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返歷史現(xiàn)場中感受初心

當科幻作家面向未來心馳六合神游八荒時，紀實文學作家正孜孜矻矻追蹤漸行漸遠的歷史躬身逆行。面對風煙彌漫、山水蒼茫的歷史現(xiàn)場，怎樣才能穿云破霧直抵歷史腹地？創(chuàng)作長篇報告文學《大河初心——焦裕祿精神誕生的風雨歷程》的3年筆耕使我悟出，只有秉持重返的自覺、堅定重返的勇毅、找到重返的路徑，才能驅除“歷史的迷霧”，尋獲塵封已久的時光典藏，最大限度逼近并還原歷史真實。

焦裕祿為何主政蘭考一年兩個月才當上縣委書記？

我開始啟動《大河初心》的采訪，焦裕祿逝世已經(jīng)53年有余，穆青、馮健、周原寫的長篇通訊《縣委書記的榜樣——焦裕祿》，也發(fā)表近51年了。當時光列車把相隔兩代人的奮斗進取載入歷史深處，當時過境遷、人事代謝、真?zhèn)坞s糅使特定時段歷史的物理空間與人文環(huán)境變得日益飄渺和模糊時，要客觀全面再現(xiàn)焦裕祿精神的成長史，作家應當循著怎樣的文化版圖，找到通往昨天的路徑？

2017年夏，我初次到河南省蘭考縣采訪，開封市委宣傳部一位老領導對我說，他曾親眼看見過一份文件復印件，是當年開封地委上報河南省委任命焦裕祿為蘭考縣委第一書記的請示報告。這位老領導清楚地記得，開封地委請示報告落款的時間是1962年10月31日。

這個時間節(jié)點，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赴豫采訪前，我曾認真做過功課，知道焦裕祿1962年底赴任蘭考尚不是縣委書記，只是主持縣委工作。問題在于，這年10月底，開封地委即報請河南省委任命他為蘭考縣委第一書記，為何一個多月后走馬上任時仍“師出無名”？

“名分之問”，成為我重返歷史現(xiàn)場要破解的第一個懸疑。

在開封市委檔案館，我找到了當年開封地委呈送河南省委的這份請示報告。55年后的今天，報告下方蓋的“中國共產(chǎn)黨開封地方委員會”的大印依然鮮紅如初?？雌饋?，這似乎是一份留底存檔的文件。進一步查詢發(fā)現(xiàn)，焦裕祿是以代理蘭考縣委第二書記的身份，于1962年12月6日到蘭考工作的，1963年4月25日始任蘭考縣委第二書記，及至任蘭考縣委書記，已經(jīng)是1964年1月底了。這就是說，焦裕祿從代理蘭考縣委第二書記到任縣委書記，上任之路居然長達1年零兩個月，如果從1962年10月31日算起，則長近1年零3個月。

以焦裕祿的品格、能力和業(yè)績，上任之路何以走得如此艱難？

我就這個問題求教于蘭考焦裕祿干部學院負責同志。他告訴我，前些年，他曾當面問過當年的開封地委書記張申，焦裕祿主持蘭考縣委工作后，為什么一年多時間才當上縣委書記？這位在尉氏縣委書記任上發(fā)現(xiàn)焦裕祿并兩次提升他的伯樂長嘆一聲說：“有人不同意??！”

究竟是誰不同意呢？張申沒有細說，這位領導同志也未細問。

張申始料不及的是，他語焉不詳?shù)幕卮穑?jīng)眾人解讀逐漸演化成一個撲朔迷離的猜想，而認同度較高的一種說法是，當年開封地委3位副書記中，名列第一的那位副書記不同意派焦裕祿到蘭考任縣委第一書記，而主張用蘭考土生土長、熟悉縣情的一位副書記。

