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建華
梁底斯被一條跛腳狗追著咬,環(huán)著守林的茅棚繞了三個半圈,那狗,才被它的主人卜安生喝住。
卜安生本來想早點出來,但一袋煙還沒抽完,他欠了兩下身,遲疑片刻,終于又坐下來。直到把煙抽完了,直到被追的人喊叫聲似乎帶起了哭腔,卜安生這才拍打了長柄煙筒,出得門來。
卜安生喝道,黑郎中你歇一下!
狗沒停,繼續(xù)追。
黑郎中你還想閃斷一條腿嗎?卜安生提高了嗓門。
憤怒中的狗,發(fā)現(xiàn)主人的喝聲里帶著火星,就停了下來。
梁底斯癱軟下來,一屁股坐在一個樹兜上,兩條牛仔褲腿大洞套著小洞,不知是狗咬破的,還是本來就有的。梁底斯喘著粗氣,嘴巴朝左邊斜,口水流了出來,那樣子,特像他往日套住的野狗。
梁底斯瞪著牛眼,說,好啊你……你做得出,我……我不就想討口水喝?你放狗咬我,你看我怎么……怎么……收拾你跛腳崽!
卜安生認識他,牛販子家的崽,上十里下十里缺個果、少只雞、破個窗,第一個會想到這個人。
卜安生盯著他兩條腿看,總覺得那腿一只長一只短。
卜安生問,梁伢子你腿?
腿……腿,怎么了?。苛旱姿购鸬?。
是不是跛呢?卜安生問。卜安生守在這個林子里,有差不多三十年了,別的沒有,草藥還是有的,要真是跛了,說不定,有藥用得上了。
梁底斯蹦了起來,嚷嚷道,你才跛,你一屋子的人都跛了!
卜安生還是有點不放心,皺了皺眉頭。
我就是想口水喝,有沒有?梁底斯不想和這個干癟老頭磨嘴皮子。
卜安生指了指門口那個黑色的陶罐子。那罐子在這個林子里,工齡和卜安生一樣長。罐子黑不溜秋,和這個守林人、那條跛腳狗風(fēng)格一致。
梁底斯看見搭在罐子上一只破口碗,里面有一層比淤泥還黑的垢,胃就翻起一層泡沫。終于,沒敢喝罐子里的水。是的,不是茶,是水,這個老頭子,就愛直接去接山泉,他就這樣喝了快三十年,把一個青皮后生喝成了干癟老頭。
卜安生沒太在意梁底斯厭惡他、他的狗、他的水罐的樣子。卜安生在意的是梁底斯提過來掛在樹上的一只鳥籠。那個竹鳥籠有兩間,有一間關(guān)著一只活蹦蹦的母斑鳩。卜安生知道,這小子又變著花樣,來害這些靈性鳥類了。
關(guān)斑鳩這種玩法,有點殘酷。捕鳥人選一個有點悶的天,將鳥籠掛在林子里僻靜處的樹枝上。孤獨的母鳥清清脆脆叫喚開來,打濕鳥窩——打濕鳥窩——。不遠處,準(zhǔn)會有公鳥趕過來,一邊靠近,還一邊呼應(yīng),噢--哦哦--是的嘍——是的嘍——。在一呼一應(yīng)里,兩只鳥開始談情說愛。公鳥義無反顧地撲向母鳥。往往,公鳥就會被裝有機關(guān)的籠子關(guān)住,成了捕鳥人的晚餐,或換成了捕鳥人買晚餐的鈔票。那些為了愛情而犧牲的公鳥們,至死都不會明白,是該恨狡詐的捕鳥人,還是恨含情脈脈的母鳥。
卜安生說,梁伢子你莫搞殺生害命的事好不?
笑話,一兜草要一顆露珠養(yǎng),不搞了你養(yǎng)我?梁底斯不以為然。
卜安生勸他,如今啊有個行當(dāng)沒有人做了,你人聰明,我教你幾味藥,你再去找個像樣的醫(yī)生學(xué)個徒,做個草藥郎中還是要得的!
你罵我,我是你的狗?!梁底斯一邊咬牙切齒罵,一邊想去踢那條被喚作黑郎中的跛腳狗。
狗不懼,露出兩排白牙。
卜安生不屑道,我的狗?你以為你抵得它?我都要跟它學(xué)!
卜安生就說了一件事,想讓梁底斯徹底服了黑郎中這個名號。
開春時節(jié),氣溫突然升上來。林子里蚊蠅、螞蟻、蟋蟀都醒了,可還沒等這些小動物們回過神,又陡然降溫。
老天爺越來越喜歡玩惡作劇了。
卜安生躲進棚里,燒起樹兜火?;鸷芡?,一身暖。卜安生感到這個世界對自己不薄。喝一口陶罐里的水,抽一袋煙絲,還可以和一條不離不棄的跛腳狗聊聊天,多好!他撫摸跛腳狗的殘腿,似乎還能從它的腿里,數(shù)出鉆進去的數(shù)顆氣槍子彈。那些狗日的打鳥人,太不是東西了,活該讓派出所的人銬去喂蚊子。狗腿抖動,不知是痛,還是享受。人狗在火旁親熱著,忽聞“咚咚”敲門聲。跛腳狗倏地一下收回腿,兩個耳朵警覺地豎起。卜安生也很疑惑起。咚咚,敲門聲又起。卜安生就認定,是有人來了!這倒春寒的天,莫不是有人病了來尋藥?
