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福迅
我們是動物,和你的世界交錯在不同的時空,彼此能看到對方的身影卻無法溝通。你對我的贊美或批評,都是出于個人目的,與我真實的生存狀態(tài)沒有關系。每天,我們都會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你靜心來聽,才能懂得我們的愛恨情仇?;蛟S,對你有用。
我是一只名鳥,一只血統(tǒng)高貴的鳥。我從詩經(jīng)中飛起來,在唐詩宋詞中翩翩起舞。一代代文人騷客在鳥類家族為我留下了最多的贊美詩,什么“鸤鳩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儀一兮” “楊花落盡子規(guī)啼,望帝春心托杜鵑”“枝頭杜宇啼成血,陌上楊柳吹成雪” “布谷聲中雨滿犁,催耕不獨野人知”……千百年來,你為我樹立了鞠躬盡瘁、勤懇為民的光輝形象。對,我就是大杜鵑,屬于脊椎動物門,鳥綱,鵑形目,杜鵑科。你還叫我杜宇、子歸、布谷,這就是我的身份標簽。傳說古代四川人杜宇,自封為蜀王,號望帝。望帝冤死,子歸鳴,你認為是杜宇的靈魂化為了杜鵑,布谷聲聲,牽強附會說望帝在催促農(nóng)耕。加之我晝夜啼叫,聲音悲切、高亢,觸動了你充滿想象力的神經(jīng)。
在你虛構的天空我為王為帝,在鳥類社會我卻有點臭名昭著。既然出身決定了鳥生的高度,我何必像基層鳥一樣起早貪黑為活著奔波呢?我不筑巢,打盹了就蹲在高枝上瞇會兒;不孵卵,把蛋下在別的鳥巢里;不喂孩子,由養(yǎng)母心甘情愿地代勞。這種行為叫卵寄生。
欺騙、恐嚇、殺戮就是我賴以成功的鳥生哲學。
我可以把卵寄生在125種鳥巢中,主要對象是大葦鶯、麻雀、伯勞等雀形目鳥類,他們和我的孩子基本一個食譜。特別是大葦鶯只會低頭喂鳥,不知抬頭思考,一多半淪為了我們的保姆。
五月初,葦子剛長起來,大葦鶯就忙活著筑巢、交配、繁殖。到了五月中下旬,我才不慌不忙從12000公里外的非洲趕了回來。
我悄無聲息地滑落到葦塘邊的大柳樹梢上,茂密的蘆葦叢中十幾個大葦鶯巢盡收眼底。我心里很佩服大葦鶯高超的編織技巧,他們在四五棵蘆葦中間用蘆葦葉、枯草莖、草葉等編織成一個開口向上的杯形巢,里面還墊著柔軟的羽毛。我選定一個四只蛋的巢,蛋多容易魚目混珠??捎憛挼哪溉旡L趴在窩里就是不給我機會,她的老公在巢邊的葦稈上邊機警地跳來跳去,邊“嘰嘰呱呱”地叫個不停,還不時地歪頭瞄我一眼。
大葦鶯是個老實的群體,玩弄他們自然很簡單。食雀鷹是大葦鶯的天敵,而食雀鷹的叫聲我早已練得惟妙惟肖。時間不等蛋,屁股里漲得難受,我巧舌如簧的嘴發(fā)出“kiii-kiii-kiii”的響聲。刺耳的聲音撲向葦塘,把一只只棕色葦鶯從碧綠的葦叢深處驚起來,“撲棱棱”四散飛去。
我輕展雙翅,無聲地掠了過去。站在巢邊,我毫不猶豫地叼起里面的一只蛋扔了出去。生存分秒必爭,我明白孵蛋期的葦鶯不會飛遠。一般的鳥產(chǎn)蛋需要一兩個小時,我只10秒鐘便把山寨蛋下了進去。我身體里含有異染色體,學會了看鳥下蛋,能夠使蛋的顏色、斑點和巢里的保持高度一致。至于個頭有大小,我也無能為力了。