往事千端，世情嵯峨。我意識到，如不澄清這一繞不過去的謎團，不僅一段彌足珍貴的黨史將湮沒歲月風塵，接連報請上級任命未獲批準引發(fā)的猜測，難免會對焦裕祿形象帶來附帶傷害，而且重新書寫這段歷史，也會因“打馬虎眼”導致讀者存疑而大為遜色。

遺憾的是，詳知原委的歷史活化石竟與我擦肩而過，開封地委老書記張申，已在頭一年以98歲高齡揣著這段歷史的密碼駕鶴西去，帶走了打開這一隱秘之門的鑰匙，而同期的知情者也均不在人世！

首次抵近前沿偵察，我就真切感受到橫亙眼前高山巨壑的阻隔。櫛風沐雨一甲子，閱盡繁盛與衰亡的歷史現(xiàn)場，特定時代環(huán)境獨有的形聲色味已蕩然無存，曾目擊過既往浮世精彩的見證人也屬鳳毛麟角。要聆聽歷史脈動、感受歷史呼吸、觸摸歷史肌膚，必須兼顧物理空間與虛擬空間、有聲證人與無聲信史、邏輯推斷與技術確認，以事件發(fā)生和人物成長地為支點，多維一體營造與時代屏風后的流年聲息相通的環(huán)境，切實成為活色生香歷史的“在場者”，并與之進行跨時空對話，才能架起連接昨天與今天的橋梁，撥云見日窺見歷史的模樣。

鑒此，我把目光投向歷史信息的富集地——相關各級檔案館。顯然，這是復活與再現(xiàn)歷史的重鎮(zhèn)。只有肯下大海撈針的功夫，通過對歷史碎片的發(fā)掘、辨析、粘補、連綴，讓蕪雜、凌亂的信息條理化，使沉睡的史料站出來說話，才能喚醒歷史，讓事實真相浮出水面。

解開謎團最有說服力的史料，當然是當年開封地委幾次報請河南省委任命焦裕祿為蘭考縣委書記的請示報告，焦裕祿檔案中載有省委和組織部對地委請示報告意見、批復的任免干部審批表。但意想不到的是，走遍河南，大名鼎鼎的焦裕祿居然沒有一套翔實完備的檔案！

我定向到中央檔案館查詢，深耕河南省、開封市、蘭考縣三級檔案館，而后延伸挖掘，數(shù)次到河南日報社、蘭考縣焦裕祿同志紀念館和山東博山區(qū)焦裕祿紀念館，在卷帙浩繁的史料之海中探賾索隱。

誠實的耕耘終究不會辜負人，鍥而不舍披沙揀金果然探驪得珠。遍查河南相關檔案館，我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幾張焦裕祿的任免干部審批表原件，博山區(qū)焦裕祿紀念館館長，又提供了焦裕祿另一張任免干部審批表復印件。拼接、解讀這些珍貴“碎片”，疑團隨之煙消云散——

從1962年10月到1963年11月，開封地委先后4次上報或建議焦裕祿任蘭考縣委第一書記，前3次未獲批準，皆因省委組織部干部處初審時發(fā)現(xiàn)，時任尉氏縣委書記處書記的焦裕祿，未主持過一個縣的全面工作，到工業(yè)戰(zhàn)線工作9年剛回縣里才幾個月時間，直接到重災區(qū)蘭考任縣委第一書記“需考慮”，因而提出焦裕祿任職“分兩步走”，先任縣委第二書記，待工作一段時間適應后再任縣委第一書記。

散佚各處的干部任免卡片披露了一段插曲：1963年2月，河南省委組織部干部處建議，任命張漢儒為蘭考縣委第一書記。

或許是心中典范的形象太過美好，草蛇灰線的蘭考往事，的確令我驚詫。一個事關重寫歷史的假設浮上心頭：假如當年河南省委組織部采納干部處的建議，焦裕祿還能躋身中國共產(chǎn)黨的英雄畫廊嗎？

