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克奇
一
村叫趙莊,河曰汶河。
村是普通的村,河是普通的河。
村與河相互依存著,在魯中山區(qū)的一隅過著自己的日子,倏忽已經(jīng)六七百年。
據(jù)《臨朐縣志》記載,趙莊于明朝由趙氏立村??刹恢獮槭裁?,時至今日,村里的趙姓人丁已全無蹤跡,讓人匪夷所思。倒是姓張的人家如青草般蓬蓬勃勃地發(fā)展起來,頗有些“鵲巢鳩占”的味道。以至于如今的人說起來都認為這村名純粹是“掛羊頭賣狗肉”。
記得小時候在學校里學到“名不副實”這個成語時,那個滿口之乎者也的老學究就搖頭晃腦地舉我們的村名做例子,惹得同學們哈哈大笑。有幾個調(diào)皮蛋居然還一邊笑一邊不懷好意地用手指我,窘得我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和趙莊的密切關(guān)系。
二
趙莊的張姓是什么時候被哪個方向的風刮來的呢?
《族譜》有記,趙莊張氏的始祖于元末明初自河北河間府東光縣斑鳩店莊逃難而來,胡服戎裝,為元朝功勛,后韜跡隱匿,初居雙山之陽,再居高家莊,釋甲胄而勤農(nóng)桑,尚淳樸以立基業(yè)。其后一子東遷汶水之西白塔之北鍬土誅茅,以就口食。
由于居無定所,他們只好砍伐一些樹枝搭成簡易的窩棚遮風雨避寒暑,故稱“窩鋪”。后又開枝散葉,有遷到廟山村、白塔村的。到明末清初年間,十一世祖張甲又從白塔村遷入趙莊。
不論是窩鋪,還是白塔、趙莊,都緊臨汶河。自古以來,為了生存和繁衍,人類就學會了逐水而居。中國的黃河流域、埃及的尼羅河流域、巴比倫的兩河流域以及印度的恒河流域,不僅為人類的生生不息提供了必要的物質(zhì)條件,也培育了人類的古老文明,這是世人皆知的事實。
看來,我們這支張姓的始祖,也是智慧的。
隱居于魯中山區(qū)的汶河,雖然無法與這些“人類文明的搖籃”相媲美,卻也傾盡自己的乳汁養(yǎng)育著沿河的子民。一開始是花草樹木、蟲魚鳥獸,后來又加入了人。
即使瘦小,她也是一條偉大的母親河。就像是一個女人的瘦弱并不影響她成為一個偉大的母親一樣。
三
汶河發(fā)源于素有小泰山美譽、被尊為“中華五大鎮(zhèn)山之首”的沂山,流經(jīng)著名的世界風箏之都——濰坊,最后逶迤注入渤海。
從沂山法云寺出發(fā),到達趙莊時,汶河已走了30多公里。
一開始,趙莊是緊緊地偎依在汶河身邊的。村里的人們在睡夢里都能聽得到汶河哼唱的歌謠。在這塊東西兩道山嶺夾裹的小小平原上,趙莊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因為有水,他們不愁吃,不愁喝,男不愁娶,女不愁嫁,小日子過得滋滋潤潤,宛若世外桃源。
對于汶河的庇護,趙莊人感激不盡,自設(shè)了許多禁忌,比如不論大人小孩,絕不能往河里倒臟水、扔垃圾、大小便,也不能在河邊吵架、說臟話。
對于個別不守規(guī)矩的人,族人決不會輕饒。輕則罰他跪在河邊專設(shè)的青石板上贖罪,重則打他個皮開肉綻。
為了表達對汶河的感恩和敬畏,每年的新麥打下來后,村里都要舉行一次莊重的儀式,給河神過生日。
那是村里的每戶人家都自覺參與的,場面相當壯觀:村子有多少人家就有多少張擺放祭品的供桌,有多少份祭品。
據(jù)說,不只趙莊這樣,沿汶河的所有村子都是如此。
因此,汶河的水從來就沒有渾濁過。
四
上世紀五十年代末,為了充分利用汶河的水資源,國家決定興建大二型水庫——高崖水庫,設(shè)計庫容為一億五千萬立方米。
這個舉措一下子打破了汶河隱士般的生活,也徹底改變了趙莊與汶河的關(guān)系。
趙莊人不得不揮淚告別與之緊緊相依相偎了六百多年的母親河,遷到村西的那道山嶺上。
聽奶奶說,遷村的頭一個晚上,全村都失眠了,男人們坐在河邊抽了一夜的紙煙,婦女們也抱著孩子陪爺們干坐了一夜。
黎明時分,人們默默地、小心翼翼地把河邊和村子都打掃得干干凈凈的,比過新年還要打掃得仔細。
遷村時,走著走著,村里幾位最年長的老人突然掉轉(zhuǎn)身,朝汶河的方向重重地跪了下去。一時間,全村人都撲通撲通跪下了,原先的啜泣立即變成了號啕大哭。
這里有他們朝夕相處的母親河,有他們經(jīng)營了許多年的家園,這里的每一棵花草,每一間房屋,每一方宅院,每一條街道,都凝結(jié)著多少感情,記載著多少念想。
一棵已經(jīng)在汶河邊生長了六百多年的大樹,一下子要連根拔起,是多么地傷筋動骨!