在生命億萬年的協(xié)同進化中,競爭的雙方互相反制,自我發(fā)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面對我強勢的寄生,被壓迫的鳥進化出了兩種本領:“不一致性識別機制”,也叫多數(shù)蛋說了算,數(shù)量多的就是親骨肉,把特立獨行的蛋予以清除;“模版化識別機制”,知道自己蛋的模樣,差樣的無疑就是壞蛋。她們一旦識破了我的蛋,就毫不猶豫地扔出巢外。曾經(jīng)有100多年的時間,像今天專門欺負大葦鶯一樣,我總是把蛋下在知更鳥的巢里,后來知更鳥進化出識別功能,我只得另尋他鳥。
為了獨占撫養(yǎng)權,我的孩子只需10天左右便搶先破殼。不必指責我,你的一生都在搶:搶好的醫(yī)院出生,搶好的學校上學,搶好的崗位工作,死了也要擠進高檔火化爐。“有福之人不用忙,無福之人瞎慌張”。瞧,我的小寶寶還沒有睜開眼睛,細軟的脖子還撐不起那顆碩大的黑腦袋,可他知道該怎么做了。趁養(yǎng)父母外出覓食,他用背部頂住了一只蛋,兩只嫩黃的小爪緊緊勾住巢壁的細草,腦袋向下頂著巢底,屁股朝天,兩只細弱的肉翅膀不停地搖晃著,吃力地一點點向上倒退。蛋被推到了巢沿上,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他爪一軟,蛋從頭上滾進了巢底,他也跌落下來。氣喘吁吁的時候,養(yǎng)母回到了巢邊,他若無其事地張開黃色的大口,“呀呀”地叫著。養(yǎng)母把叼著的一只小螞蚱塞進他嘴里,又急急離去。填飽了肚子,他氣力大增,低頭弓腰重新開始頂?shù)?。“啪嘰”,一只褐色帶斑點的蛋掉到了水面上,沒有驚起一絲水紋?!芭緡\”,又一只……經(jīng)過不懈的努力,我的寶寶終于獨占鶯巢。如果葦鶯的小鳥先孵出來,我的寶寶也毫不客氣地把他們全部推落巢下。在億萬年的進化中,我給小寶寶設置了凹進去且暗藏有敏感神經(jīng)的背部,一接觸到鳥蛋或雛鳥等硬物,會條件反射地向外推。
把有競爭的異類清理完畢,我坦然地睜開了眼睛,心安理得地獨享養(yǎng)父母的服務。我是標準的吃貨,飯量相當于4只小葦鶯。我能模仿小葦鶯饑餓時發(fā)出的“啾啾啾”聲,所以大葦鶯才拼死拼活地為我飛來飛去捕食。
我長得很快,把巢塞得滿滿當當,身上披滿了黑色的“蓑衣領”,和小葦鶯的模樣已是天壤之別,可笑這兩只愚昧的鳥從來沒有懷疑過我的身份。不幾天,灰黑色的羽毛覆蓋了我的身體,巢內已經(jīng)容不下我,我只好站到巢沿上,把四棵穿巢而過的葦子壓得搖搖晃晃,似乎隨時都可能折斷。母葦鶯嘴里橫叼著一只還沒長翅的螳螂飛了回來,纖細的她已經(jīng)無法接近我龐大的身軀。她急速扇動翅膀懸停在上方,雙爪緊緊攥住葦稈,雙腿、身體、脖子都努力橫向拉直,把頭伸進我紅色的大嘴里才把螳螂放下。我的身體是她的三倍大,一只瘦弱的螳螂不過是一道小點心而已。吞下之后,我抖動雙翅,張開大嘴,不耐煩地“呀呀”尖叫。葦鶯知道還沒喂飽我,慚愧地飛開了。
有幾只麻雀落在葦塘邊柳樹的枯枝上,嘰嘰喳喳地議論個不停,似乎在說,騙子,真不害臊。我心里冷冷一笑:你們這些底層的鳥,哪能讀懂高貴鳥的心思?