歷史不能假設，但歷史偶然倏忽閃現(xiàn)的另一種走向，催人深入探究。然而，在蘭考和開封的尋訪一無所獲。后求證河南省委組織部方知，張漢儒時任省農(nóng)委辦公室副主任，比焦裕祿小3歲，早參加革命7年，當過武工隊長和兩個縣的縣委書記，先后供職于省委機關3個部門，基層、機關任職經(jīng)歷和工作經(jīng)驗均豐富，領導素質(zhì)堪稱全面。

蘭考歷史面臨變數(shù)之際，省委組織部審批干部處方案斟酌再三，決定尊重開封地委的意見，做出了“部辦公研究暫不批”的決策。

歷史定格了。面向中國共產(chǎn)黨云蒸霞蔚的精神大河，我的耳畔恍如響起當年候選第一書記準備“空降”蘭考飛機臨空的轟鳴聲。戲劇性的命運轉折，充滿機緣巧合，也給后人帶來多少慶幸與感慨！

1963年冬，河南省委和開封地委共同認為，“蘭考工作走上了軌道”。1964年1月27日，河南省委批準焦裕祿任蘭考縣委書記。

權威原始卡片無可辯駁地證實，焦裕祿赴任蘭考一年多時間，省、地黨委、領導和機關部門，對他的認識和評價并無歧見，正式就任縣委書記時逾一年，是上級出于培養(yǎng)干部、有利于工作的考慮所致。

歷史隱秘角的細節(jié)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焦裕祿精神立刻閃發(fā)出新的光輝。

雖無第一書記之名，仍盡第一書記之責，當開封地委數(shù)次報請河南省委任命未獲批準、上上下下難免對此產(chǎn)生狐疑與猜測時，心無旁騖負重前行的焦裕祿，展示了多么堅強的黨性和寬廣的胸懷！

穆青等人寫的焦裕祿通訊，通過罕見自然災害、干部隊伍中消極錯誤思想和自身嚴重疾病三種考驗，層層遞進，相互交織，成功塑造了焦裕祿的英雄形象。還原焦裕祿一波三折的蘭考上任之旅，我又清晰地感受到他經(jīng)受的第四種考驗——職級與名利的考驗。這一考驗與烽火歲月出生入死迥然不同，但卻更為深刻。不是所有人都能經(jīng)受這一考驗的，包括某些戰(zhàn)場上堪稱英雄的人。焦裕祿做到了。

以今天的眼光看，當年河南省委組織部確定焦裕祿蘭考任職分兩步走，不僅是遵循干部成長規(guī)律的穩(wěn)健之舉，在培養(yǎng)式考察中進一步成就了焦裕祿，而且無意中也為日久見英雄埋下了彌足珍貴的伏筆。

焦裕祿在蘭考工作時縣委有沒有小汽車？

如同山有多高、水有多長一樣，報告文學作家對大地的行走，對真相的探究，對歷史的叩問，永遠同書寫品質(zhì)正相關。創(chuàng)作《大河初心》3年間，我先后16次奔赴河南，數(shù)番到焦裕祿家鄉(xiāng)山東博山和他工作學習過的大連、哈爾濱踏勘與尋覓。歲月斑駁，時光婆娑。半個多世紀大浪淘沙，中國和世界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穿過幽深晦暗的時光隧道，我依然被焦裕祿通訊中經(jīng)受過世紀風雨和時易世變考驗的英雄事跡所震撼，為新聞工作者發(fā)現(xiàn)焦裕祿繼而引發(fā)一個政黨長周期、跨世紀偉大精神鑄造的壯舉而驕傲。同時，也被焦裕祿那些鮮為人知的故事所吸引、所打動，進而義無反顧開始了一次新的遠征。

在考證式訪談和檢視原始材料的過程中，無意間發(fā)現(xiàn)，當年由于受時代環(huán)境影響，某些書籍、文章和授課存有以訛傳訛、走形失真的情形。秉筆書寫焦裕祿精神成長史，有必要在眾說紛紜中廓清歷史真相，對從昨天延伸來的群體記憶細加甄別并去蕪存菁。

