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音

春節(jié)前最后一次去橋子村，太陽特別好，要把人從里到外曬透了的感覺。一條河溝從東南邊的山峪里下來，把橋子村一劈為二，老五家正好坐落在河溝北邊的空地上。

我敲了半天門，鐵門哐啷一聲開了，露出來半個肩膀和肩膀下面鋁合金的拐杖。卻是老五，而不是他娘。看我來了，老五開心地咧了嘴，露出锃白的大牙來。我側(cè)側(cè)身子繞開老五，把一袋面、一桶油和十斤雞蛋提進(jìn)去，回頭還是沒見著他娘。老五明白了我的意思，從肩膀上使勁歪起下巴，直著嗓子說，俺娘上俺舅家去來。我聽著老五這次發(fā)音很清楚，不覺一絲安慰。便問，你舅哪莊啊。老五說，就是潘家窩來。邊說著，邊騰出一只手往東指：也不遠(yuǎn)，就是挨著山窩窩的那個莊，是俺大舅家，說是他家里那個老大在外頭打工，待回家過年，沒尋思半路上死了，俺娘就去看看的來。我吃一驚道，咋弄的？老五搖搖頭。

老五這回表述得很清楚，進(jìn)步不小。老五姓趙，排行老五，也四十好幾了。他從小就是嚴(yán)重的癲癇病，不光腿腳不靈便，說話也不利索，爹去世得早，他這病就沒正經(jīng)治過。待四個哥哥都分門別戶，剩下他也沒找上媳婦，還靠個老娘照顧著。尤其幾年前又摔斷了腿，更讓生活雪上加霜。趙大娘的話，要不是恁來扶貧，老五這條命也早扔到山旮旯里了。老五的病這幾年確是一天好過一天。幾年前才來的時候，我看他半傻不呆，支支吾吾就是個半啞巴，所以基本不和他交流。他娘趕集上坡也不放心他，把門一鎖，任誰也敲不開的。沒想到后來幾年，經(jīng)過持續(xù)地治療和康復(fù)，他竟然一天一個樣，表情也活泛起來，再不像以前那么木了。

說著話，我打量一遍院子，看有什么要拾掇的。是典型的山村小院，磚混結(jié)構(gòu)的院墻和小趴屋。這本來不是老五的家，是他四哥的。老五的家在村頭山坡上，批了地基新蓋的。因為路遠(yuǎn)不便，老四家又遷去了城區(qū)，就索性搬下來了。下頭破舊，但是緊湊，好住，冬天也暖和。只是娘倆都不是齊整人，一個二級殘疾，一個八十老嫗，家里亂得插不下腳。但是娘倆都是樸實本分、沒一點分外之求的山里人。每次去，不管空著手，還是帶著東西，娘倆都一樣感激得了不得。他們的真誠讓我暗自慚愧。我做得實在太少了。

這回院子顯然比原來規(guī)整多了，有了過年的樣子。幾盆蔫兒吧唧的植物都害冷似的擠到了北墻根。水管子用破棉褲腰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露出一個膽怯的小下巴。東邊是一個石棉瓦棚子，趙大娘從坡里拾來的柴禾，都一捆捆扎好了垛在角里。南屋窗底下蹲著兩個皴了皮的舊沙發(fā)，是老大搬家換下來的，因為太大進(jìn)不去屋門，就隨便扔在這里了。上次我來的時候，還在那張沙發(fā)上教趙大娘和老五打電話。一個斑駁了紅漆的老人機，他娘倆只會接，不會撥，因為鎖了屏解不開。趙大娘粗礪的黑指頭根本摁不準(zhǔn)那個鍵。老五反應(yīng)更慢，摁完第一個鍵，找第二個鍵的空兒，機子又黑屏了。我出了一身汗，到走也沒教明白。