五
對于趙莊來說,搬遷還帶給了他們另一個巨大的傷痛。其實,這個傷痛并不僅僅是趙莊的,更是白塔村的,乃至整個張氏家族的。
傷痛源于汶河西畔那個巨大的墳冢。大墳冢里居住著一位偉大的老婆婆,那位老婆婆用自己的生命和大愛演繹了一個慘烈的故事。
據(jù)有關(guān)碑文記載:十一世祖張甲和原配王氏共生育了四個孩子,繼室陳氏沒有親生兒女。張甲和王氏故去后,陳氏視王氏所生四子猶如己出,百般呵護。其時,陳氏和老大老二住趙莊,老三和老四住白塔。
清順治六年(1649年)正月十二,一伙賊寇將老大老二綁架,索要財物,卻因家貧一無所獲。失落至極的賊寇怒火中燒,竟然動了殺人之心。危急時刻陳氏挺身而出,對賊寇說:我家的金銀財寶都藏在白塔村兩個小兒子那里,只要你們放了老大老二,我就帶你們?nèi)グ姿?,全都給你們。這家我說了算,你們不要擔心。
賊寇聞聽此言,看老婆婆的神情不像撒謊,就放了老大和老二,押著老婆婆向白塔村走去。走到趙莊和白塔的中間地帶,老婆婆停下來,對賊寇們說:“實話跟你們說,我白塔的那個兒子也是窮得叮當響,去了也白搭。要殺要剮,你們看著辦吧!”
賊寇氣急敗壞,朝陳氏胸口一刀捅去,老婆婆立即倒在了血泊里。正是傍晚時分,夕陽把天空涂得通紅通紅的,就像是用老婆婆的鮮血染紅的一樣。
六
陳氏的悲壯讓孩子們寸斷肝腸,傾盡所有為她舉行了隆重的葬禮,將她埋葬在了遇難的地方,并且立下了一塊石碑,記錄下了這段人世間動人的義母壯舉。
據(jù)說,老婆婆出殯那天,附近村子的男女老少都不約而同地停下手里的活兒,加入到了送行的人群中。送葬的隊伍因此前不見頭,后不見尾,浩浩蕩蕩,蔚為壯觀。
老婆婆下葬后,人們還久久沒有離去,有的用鐵锨,有的用雙手,無聲地往墳頭上撒土,以此表達對她的敬重。到夜幕降臨時分,小小的墳頭已變成了一個大墳冢。
此后每逢清明、過年和老婆婆忌日,十里八村的許多人都來為她上墳、添土。
也有不少人遇到了愁事難事,就在晚上來到老婆婆墳前,跟她說說話,或者在她的懷里哭一哭,尋求一種精神上的慰藉。臨走時不忘磕幾個頭,捧幾捧土撒到墳上。
老婆婆的墳冢于是越來越大,最大的時候足足有三四畝地。
難怪有傳言說老婆婆的墳自己會長。
憑著一份博愛與忠烈,老婆婆就這樣活在了人們心里。
安睡在肥沃的土地上,接受著人們一年又一年的敬奉,再加上汶河日日夜夜的陪伴,老婆婆也該感到欣慰了吧。
七
高崖水庫開工建設(shè)后,老婆婆的墳冢劇烈地揪痛了人們的心。
有人提議要給老婆婆遷墳,但立即遭到了否決。在普通老百姓的思想里,人一旦入土為安,就不能再遷移了。否則,會驚擾了她的魂靈,讓她成為找不到家的野鬼。
對于老婆婆,人們越是愛戴就越是謹慎。趙莊和白塔兩個村的老人們拖著茍延殘喘的身體,接連召開了好幾次會議后,最終決定讓老婆婆繼續(xù)安息在原地不動。
他們開導那些不理解的年輕人說:興建水庫是一件造福更多人的好事,老婆婆是不會埋怨的,就讓她住進“龍宮”,同龍王爺一起管制水里的蝦鱉魚蟹吧。
話雖這么說,當有一天眼睜睜地看著汶河水因了大壩的截流而慢慢淹沒了老婆婆的墳冢時,人們不禁又一次哭了起來。