羽翼豐滿的那天早晨,兩只葦鶯又匆匆外出覓食,可我已經(jīng)不需要了。我拍拍翅膀,頭也不回地飛走了。只剩下一個被我踩壞的巢,空空地在葦稈上搖晃。
我飛進了松林。色彩鮮艷的松毛蟲、舞毒蛾一般鳥都不敢問津,到我嘴里就成了美味可口的面包。我一天能吃上百只危害森林的害蟲,被你授予了“森林公仆”的光榮稱號。于是,我那段不光彩的歷史也就沒人再提起。
你有時尊我為先知,只因前臂舉起的樣子像祈禱的少女,又稱禱告蟲;你有時又視我為冷酷無情的代表,只不過和男友做愛時我喜歡把他的頭咬下來吃掉而已。但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中華大刀螳,屬于節(jié)肢動物門,昆蟲綱,螳螂目,螳螂科。你經(jīng)常在野外的草叢中樹葉下看到我晃來晃去的身影,對我驚心動魄的一生其實知之甚少。
我的生命,是從樹枝上的一個卵鞘開始的,你老家叫“箔膠”。
每年,當溫暖的春風輕撫大地的時候,小草總是迫不及待地從松軟的黑土里探出了一個個嫩黃色的小腦袋,沉不住氣的柳芽也睜開了一個個綠色的小眼睛。有了食物,吃草的小昆蟲蹦蹦跳跳地現(xiàn)身了。
我不著急。俗話說早起的蟲兒被鳥吃。我們藏在柳枝上橢圓形的卵鞘里,外形像一塊死掉的樹皮,頂住了冬天的冰冷,躲過了皮蠹和螳小蜂妄圖不勞而食的寄生,八個月沉默的等待,夏天來臨的六月,當各種蟲子遍地撒歡的時候,輪到只喜歡吃肉的我們出場了。
堅硬的卵殼已變得疏松,我看到了外面世界透進來的微弱亮光。光是和宇宙一起誕生的,也為所有生命指引了方向。我拼命蠕動柔長的身體,搖頭擺尾向著光鉆去。剛爬出來,一條有黏性的絲線便從腹部抽出來將我懸在半空,讓毫無還手之力的我避免成為螞蟻的早餐,也不會掉到地上摔死。我的手腳還包在胎膜里,像條長著一雙黑色大眼睛的蛆蟲。倒懸的我努力掙扎,借助地球引力頭先破膜而出,然后慢慢抽出了整個身體。我隨風而長,體形很快增大了好幾倍,成為了一只有模有樣的螳螂??刹皇撬械捏攵己臀乙粯有疫\,太弱小的連卵殼都鉆不出來,蛻不下皮的永遠就掛在了那根曬干了的絲線上。卵鞘里二百多條生命能夠活到成年的不過幾只。在死亡面前,我的三只單眼和兩只復眼從不流淚,我不相信眼淚能軟化一顆冷硬的心。周圍的樹葉和樹枝上小螳螂越聚越多,密密麻麻,熙熙攘攘。這么多盤中餐,很快就會引來鳥、蜘蛛和螞蟻的圍獵。何況,在我的眼里,一切活著的肉沒有不吃的理由。在同類的眼里,我自然也是他們填飽肚子的對象。殺戮和被殺戮,從我來到世界的這一剎就開始了。
離他們遠點才安全。我獨自爬到高處一片肥嫩的柳葉底下。幾只肉墩墩的牙蟲驚慌失措,我毫不猶豫地撲上去下口就咬,沒有揮舞尚待開刃的兩只大刀。我的咀嚼式口器咬力強勁,幾乎沒有撕不開的獵物。第一次捕獵成功,大大提升了我征服世界的信心。
弱小就要挨吃,這是叢林法則,和你的世界沒有什么兩樣。只有足夠強大,才能不被螞蟻這些小東西欺負,才能在昆蟲世界中稱王稱霸。我的皮叫外骨骼,支撐著整個身體,沒有彈性,不能長大。我要想長大,就必須經(jīng)歷一次次脫胎換骨。