我把油面啥的提進(jìn)屋，小心撂到墻根兒里。墻上扶貧聯(lián)系人欄里就是我的信息。朝陽兩間小室，旁邊一個灶間。鐵爐子上燉著壺水，熱氣正催得壺蓋子咕嚕嚕叫。我過去提下來，回頭找暖瓶。趙大娘不在家，老五連壺水都灌不了的。我把暖瓶給他灌了，又到門外接一壺，拾掇一下爐子燉上，老五拄著拐兒在屋當(dāng)中傻笑。土暖氣從爐子上接出來，貼墻串到兩間屋里。到老五屋里摸摸，熱乎乎的。收音機扔在窗臺上，吱吱呀呀唱著戲。隔著窗戶，看見幾個婆娘正抄了手在橋頭上曬太陽。橋是架在河溝上的。一年四季，河溝里幾乎不斷水。河沿上樹木參差，不管綠意蔥蘢還是枯枝敗葉，都宛在畫中。尤其在上游百步開外亭亭屹立著一棵柿子樹。待秋后落凈了葉子，紅彤彤的柿子高擎在半空，讓整個山村都顯得超塵脫俗。那是山村一年中最美的時節(jié)。所以我每次來都站在橋下首往上游拍照。老五的床挨著窗戶，他肯定也能看到我看到的風(fēng)景。老五除了看病偶爾去城里一趟，其他時間一步也離不開村子。甚至大多數(shù)時間，他就是邊聽著收音機，邊開了半扇窗戶往外瞧。對于這個瞅了幾十年的村子，他心里不知有何感受。他的生命，至少也該像那棵燦爛的柿子樹，即使默默無聞，也會開花結(jié)果；即使離不開山窩半步，也會來風(fēng)抗風(fēng)，來雨擋雨。可是現(xiàn)在，他似乎更像那些堰根兒里的枯枝敗葉，躲在冬天的陽光下堅持和守候?？粗麡泛呛堑膯渭兊男δ?，我仍然相信，他的堅持和守候同樣會得到應(yīng)有的回報。

聊了會天，我從褲袋里摸出幾張鈔票放在窗臺上，拍拍老五的肩膀往外走。老五沒想到，又一下子啞巴起來。到了大門洞，順手把兩尼龍袋子炭給他貼并了貼并。一看手上黑乎乎的，沒法和他握手了，就擺著手讓他回。

老五不聽，呲著大白牙送我。我問，你娘啥時候回來？老五說，俺娘說晌午就差不多，還得回來做飯來。這話又讓我平空添了一絲隱憂。趙大娘都八十了，還能撐幾天呢。而且老大娘有一只眼不行了，只有一只眼能看人。上次我來，趙大娘攆出來送我，手里提著一塑料袋鮮花椒，我掙著往外走，她死活不放，大黑指甲蓋子在我胳膊上掐出深深的印子來。門外也是一個拄拐兒的大嬸就咋呼她，你別犟了，人家有紀(jì)律的人，不能拿你東西哎。她這才松開指頭，手還搭在我胳膊上，深陷在皺褶里的老眼濕亮亮地盯著我。我不知道她在用哪個眼看我。

和橋頭上幾個嬸子大娘打了招呼，我跟著河溝里細(xì)細(xì)的水聲往下走。高低錯落的房屋也像是為了聆聽這水聲，都曲曲折折擠到河沿上。房屋背后是越來越高的山崖。一大朵白云從山崖后頭生出來，重新把山村慢慢掩入亙古的寂靜中去。

轉(zhuǎn)眼牛氣哄哄的辛丑年到來了，里外一通忙亂。等閑下來翻手機，卻吃驚地發(fā)現(xiàn)一個未接電話竟然是趙大娘的。她咋會打電話了呢，而且初一就打給我？我有些不安，趕緊撥回去，很快通了。上來趙大娘就揚著高高的山音給我拜年。我不自覺地走到窗前，看著幾十里外橋子村的方向，把聲音也放得高高的。趙大娘說，那天你來的時候我也沒在家，我回娘家了，娘家侄兒出了事兒，一家人都不好過哎。我因為早知道她侄子的事，所以并不覺得意外。勸她道，大娘啊，事情出了咱也沒辦法，就讓他們?nèi)ヌ幚?，您老人家可多多保重啊。趙大娘好像聽不見我說的啥，只是自顧自地重復(fù)她那句話：你看你來的時候我也不在家，老五說你也沒喝口水哎。

放下電話，我心里挺不是滋味，腦子里總是她那深陷在皺褶里的濕亮亮的老眼。趙大娘，老五，或者還有其他人，他們經(jīng)歷了太多的苦痛。他們堅持下來了。他們從不怨天尤人。他們就像那棵與之默默相守的柿子樹，對每一縷陽光都充滿感激。這些都是我不曾經(jīng)歷的，都是我沒有做到的。

看女兒翻著書過來，我就給她講老五和趙大娘的事。末了說，過幾天，我領(lǐng)你去看看那個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