淚水滴進汶河,滴進高崖水庫,也滴進了老婆婆的墳冢和自己曾經(jīng)的家園。
從此以后,對于老婆婆,便沒有了具體的紀念物。
但她仍舊活在人們相互傳頌的故事中,活在人們的心里,觸手可及。
八
高崖水庫1960年開始蓄水后,昔日的大片良田頓時變成了浩淼的水面,沿河老百姓的眉頭因此擰成了一個個疙瘩。
雖然趙莊和大壩相距二十里地,但她與汶河的關(guān)系也從此變得異常微妙。有時候,她們依然纏纏綿綿,卿卿我我,仿佛一對蜜月中的小夫妻;有時候,她們橫眉冷對,劍拔弩張,像極了苦大仇深的冤家對頭。
水庫的水位是趙莊與汶河關(guān)系的晴雨表。雨水少的年頭,水庫的水面是延伸不到趙莊村東的,因此,趙莊的大片糧田依舊為村里的人們提供著豐碩的小麥、玉米、高粱、大豆、稻谷等等,饞煞了那些窩在丘陵上、只靠山嶺薄地養(yǎng)家糊口的小山村。
在我小時侯,家里共種著七口人的十來畝肥沃之地。這十幾畝地在庫底同左鄰右舍的土地一起,結(jié)伙從村東出發(fā),嬉笑著一路跑出去,一直跑出四五里地撞到汶河懷里才停了下來,就像一個個頑皮的孩子比著賽鋪開的一塊塊細長的大氈墊。人們在這塊大氈墊上面種五谷雜糧,種莊稼人自己的日子。
由于是庫底,土地肥沃,人們根本就不用施肥,只按時節(jié)撒下種子,莊稼就蓬蓬勃勃地成長起來。
九
高粱是名副其實的長頸鹿,莖粗得像镢柄,穗大得像蒲扇。每一棵玉米都是一個幸福的媽媽,懷抱著大胖小子坐著幸福的月子。
大豆在個頭上比不過玉米高粱,就努力地走內(nèi)涵發(fā)展之路,每一顆豆粒都出落得珠圓玉潤。每到冬天農(nóng)閑季節(jié),家家都要做上幾次細豆腐,時不時地切上一些同大白菜、粉皮一鍋燉了,一家人哧溜哧溜地吃個歡暢。有些好喝口的爺們圖省事,每次做好豆腐后都吩咐婆娘另割下一大塊撒上鹽腌了,一湊堆便就著腌豆腐來上幾口老白干,那個自在勁就甭提了。
小麥和稻谷能長得一人高,每一個麥穗和稻穗拿在手里都感覺沉甸甸的,粒籽飽脹得似乎一不小心就會從襁褓里掉出來。小時侯我最愛吃的是奶奶做的小米干飯,里面摻著綠豆,不軟不硬,香香的,真是說不出的好吃。不僅我愛吃奶奶做的小米干飯,我們?nèi)胰硕紣鄢?。這也是足以讓奶奶感到自豪的一件事。小米干飯不僅好吃,還長力氣。每到農(nóng)忙時節(jié),奶奶就顛著一雙小腳天天做小米干飯,我們上坡回家,一大瓷碗一大瓷碗地往肚子里填,怎么吃也吃不厭。
那些年,我家每年都要種三畝多稻谷,把我們一家人養(yǎng)得壯壯實實的。奶奶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對我說:“等你長大娶了媳婦生了娃,就用我們自己種的小米侍候你媳婦月子,保管大人小孩都白白胖胖的?!蔽揖筒恢叩負?jù)此斷定自己未來的媳婦一定是個有福的人。
肥沃的田地不只喂養(yǎng)莊稼,也喂養(yǎng)形形色色的小動物,野兔啦,螞蚱啦,都在她的懷抱里歡蹦亂跳。有的樂極生悲,蹦著跳著就稀里糊涂地進了人們的飯鍋,成為莊稼人飯桌上的一道美味。