一個頗為流行的故事是，當年，焦裕祿到蘭考工作后，不坐縣委的小汽車，省下來留給老干部坐，自己下鄉(xiāng)都是騎自行車。

蘭考干部群眾證實，焦裕祿確實騎自行車跑遍了苦難多舛的黃河最后一道彎，在用生命丈量大河熱土中譜寫了感天動地的壯歌。然而，當我與蘭考縣委原副書記、焦裕祿主政蘭考時的縣人委辦公室主任、縣委農(nóng)村工作部副部長樊哲民追昔溯往時，說到焦裕祿的出行方式，這位親歷和見證過蘭考歷史的老同志告訴我，當年焦裕祿下鄉(xiāng)基本騎自行車，路遠時也坐公共汽車。那時，蘭考縣委沒有小汽車。

這一顛覆性說法令我驚訝。記得，與焦裕祿主政蘭考同期，我兒時生活的青島郊區(qū)某縣縣委有3輛小汽車。同是縣委，即使地域經(jīng)濟有差異，蘭考縣委有一輛小汽車似也合情合理。但樊哲民負責任地說，當時河南省明確規(guī)定，縣一級不得配備小汽車。經(jīng)查，此說屬實。

焦裕祿在蘭考工作時縣委沒有小汽車，但在他受命來這個重災縣領班前后，蘭考關于小汽車的故事卻不絕如縷，有的還堪稱精彩。

1959年，時任蘭考縣委第一書記用縣交通局一輛蘇式嘎斯51卡車，換了一輛電影《南征北戰(zhàn)》中國民黨張軍長坐的那種美吉普，結果他坐車走到哪里，老百姓都喊：“張軍長來了！”不到仨月，開封地委發(fā)現(xiàn)蘭考縣委主要領導違規(guī)用車，將這輛美吉普收走。

在蘭考縣委檔案館，我意外發(fā)現(xiàn)了當年縣交通局給縣委、縣人委的報告。報告稱，局里登記的車輛缺少1臺嘎斯51卡車，導致賬物不符。這份報告，佐證了當年縣委第一書記用蘇式卡車換美吉普一事。

焦裕祿模范事跡失卻了以車讓賢的橋段，不免令人遺憾，但他與自己“坐騎”菲利普牌自行車的故事，卻以別樣的感動令人唏噓。

這輛菲利普牌自行車原產(chǎn)于英國，其身世經(jīng)歷和曾經(jīng)的主人無從稽考，成為焦裕祿“坐騎”時已破舊不堪。然而，后來的歷史證明，焦裕祿精神在蘭考的升華和迸發(fā)，正是通過菲利普這個貌不驚人的工作平臺實現(xiàn)的。老蘭考們都記憶猶新，焦裕祿就是騎著這輛菲利普，攀沙丘，涉堿灘，越河川，在實地調(diào)查和向群眾問計中找到了制服內(nèi)澇、風沙、鹽堿“三害”的有效辦法。焦裕祿最后一次騎自行車下鄉(xiāng)，因病勢沉重體力不支中途摔倒了。他以自己心愛的菲利普，為蘭考之旅畫了一個凄美的句號。頗為神秘的是，焦裕祿過世后，與他形影不離的菲利普竟不知所蹤。今天人們在蘭考焦裕祿同志紀念館看到的菲利普，是一件與原車同款的代用展品，那是抗戰(zhàn)時期我黨打入敵人內(nèi)部的一位地下工作者，從偽軍手中奪取的用來送情報的自行車。