為了安全,我躲到了一處隱蔽的地方,頭朝下擺出了蛻皮的標準姿勢。柔軟的新衣已經(jīng)長成,緊貼在舊衣里面。我把頭吃力地從背部中間裂開的細縫中拱了出來,小心地拉出兩條長長的觸角。最麻煩的是由基節(jié)、轉節(jié)、腿節(jié)、脛節(jié)和跗節(jié)組成的六條腿。前腿粗寬,腿節(jié)和脛節(jié)上長有利刺,像死神達納特斯手中的鐮刀。要把這么一件設計精細、結構復雜帶有三個彎曲的“連褲襪”脫下來并非易事。我先從遠端發(fā)力,把爪小心翼翼地向外抽。這時各個關節(jié)和刺都是軟的,不會掛壞我穿過的“連褲襪”。抽出中、后腿后,我全身用力一縮,長長的肚子就從舊皮中完全拔了出來。我柔軟得如一條橡皮蟲,沒有一絲力氣,是所有動物都可隨意宰割的時候。我一生中要經(jīng)歷八次蛻皮,每次都徘徊在生死之間。
八月下旬一個晴朗的早上,我又躲到了一片很大的楊樹葉下,開始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次蛻變。全身蛻出后,我掉轉身體朝上,腋下兩團翅膀像洗衣機里剛被甩干的裙子。我用力把體液注進去,皺在一起的翅膀緩緩舒展開來,猶如慢鏡頭下綻放的花朵。我的身體也由剛出世時的一厘米長到了九厘米,胸前的大刀也更加威風凜凜。且慢,不能高興得太早,還要等四五個小時,在空氣和陽光的幫助下我的身體才會變硬,才能夠展翅飛翔。到那時,我就是草原上睡醒了的雄獅,我就是昆蟲世界的老大。
日影偏西,我肚子耷拉著如一條沒裝糧食的口袋。我挺起細長的脖頸,輕輕搖動觸角,靈活地轉動三角頭,尋找祭刀的獵物?!爸恕恕迸赃吜鴺渖系囊恢恍巯s拼命地叫著。洪亮的歌聲能激發(fā)雌蟬的好感,自然也會吸引獵食者。三年的地下等待才換來今天陽光下短暫的歌唱,他別無選擇,只能和死神賽跑。
修長的后腿用力一蹬,振動雙翅,一條綠色的弧線優(yōu)美地從空中滑過,我悄無聲息地抱住了柳樹。那只蟬就在頭頂,黑黃相間的肚子一鼓一收,循環(huán)播放著情歌。我合起大鐮刀,撐起中后腿,一步一步向上挪動,修長的身體有節(jié)奏地搖擺,像優(yōu)雅的狐步舞。這是我精心設計的招牌動作,遠看像一片抖動的柳葉,靠近獵物時雙手合十,面帶蒙娜麗莎般迷人的微笑。我壓根瞧不起獅子,合伙追得一只羚羊滿草原狂奔,目的太直接動作太不文明。我輕搖慢舞到情歌王子身邊,他停止了賣唱,滿臉茫然。我可沒有耐心等他做出蟬生中的最后一個決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張開大鐮刀叉了下去?!爸ㄍ邸ㄍ邸?,驚慌失措的他發(fā)出了生命中最后的絕唱,兩只大翅膀“撲棱棱”胡亂揮舞,但死神大鐮刀收割的獵物只有一個結局。
在隨后的十幾天里,我食量大增,什么楊扇舟蛾、刺槐蚜、蝗蟲等都是殺無赦,斬立決。你常嘲笑我,什么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什么螂臂當車,不自量力??梢载撠熑蔚馗嬖V你,我有勇氣向強者挑戰(zhàn):小鳥和蛇也會成為我的刀下鬼。你敢嗎?心里卑微的你只能向更懦弱者泄恨:公交車上無辜的路人,幼兒園里天真的孩子……
