙手越來越長，她把手伸向我，宛若要將我握在手心。我轉身逃跑，我逃下山的腳步越發(fā)輕盈。我開始無比懷念鹿肉罐頭的香味，但我已經(jīng)忘記了是誰在一直給我投食。

我逃出這里，身子一陣酥軟癱倒在地，胸口像是有口黑洞將我吸進去。我趴在地上，整片胸嚴絲合縫地貼在地面上，我用力睜大眼睛，眼前只有灰色的樓宇和無數(shù)穿梭于道路之中的人們。

一個女孩蹲下來，將我小心地捧在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