焦裕祿以身殉職后，蘭考關于小汽車的故事仍在演繹。

1968年初，開封地區(qū)革命委員會按規(guī)定給在省、地擔任領導職務的蘭考縣委主要領導人，配發(fā)了一輛蘇式嘎斯69小汽車。司機趙奇將車從開封開到蘭考，每天吃完飯就鉆進車里等候縣委第一書記用車?？哨w奇在駕駛室坐了一個多月，這位當年因積極配合焦裕祿治理“三害”而有“親密戰(zhàn)友”之譽的第一書記，竟未用過一次車。樊哲民常聽他這樣說，坐在車上看著和群眾只隔一層玻璃，但離群眾就遠了，群眾想跟你說話都沒機會。騎上自行車，隨時可跟群眾說話。

在第一書記如魚得水享受騎自行車聯(lián)系群眾之便時，終于忍無可忍的趙奇找到他說：“給你配車你不坐，我老在駕駛室里等著，這樣下去我不失業(yè)了？”縣委第一書記先是一愣，隨即不無歉意地對趙奇說：“都怪我粗心！要不你把車開回開封吧，那里人多，有人坐。”趙奇委屈地說：“車是配給你的，我怎么好開回去？”縣委第一書記想了想說：“那好吧，既然車是配給我的，我來安排吧！”于是，他把車以兩萬元的價格賣給縣郵電局用來拉郵件，趙奇則背起行李返回開封。

隔了倆月，河南省革命委員會辦事組給蘭考縣委第一書記配了一輛蘇聯(lián)產(chǎn)的華沙牌轎車。這位書記沒讓轎車開到蘭考，就作價25000元賣給了開封專署公路局。兩輛車共賣得45000元錢，加上縣里萬把元的專項資金，給全縣42個窮隊各打了一眼機井，蓋了一間房，配上水泵、柴油機，由專人管理，旱時澆地，農(nóng)閑時磨面榨油軋花搞副業(yè)。連賣兩輛小汽車的蘭考縣委領班人，依舊當他的“自行車書記”。

鸞翔鳳集、群賢畢至，歷來是優(yōu)秀人才的生存常態(tài)。光彩照人的典型絕非孤立、個別存在，而是深深植根于人才團和人才群之中。誰說“自行車書記”及其戰(zhàn)友身上，不閃發(fā)著焦裕祿精神的熠熠光輝！

有心栽花花不發(fā)，無意插柳柳成蔭。發(fā)生在蘭考的小汽車的故事，像光可鑒人的明鏡，照出了共和國“爬坡”年月共產(chǎn)黨人心靈的尊卑與高下，無形中把騎著菲利普讀懂蘭考，并在集中群眾智慧中找出治理“三害”真經(jīng)的焦裕祿及其戰(zhàn)友的形象，映襯得更加高大。

還原焦裕祿成長軌跡要“為英雄諱”嗎？

早在1966年2月，穆青、馮健、周原寫的《縣委書記的榜樣——焦裕祿》轟動全國時，有“中共中央第一支筆”美譽的中央書記處候補書記胡喬木，在高度評價焦裕祿榜樣的力量對全國人民產(chǎn)生的巨大鼓舞作用的同時，要求下一步宣傳要注意他曾有過哪些缺點和錯誤，不要把他寫成一個天生的馬列主義者，那樣會不真實的。時任人民日報社總編輯兼新華社社長吳冷西也要求，下一步深入報道，寫焦裕祿成長過程要注意一分為二，不要把他寫成一個天生的共產(chǎn)黨員。

然而，在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和輿論氛圍中，要寫光彩照人的焦裕祿的缺點和錯誤談何容易！焦裕祿是黨員干部楷模，同時也會有普通人那樣一些缺點和不足。半個多世紀后的今天，真實還原焦裕祿化鐵為鋼的淬煉過程，既是客觀再現(xiàn)歷史的職業(yè)良心，也是令人信服地展現(xiàn)焦裕祿自我完善與升華軌跡、塑造有血有肉接地氣英雄形象的需要。