九月初,我的肚子鼓了起來,像一個懷春的少女,向外散發(fā)費洛蒙性激素。一只棕色的小帥哥聞味而來。對于穿綠衣服還是棕衣服,我倒不介意,強壯是我擇夫的唯一標準。我碩胖的體形讓瘦小的帥哥有些膽怯,他在周圍不停地徘徊,還揚起大刀秀肌肉??吹叫浉鐒幼髅艚?,身體健壯,我矜持地搖搖觸角默許了。得到鼓勵的小帥哥一個旱地拔蔥飛到了我的背上,用一雙大刀摟住了我的脖子,后腿抱緊我兩邊的翅膀,肚子彎曲著插進我的尾巴里。趴了半天還沒有下來的意思,饑腸轆轆的我不耐煩了,猛地轉過身去,從脖頸處一口把他的頭咬下來,津津有味地咀嚼起來。你也曾做過所謂的研究,說那些吃掉配偶的后代數(shù)量比沒有吃掉的多20%,而那些被吃掉的丈夫,則能將自己90%的氨基酸傳遞給下一代。拼命能提高雙方基因的傳遞能力,這才是我們同類相食的目的。而你呢?很多時候是損人而不利己,真不如我們蟲子。
五天以后,我爬到一條樹枝下面,尾部向上排出一團白色泡沫附著在樹皮上,我把卵一排排整齊地產(chǎn)在里面,泡沫變硬后就成了保護孩子們的卵鞘。
我耗盡了一生集聚的能量,顫抖的腿無法抓住樹皮,“啪嗒”摔在地上,眼睜睜地看著一大群螞蟻圍了上來。
我是你在昆蟲界關系最密切的朋友。3000多年前的甲骨文中出現(xiàn)了“蜜”字,2700多年前的《黃帝內經(jīng)》中已有蜂針療法,公元前3世紀《禮記·內則》中“子事父母,棗栗飴蜜以甘之”的記載證明,很久很久以前,你就開始掠奪我的食物作為高級滋補品。為了享受得心安理得,你絞盡腦汁創(chuàng)作了大量詩詞,把我裝扮成勤勞和無私奉獻的典型,什么“但得蜜成功用足,不辭辛苦與君嘗”“不辭傾倒為君甜,只要教君脫舊粘”“小小微軀能負重,器器薄翅會乘風”。當然,個別有識之士也為我鳴不平,“采得百花成蜜后,為誰辛苦為誰甜?”“世人都夸蜜味好,釜底添薪有誰憐?”……所有這些,其實都是你站在人類的舞臺上自娛自樂,對我的處境沒有絲毫影響。
我是蜂王,中華蜜蜂之王,屬于節(jié)肢動物門,昆蟲綱,膜翅目,蜜蜂科。不像螳螂一生過著形單影只的流浪生活,我們是一個等級森嚴、紀律嚴格的集體主義組織,是名副其實的蜜蜂王國。名義上我是王國的統(tǒng)治者,外表看似光鮮卻是一個沒有自由的國王。
我的王國由三種蜂組成:工蜂、雄蜂和蜂王。工蜂大約有3~7萬只,是最普通的勞動者,負責喂養(yǎng)幼蜂,建造和打掃蜂巢,外出采蜜,保衛(wèi)團體等任務,又是實際決策者。雄蜂比工蜂個頭大,大約有6~8百只,他們除了吃飯什么也不做,只等著和國王交配,相當于三宮六院七十二妃。蜂王當然只有一只,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
工蜂是一流的建筑師,聰明程度超過了你的思維極限。她建造的蜂房都是標準的六角形柱狀體,成千上萬間蜂房密密麻麻排列成一棟棟摩天大樓。就像你根據(jù)職務高低享受大小不同的辦公面積,我們的蜂房也分三等:工蜂房最小,雄蜂房雖然也是六角形,但建筑面積大一些。至于未來的王宮必須是特殊規(guī)格,不但外形變成了花生米狀,居住面積更增大了幾倍。