十
雨水大的年月,汶河里的水就像脫韁的野馬一樣往下瀉,高崖水庫的水面便可著勁兒往上漲,毫不留情地把趙莊的“糧倉”淹個片甲不留。趙莊的日子就這樣一年不如一年。
有些年頭的春季里,看土地離水庫的水面還遠,一開春人們便急不可待地把土地收拾好,大刀闊斧地點播上種子,精心呵護著,期冀老天能帶給他們一個豐收年。但事實往往是,莊稼正鉚著勁長得郁郁蔥蔥,雨季就不期而至,把人們辛辛苦苦的侍弄淹個一干二凈。
為了與水爭奪莊稼,全村的男女老少一起上陣,一連幾天泡在水里撈。因為地里灌了水,許多來不及逃跑的老鼠、蜥蜴、蛇都在莊稼稞上潛伏著,伺機逃命,有的竟然在本能的求生欲望支配下膽敢往人身上爬,猛然間就把人嚇個魂飛魄散,田野里到處都充斥了女人和孩子的尖叫。
盡管如此,人們還是毫不退縮,含著淚摸莊稼,含著淚用筐子、簍子把摸上來的莊稼往岸上拖,直到水深得能沒人才無可奈何地放棄。這些莊稼真是讓人心疼啊,玉米剛剛抱子,稻谷剛剛秀穗,大豆剛剛懷胎,即使撈上來也只能喂牛喂羊。
后來我才明白,人們之所以這樣拼命地跟水搶奪不成用的莊稼,很大程度上只是以此來祭奠自己付出的辛勤勞動,表達自己的憤怒無奈和不甘心罷了。
面對這些瞬間夭折的莊稼,一向感情粗糙、大大咧咧,再重的擔子也能咬牙挑起、再濃的苦酒也能一飲而盡的大老爺們也禁不住淚水滂沱。那其中,就有我的父親。也就從那時起,我第一次懂得了勞而無獲的悲痛。
盡管如此,人們還是不死心,如果第二年春天退了水,他們?nèi)詴磿r把莊稼種上,演繹著十年九不收的悲壯。即使莊稼不收,他們也會感到一絲絲欣慰:自己并沒有辜負土地。
十一
近年來,高崖水庫大壩屢次加高,蓄水量越來越大,一萬多畝沃土便常年沉睡在了水下。原本養(yǎng)活著幾百人、幾千人、萬余人的膏腴之地,如今只成為蝦鱉魚蟹的溫床。昔日蜿蜒而下、曲線優(yōu)美的汶河,也被淹沒在了水面以下,成為一條難見天日的暗流。
趙莊人對“糧倉”的希冀徹底絕望了。
但活人總不能讓尿憋死,曾經(jīng)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趙莊村民,就像那些家境破敗下來的貴族子弟一樣,不得不放下架子,在困境中無可奈何地揚起镢頭、揮動鐵锨,涎著臉開辟山嶺薄地,延續(xù)著有氣無力的煙火。
雖然政府每年也都撥給村里一些救濟糧,但實在是杯水車薪,還不夠塞牙縫的。更可氣的是,即使是這么點救命的糧食,也還居然被一部分閻王不嫌鬼瘦的貪官污吏變著法地克扣或賣掉。
由于賴以生存的土地被淹沒,曾經(jīng)備受欽羨的趙莊徹底衰敗了。最明顯的事實是:自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趙莊的小伙子連找對象都成了難題。于是,趙莊人開始埋怨起汶河來了,罵她拖累了趙莊,害苦了趙莊。
面對人們的責罵,汶河不言不語,但她心里一定在流淚。高崖水庫每一平方毫米的水面上,都有她的淚光閃動。