解放戰(zhàn)爭后期任過尉氏縣委書記的趙仲三，在驚心動魄的剿匪反霸斗爭中，認準時任副區(qū)長的焦裕祿有發(fā)展?jié)摿η铱爱斨厝?，同時憑著知人閱世的豐富經(jīng)驗，發(fā)現(xiàn)了焦裕祿身上的一些不足和弱處。趙仲三在提升焦裕祿任大營區(qū)委副書記兼區(qū)長之前，中肯指出他雖然熱情很高，但有時卻不夠沉著冷靜；干勁很足，工作中還有些急躁和粗疏。本著塑人宜早和在復雜斗爭鍛煉中培養(yǎng)干部的原則，趙仲三大膽給焦裕祿壓擔子，在響鼓重錘中幫助他盡快成熟起來。據(jù)此，我在書中寫了血氣方剛的焦裕祿的某些不完美，順應了事物發(fā)展規(guī)律，令人信服而又合乎邏輯地展示了黨接力鑄造焦裕祿精神的不世之功。書中記錄了焦裕祿最后一次參加縣委常委生活會對黨掏心掏肺的一席話：“工作作風上有些老毛病容易犯，就是粗，有些急，這樣有時就有些脫離實際。有時對下邊的困難考慮不夠，批評不夠恰當。”從焦裕祿生前最后一次對組織的真情剖白看，“粗”和“急”或許是陪伴他一生的缺點。但把焦裕祿諸如此類的缺點呈現(xiàn)出來，反而感到他離我們更近了。

以往的文藝作品中，有過焦裕祿為救助食難果腹的群眾，違反國家糧食統(tǒng)購統(tǒng)銷政策，派人到豐收地區(qū)購買議價糧受到上級通報批評的情節(jié)。不過，此舉非但沒有損害焦裕祿的形象，反而使人們對他在困厄年代敢于冒政治風險解百姓于倒懸的品格肅然起敬。

追根溯源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冒險購糧濟民背后，焦裕祿和一班人為拯救艱難奮戰(zhàn)在抗災一線的骨干而“走鋼絲”的抉擇，更令人動容。

2018年9月12日，我在開封市委檔案館看到了河南省委1964年5月12日發(fā)出的《關于蘭考縣挪用救災代食品補助干部的通報》。省委轉發(fā)的省監(jiān)察委員會的這份調(diào)查報告，通報了蘭考縣委挪用救災代食品，從縣供銷社拿出紅芋干10萬斤，交縣糧食局從農(nóng)村統(tǒng)銷糧中兌換成白面，按1斤2兩紅芋干折1斤面粉，共折白面83333斤，以高于牌價、低于議價的價格售給干部職工的問題。通報對年初蘭考縣委、縣人委機關“到登封、滎陽兩縣購買小麥、玉米一萬多斤補助了干部”，“在縣委、縣人委的影響下，縣直各部門也都由救災辦公室開證明，紛紛到登封農(nóng)貿(mào)市場搶購糧食”一事，也提出了嚴肅批評。

從省委通報看，焦裕祿不是“挪用救災代食品”的始作俑者，是時任蘭考縣委副書記、縣長程世平，根據(jù)開封地委主要領導同志關于“在安排好災民生活的同時，干部有困難也要解決”的指示，在縣委常委會上提出建議，進而使縣委常委會形成這一決議的。但縣委決策后未及辦理，上級即收到了告狀信，挪用救災代食品補助干部被前來調(diào)查的省、地聯(lián)合工作組阻止。隨后，焦裕祿病重入院，主持縣委工作的程世平還是將縣委胎死腹中的決議付諸實施。從省委通報中可見，焦裕祿因拍板決策挪用救災代食品，以及對縣委、縣人委機關“到登封、滎陽兩縣購買小麥、玉米一萬多斤補助了干部”負有重要責任，作為“該縣的主要領導同志”，在通報中受到不點名的批評。