育兒室建好,就輪到我閃亮登場了。我裝模作樣地檢查了一下蜂房是否完整、干凈,然后身體向前屈起,把長長的紡錘型的肚子放進去。在這神圣的時刻,我的周圍圍滿了工蜂,有的撫弄我的翅膀,有的舞動我的觸須。她們都是我的侍從,表達著忠誠和支持。忽然,我的身體一陣痙攣,第一粒卵排到了蜂房里。一個侍從夸張地拍著雙翅,眼對著我的眼,嘴對著我的嘴獻媚。我把目光越過她,擺出嚴肅而淡定的表情,緩緩起身,后退一步,再次把肚子插入另一個育兒室。有三兩個侍從趕緊跑到第一個產(chǎn)房鄭重其事地檢查,認為合格后就吐出一些白色的蜂乳供孵化出的幼蟲食用。
在臣民面前我須做一個勤奮的國王,五加二白加黑地忙碌成為了常態(tài)。我一晝夜產(chǎn)720~960粒卵,是自身體重的1~2倍。餓了,只需用兩根觸角輕撫工蜂的嘴巴,她就會殷勤地從嘴里吐出蜂乳喂我。在王國里,只有我終生食用這種高貴的產(chǎn)品。每當我出現(xiàn)時,周圍所有的工蜂無論手頭有沒有工作都必須肅立,迅速調整自己的位置和角度,用眼睛和觸須正對著我。我邁著沉穩(wěn)的步伐蠕動著,表情威嚴而自信,充分享受著權力帶來的快感。
但悲哀時不時會從我內心深處涌起來。我就是一只產(chǎn)卵機器,是一只被工蜂架空的傀儡,不能有自己的思想和自由。
根據(jù)工蜂事先挖好的三種坑,我機械地把卵產(chǎn)到里面。產(chǎn)到雄蜂巢里的是沒有經(jīng)過受精的卵,產(chǎn)到工蜂和蜂王巢里的是受精卵。因為出身不同,工蜂幼兒出生后只享受三天蜂乳,之后的日子里就吃粗糧——花粉和蜂蜜的混合物。因為營養(yǎng)不良,身為雌性的工蜂生殖器官無法充分發(fā)育,喪失了產(chǎn)卵能力,成為王宮里的太監(jiān)。而蜂王巢里的幼蜂自始至終吃蜂乳,就變成了生殖器官發(fā)育完善的蜂王。就像皇子,從一出生就有許多人教他怎么當皇帝。
一生中,工蜂們只給了我一次短暫的自由。那種沒有束縛的快感深深地蝕進了我的骨子里,讓我情不自禁地常?;匚丁?/p>
被老蜂王產(chǎn)下的我,在王宮里過了一段吃飽喝足的逍遙日子后變成了蛹。外面的侍從用花粉摻上少量的蠟質把出口徹底堵嚴。12天后,我從沉睡中醒來,感覺身體被束縛得難受,努力掙扎了幾下,狹窄的蛹殼便裂成了碎片。我抖抖翅膀向上爬,打算咬開封口鉆出去。我不清楚,外面的王國已經(jīng)亂作了一團。
老國王,也就是我的媽媽顯然聽到了我的動靜。獨裁者容不得別人來挑戰(zhàn)她的權力,親生骨肉已成仇敵。平時歌舞升平團結和諧的王國頓時分裂成兩大陣容:一部分工蜂跟在老國王后面,繼續(xù)隨時侍候;一部分虎視眈眈地堵在老國王前面,讓她欲進不能。還有幾只工蜂拼命封堵我咬壞的蓋子,堅決不許我出來。整個王國劍拔弩張,暴躁不安?;靵y中,工蜂們把儲藏室里的蜜搶了出來,還互相用刺亂蜇,不安的“嗡嗡”聲響成一片。老國王知道大勢已去,便掉頭飛出巢外,后面跟走了一大群忠心耿耿的工蜂。