其實,高崖水庫自開工之日起,就遺留了一個極大的問題。那就是趙莊連同水庫兩岸的大部分村莊都隸屬臨朐縣,而高崖水庫卻歸下游的昌樂縣。這樣一來,水庫淹掉的是臨朐縣的土地,受益最大的卻是昌樂縣。據(jù)說庫存的河水不僅為下游的田地提供了有力的庇護,使得昌樂縣的幾萬畝莊稼旱澇保收,還源源不斷地供應(yīng)著世界風箏之都——濰坊市區(qū)的用水,嘩嘩的河水換回了大把大把白花花的鈔票。
圍繞這個問題,臨朐縣政府每年都和昌樂縣政府進行無休止的協(xié)商,要求昌樂縣加大對水庫兩岸隸屬臨朐的村莊的救濟力度,結(jié)果卻總是不理想。
十二
缺吃少穿的日子真難過啊,它不僅時時讓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膨脹成大矛盾,比如為一把糧食親兄弟反目成仇啦,因了男人偷著給了老人一個雞蛋兩口子真刀實槍地干架啦,因為老人分給孫子孫女的零吃不太均勻而引發(fā)一場“世界大戰(zhàn)”啦,也剝掉了人最起碼的尊嚴。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縣里向村民發(fā)放救濟服的情景至今仍清晰地印在我的記憶里。那時已經(jīng)是初冬了,加上陰天,天氣濕冷濕冷的。中午時分,村里下通知讓村民到大隊院領(lǐng)救濟服。這個天大的好消息迅速傳播開來,村民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蜂擁而至,把胡亂堆在地上的救濟服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
寒風中,那個穿著棉衣棉褲,外面還披著黃大衣的縣里來的干部并不急著發(fā)衣服,而是拖著一副官腔口若懸河地開了講。那語氣和眼光里充滿了鄙夷,仿佛趙莊的村民們都是游手好閑、好吃懶做、只會伸著手向政府索要的社會殘渣一樣。
老百姓雖然沒什么文化,但也不是傻子,誰都聽得出那位干部滿嘴的貶損。但誰都沒有表示出絲毫的抗議,呆呆地揣著手吸溜著鼻涕佝僂著身子在寒風中瑟瑟地站著。
尊嚴算什么?它能當飯吃還是能當衣穿?對于窮得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村民們來說,只要能分到衣服,不比維護那虛無的尊嚴要強上一萬倍?對于那些大老爺們來說,即使自己有志氣凍死了也不穿那救濟服,可家里的老人孩子總不能凍死吧。
更可悲的是,分衣服時,一開始還井然有序,可很快就亂了套,人們一哄而上,像餓極了的野獸爭奪食物一樣,片刻就風卷殘云把衣服搶了個一干二凈。有的為了爭搶一件衣服而大打出手,多年的玉帛化作了干戈;有的婦女因為搶得少而當眾頓足捶胸,號啕大哭。趙莊人世代傳承下來的淳樸與敦厚,就這樣在貧窮面前瞬間土崩瓦解,竟然顯得如此蒼白和不堪一擊。
我想,就在那一刻,汶河一定會落淚的,曾經(jīng)被人們尊為精神旗幟的老婆婆的在天之靈也一定會落淚的。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她絕不會相信自己的子孫竟然會變得如此刁蠻和猙獰。