災年荒月，糧食貴比黃金。在災區(qū)群眾饑腸轆轆之際，焦裕祿拍板決策“挪用救災代食品”，的確有違他的為民情懷和行事風格。毋庸諱言，此舉已不僅是“缺點”，而是幾成危及愛民初心的“錯誤”！

回溯精神大河走近焦裕祿以來，我的眼睛始終泊在感動的淚水中。此刻，面對筆下英雄突如其來的“錯誤”，我甚至有些不知所措。這還是人們心目中那個“喊著爹叫著娘為百姓服務”的焦裕祿嗎？

顯然，這個“錯誤”無法回避，不能開脫，也難以粉飾。書寫是沉重而艱澀的。我感到困惑的是，焦裕祿作為一個久經(jīng)歷練政治上成熟的縣委書記，素來視政策紀律如生命，為何在如此重大和敏感的問題上，失去了一夫當關的應有品質(zhì)和守紀如鐵的慣常風格呢？

進一步的采訪和考證中，一個細節(jié)令人痛心入骨：抗災最緊張艱苦之際，焦裕祿向人事科長了解干部殉職情況，科長說死了兩個。焦裕祿要他憑黨性說實話，科長只得告訴他死了27個。焦裕祿的頭“嗡”地一聲，頃刻被失職的愧疚淹沒了?？h委常委會上，他沉痛地說，黨把蘭考的干部交給我們，我們卻關心不夠，致使這么多除“三害”的骨干病亡。我有負黨的重托，對不起干部和他們的家屬?。〗乖５撘?，對死者及家屬要妥善安排，對全縣干部進行一次體檢，把權力交給醫(yī)生，該休息的休息，該住院的住院，口糧要設法給予照顧。

焦裕祿對病亡干部的愧疚與追悔，使我油然想起他在抗災自救中，為找到更多代食品度荒，不惜帶頭冒死試吃含有氰化物的田菁籽制品的感人舉動。于是，我的眼前豁亮起來：當聽說27名干部因病餓不幸早逝時，對黨的寶貴財富無比珍愛的焦裕祿，心中的天平焉能不傾斜？那27條隨風飄逝的鮮活生命，正是導致決策天平傾斜的砝碼！

當年，焦裕祿的搭檔，首倡挪用救災糧給干部救命的蘭考縣委副書記、縣長程世平，望著為力避救災骨干非正常死亡不惜鋌而走險的焦裕祿，胸中像打翻了五味瓶，心酸、苦澀、委屈、無奈，一齊涌上心頭。許多年后，他撰文寫道：焦裕祿作為縣委領班人，要把按政策行事與力保干部群眾起碼生存需求統(tǒng)一起來，這個鋼絲有多難走?。?/p>

焦裕祿病逝前，曾找蘭考縣委新聞干事劉俊生到病房，問他自己為河南日報組織的反映蘭考抗災風貌的專版何時發(fā)？當?shù)弥獔笊缫蚴∥瘜⑼▓筇m考挪用救災糧問題，為避免省里批評、報社表揚，確定不發(fā)“蘭考專版”時，焦裕祿稍事沉默后說：“這說明，我們工作做得還不好。發(fā)不發(fā)是省委的事，發(fā)了對我們是個鼓舞，不發(fā)是個鞭策。”

為保留蘭考抗災救災的骨干力量，焦裕祿對挪用救災糧要承擔的政治風險和領導責任，是有充分思想準備的。但此舉導致他為提振軍心士氣而組織的“蘭考專版”流產(chǎn)，則始料不及。顯然，這擊中了焦裕祿心底最柔軟的地方。紀年的阿拉伯數(shù)字本無溫度。然而，時隔54年，當我的視線觸及河南省委通報落款的時間，居然感到了一絲莫名的寒意——陰差陽錯鑄無情，河南省委通報發(fā)出這天，輾轉于鄭州河南醫(yī)學院附屬醫(yī)院病榻的焦裕祿的生命，還有最后兩天時間！

至此我已淚奔。實錄英雄走麥城，原來也有如此動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