我終于被放了出來,還沒等松口氣,就聞到了威脅的氣息,另一只剛被放出來的新蜂王正警惕地瞪著我。彼此都明白一國不容二王,攘內必先安外,現(xiàn)在我倆還有共同的敵人需要消滅。我們在侍從的帶領下,尋找著一個個王巢搖籃,毫不留情地用牙和爪撕爛封口的蠟,轉身用毒刺插進了一個個小王子的身體。把潛在的政敵全部清除后,姐姐和妹妹的決戰(zhàn)開始了。我們將身子豎得筆直,以顯得自己高大魁梧,用口咬住對方的觸角,頭對頭,胸對胸扭作一團。第一個回合結束,沒有分出勝負,我們都累得氣喘吁吁,只得分開休息。工蜂在一邊圍著,防止膽小者逃跑。對冷漠的看客來說誰贏誰輸無所謂,她們只需要一個勝利者。把權力緊攥在手里就是硬道理,所謂正確錯誤只不過是你給自己粉飾的一塊遮羞布。第二個回合開始,我們彼此用眼睛互相盯著,誰也不想貿(mào)然進攻。幾分鐘后,我瞅對手稍一走神,突然跳到她的背上,抓住翅膀,彎起肚子狠狠刺了下去。
一切都結束了。工蜂們迅速清理戰(zhàn)場,把尸體甚至還蠕動的小王子都毫不客氣地扔了出去,為我的登基準備會場。
十幾天后一個晴朗的早晨,我婚配的日子到了。我要盡情享受第一次,也許是唯一的一次自由。我在家門口倒飛,連續(xù)起降觀察,看清了回家的路,周圍也沒發(fā)現(xiàn)鳥類出沒,便箭一般向藍天最高處沖去。
花草、樹木都被我甩到了身下,四周全是無垠的天空,風“呼呼”地從我翅尖掠過。沒有束縛的感覺真爽啊,我真想永遠地向著宇宙深處沖去,而不去當那個被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的國王。看到我優(yōu)美的飛姿,嗅到我身體散發(fā)出的迷人氣息,幾百只雄蜂追了上來,我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我越飛越高,達到了平時蜜蜂從未到達過的高度。后面的黑影越來越少,最后只剩下了一只雄蜂和我一起向上躍升。無疑,他是今天最勇敢、最強壯的帥哥。我們抱在一起,糾纏成一團,繼續(xù)螺旋著上升。這是狂熱的戀愛之舞,也是冷酷的死亡之路,愛和死亡有時只隔著一層透明的薄膜。雄蜂剛把精液射入我體內的儲精囊中,他的生殖器官就被我扯了出來,一同帶出來的,還有肚子里的內臟。這只贏得了一秒鐘愛情的雄蜂,雙翅突然像被閃電擊中一般松弛下來,空蕩蕩的身體旋轉著墜入了無邊的黑暗。
結束了瘋狂的愛情之旅,我氣喘吁吁地回到王國,在今后三四年的時間里,我將隨取隨用這幾百萬只精子,從此變成了日復一日的產(chǎn)卵機器。
因為生活在不同的維度,所以你能看清我們從卵到蟲或到鳥一路走來,知道了我們的前世今生,甚至還能把控我們的未來,但我們自己渾然不覺。正如你,也不知道你一樣。但我們相信,在宇宙深處,也有一雙神秘的眼睛在時刻盯著你,看著你的前世、今生和來世,記錄下你行的善和你做過的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