其實,那都是些什么衣服啊,拿到現(xiàn)在白給收破爛的他都不會要。
十三
被貧窮折磨得死去活來的村民們,開始琢磨著另謀出路。
那些外面有親戚的和有頭腦的,被貧窮逼著小心翼翼地邁開步子到外面打工或做小買賣貼補家用,漸漸地脫離了土地的束縛。在他們的帶動下,一批又一批的人迅速逃離家園,到外面去謀生,并且越走越遠,甚至一直走到北京、上海。他們當中混得好的,后來干脆把全家都接了出去,開始了一種全新的生活,羨慕得別人不得了。也有被騙被詐的,到頭來竹籃子打水一場空,落魄回鄉(xiāng),令人噓唏。
那些老實巴交、除了種地什么也不會的莊稼漢,對自己失去了信心,就把希望全押在了孩子身上。他們狠命地在自己的山嶺薄地上勞作,自虐式地省吃儉用,供備孩子上學,希望他們將來能實現(xiàn)鯉魚跳龍門式的一躍,跳出“農(nóng)門”,遠走高飛。
從小就被貧窮嚇怕了的后生們自然不敢懈怠,頭懸梁錐刺股,學習十分用功。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趙莊的一個女娃考入了山東醫(yī)藥學校,成為村里第一個中專生。從那以后,趙莊幾乎每年都能飛出一只“金鳳凰”。1985年,村里一戶人家的兩個孩子竟然雙雙中榜——兒子考入了昌濰師專(大專),女兒考入了益都衛(wèi)校(中專)。每一只“金鳳凰”的橫空出世,都會讓絕境中的趙莊煥發(fā)出一抹耀眼的光芒,激勵著更多的后生們?yōu)榇瞬恍笂^斗。
1992年,趙莊創(chuàng)造了一個轟動全鄉(xiāng)的奇跡——一年竟考中了五個中專生!那時的中專含金量高,比現(xiàn)在的大學還難考得多,一旦考上就意味著吃上了“皇糧”,端上了“鐵飯碗”。于是,他們的母校白塔初中的領(lǐng)導來賀喜了,鄉(xiāng)教育組的領(lǐng)導來賀喜了,鄉(xiāng)政府的領(lǐng)導來賀喜了。趙莊因此沸騰了,于破敗頹廢中再次成為十里八村關(guān)注和欽羨的焦點。
為了這個歷史性的紀念,村里特意請鄉(xiāng)里的放映隊到村里放了場電影。電影開演前,村支部書記還代表村干部和全村的老少爺們向我們表示了熱烈祝賀!那掌聲雖不如雷鳴,卻也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
不是吹,如今活到四十多歲,我也沒再聽到過那么真誠和激動的掌聲。
十四
這以后不長時間,就有一個據(jù)說是頗有些名氣的風水先生專程慕名而來,圍著趙莊轉(zhuǎn)了一上午,然后煞有介事地說趙莊因為東有汶河活水,正好占據(jù)了一條龍脈,原本就是出才子的風水寶地,并且保證這里將來必定能出個大人物。
此言一出,立即一傳十、十傳百地蔓延開來,以至于此后的好些年里,外村的人都削尖了腦袋攀趙莊這門窮親戚,目的就是要把上學的子女送到趙莊住宿,沾一下趙莊的靈氣。真是聽風就是雨!
就這樣,已被人們千唾萬罵了好多年的汶河,重新在村民心里變得神圣起來,再也沒人敢明目張膽地埋怨她了。
時至今日,僅僅400來口人的趙莊已考出了60多名大中專學生,其中僅升入重點本科院校的就有二十幾人,讀到碩士、博士、博士后的也有好幾個。趙莊因此成了名揚四鄉(xiāng)的“狀元村”。
跳出“農(nóng)門”的后生們就像蒲公英媽媽撒出去的一個個孩子,在天南海北的大小城市里落地生根,有的已開始力所能及地反哺家鄉(xiāng)。尤其是每年春節(jié),攜妻帶子回鄉(xiāng)過年的一個個小家庭簡直羨煞人,成為山村一道最亮麗的風景,把趙莊的腰桿挺得直直的。
說起來也奇怪,趙莊如此人才輩出,與趙莊緊鄰的村子飛出的“金鳳凰”卻不多。這下,汶河又惹得其他村不滿了,認為她偏向趙莊,把靈氣全都給了趙莊。
至于趙莊的學子們是否真如那位風水先生所說的是沾了汶河的靈氣,我說不上來。我所知道的是,自從村里考出第一個中專生后,其他的后生們就暗暗較上了勁,比著賽學習,形成了日益濃厚的求學氛圍。
十五
在汶河與趙莊的恩恩怨怨里,在經(jīng)過了好多年反反復復的研究、匯報后,一個歷史性的時刻到來了——1996年6月28日,趙莊連同附近的28個庫區(qū)村一齊劃歸了昌樂縣。
雖然土地還是原先的土地,家園還是原來的家園,但趙莊人一時在感情上難以接受,總覺得有點像再次“背井離鄉(xiāng)”一樣。
這是可以理解的。不用說他們,就連已在外地工作了多年的我第一次驀然發(fā)現(xiàn)鄉(xiāng)政府大門口的牌子由原來的“臨朐縣白塔鄉(xiāng)”換成“昌樂縣白塔鎮(zhèn)”時,還恍惚了好一陣子,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地方。
再后來,又不叫白塔鎮(zhèn)了,改成了高崖水庫庫區(qū)。
不管是叫鄉(xiāng)也好,鎮(zhèn)也罷,還是如今的區(qū),當?shù)卣荚跒槔习傩漳苓^上好日子做了大量工作,父老鄉(xiāng)親的生活相比起以前一天天變好著。
但是在簡單的表象背后,很多的難言之痛也在日益增多著。包括生態(tài)旅游區(qū)打造、村莊集體搬遷上樓、庫底清淤與河沙倒賣,總是磕磕絆絆、步履維艱。
甚至是,肥了個別人,瘦了整個村莊。
就這樣,在撲朔迷離的變遷里,趙莊與汶河的關(guān)系也越來越淡漠了。河水的清與濁、水量的大與小,水里的魚蝦和沙子,似乎都與他們無關(guān)了。
村里的人也越來越少,空房子越來越多。四處流浪的父老鄉(xiāng)親們相互之間也越來越陌生了。也有的,一出去就是好多年杳無音信,甚至有的再回來時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小小的骨灰盒。
還好,在外漂泊辛苦了那么多年,最終還有一個叫老家的地方接納著他們。
一想到這些,我就有些扎心的疼。
當然,這不能只怨當?shù)卣?。畢竟,“三農(nóng)”是一個全國性的大課題,任重而道遠。
十六
如今,我也離開趙莊二十多年了。
當初那個瘦弱單薄的少年,轉(zhuǎn)眼就到了油膩膩的不惑之年。
但所有的過往,依然歷歷在目。
每次回去,我都會在村子里轉(zhuǎn)一轉(zhuǎn),或者沿著河岸走一走。感慨一番后回到棲身的小縣城里繼續(xù)自己的生活。
前幾天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回到趙莊,看到家鄉(xiāng)依托高崖水庫發(fā)展起來的旅游業(yè)正蓬蓬勃勃,青山綠水,白墻紅瓦,仙境一般,惹得大批游客蜂擁而至。
穿行其中,我發(fā)現(xiàn)了很多已經(jīng)陌生了好多年的面孔,他們有的開起了農(nóng)家樂,有的經(jīng)營了游樂場,有的正駕舟載著游客在高崖水庫里徜徉……
我們熱情地打招呼、握手、開懷暢飲……
不知不覺竟然笑出了聲。
要不是妻子將我推醒,這夢不知道還會有怎樣的精彩呢!
再也難以入睡,夢是好夢,也許一時半會很難實現(xiàn),但還有夢可做總是好的吧。
如果真到那時,晝夜奔流不息的汶河帶給人們的福分,該有多大?。?/p>
此時寫下這些文字,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我滿腹五味雜陳。那么就在這里許上一個心愿吧,祝愿飽經(jīng)滄桑的汶河與趙莊永如母子,乘著鄉(xiāng)村振興的東風,攜手把未來的日子釀造得紅紅火火,讓留守家園的父老鄉(xiāng)親幸福安康,讓出門在外的游子時時都想回家。
除此之外,我沒有更好的方式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