他便起身,開了柴門,門還只開一條縫,他就驚慌地叫了一聲,我的天!
一條眼鏡蛇立在那,足足一個人多高,一副想沖來烤火的神態(tài)。
卜安生操起煙桿橫掃了過去。
眼鏡蛇以更快的速度閃啄了過來。
跛腳狗一聲怪叫沖了上去,咬住蛇身,救下它的主人。
眼鏡蛇毫不示弱,在狗脖子上咬了一口,轉(zhuǎn)眼就溜了。
被蛇傷著的跛腳狗沒有進屋,直接沖了出去,瞬間消失在林子里。卜安生老淚縱橫,他知道,這個伴就這樣沒了!就像當(dāng)年得了“背花瘡”離他而去的老伴。狗有靈性,是不會死在家里的,它會尋一個隱秘的地方等死,等發(fā)現(xiàn)時可能只看到一堆骨頭。
卜安生沒去找尋。
他不是怕那條蛇,而是不忍心看著被蛇咬傷的可憐的老狗,一寸一寸地死去。這樣的送終,會讓人和狗都不能安穩(wěn)。
卜安生老淚縱橫,坐在火堆旁木然發(fā)呆,想著平日這條狗的種種好處:給自己叼擦腳布,帶他去撲滅剛剛?cè)计鸬纳交?,幫他拼命追咬打鳥、趕兔、捕蛇、砍樹的人……卜安生就這樣坐著,直到一堆旺火蔞下去,變成火星,變成灰燼,變得冰涼,他才發(fā)現(xiàn),天,已亮了。
他的心神不寧地推開門,有氣無力地去到棚子后面,想看看那堆引火柴是否被浸濕。一看柴堆,卜安生又驚叫了一聲,我的天!
他分明看到,他的狗還在。
狗在柴堆上,它的脖子,淹在一堆嚼碎的青草堆里。狗鼻子呼出團團白霧,證明了它還是個活物。
聽到主人叫,狗脖子從草堆里舉起來。狗脖子不見腫。那堆草發(fā)出難聞的臭味。
我的天!卜安生叫道。
狗就跳過來給主人撒歡,像是告訴他,好了,沒有事了,你可以放心了。
卜安生問,這是你尋的草藥?你怎么會知道這些藥,快,你帶我去找藥!
跛腳狗沒搭理,卻是在棚子周邊細細密密搜尋,仿佛要找出那個死對頭來。
卜安生知道,這條恩怨分明的狗,一定會搜出死對頭來的,就像上回,時隔三年,它還能認出打它氣槍子彈的人,還會咬掉那人的食指。
等了整整一個春天,眼鏡蛇沒影子。
等了整整一個夏天,眼鏡蛇還是沒現(xiàn)身。
卜安生不停地做跛腳狗的工作,說,算了吧它不會來了,它也許是怕了,要不多久,它也要睡覺了更不會了。他終于說動了這條老狗。它帶著主人,滿山尋找治蛇傷的藥,發(fā)現(xiàn)一味,它就咬住交給他,他就記住了再多扯幾把,一下子尋了十六七味。
跛腳狗帶著卜安生,找到林子北邊的山勘邊。有挖機和翻斗車在拉黃土,一條兩三里長、兩三米高的山勘不見了。狗見了,就嗚咽一聲,趴下。
黃土是運到湖區(qū)去修路的,說是這里的黏土好壓實,修路牢靠。鄉(xiāng)長和卜安生來說時,卜安生大聲反對過,但反對無效。吃飯的一屋,主事的一人。這一人,不是你守林員卜安生,而是他一鄉(xiāng)之長。這一點,卜安生懂。
卜安生看到跛腳狗的樣子,就知道了,有些草藥,可能在這里生長過,如今,也可能隨著這些黃土遠去了。
卜安生撫著狗的頭,低聲說,別急別急,按理別的地方還會有的,你說是不?
跛腳狗抬眼看他,有些哀怨,有些苦澀,更多的是疑惑。
卜安生說,我知道你想什么,是啊,這么好個地方,有個翠色的山勘鑲著,幾多嘚瑟,不該挖啊不該挖,今天挖了,明天拿一堆金子也都贖不回來了,可我有什么法?我只是個老鬼,就
像你,也只是一條老狗。狗依然不解。
卜安生問,還缺幾味藥,你能告訴我嗎?缺幾味你就汪幾聲,你聽懂了嗎?
跛腳狗聽懂了,沖著卜安生,汪地叫一聲。
卜安生問,就差一味藥嗎?
跛腳狗又汪了一聲。
就真的只差一味藥?
跛腳狗再汪一聲,還點了點狗頭。
卜安生算是明白了,就只差一味藥了,這讓他信心倍增。
他就不信,山勘沒有了,天地間會少了這一味藥。他就不信,他和跛腳狗會尋不到這一味藥。卜安生對跛腳狗說,畜牲啊,難不成你上輩子是個草藥郎中?
不知道狗是不是聽懂了,也回了一聲,汪。
就這樣,卜安生就叫跛腳狗為黑郎中了。
梁底斯打死都不會相信這些鬼話。你的跛腳狗這么厲害,又沒見它醫(yī)好自己的跛腳?他見那只狗有些惡意地盯著鳥籠里的母斑鳩,就來了脾氣,說,你別使性子,要是咬爛我的籠子,放跑了我的鳥,我不把你賣到夜宵攤?cè)ベ嵲顼埫孜揖筒恍樟海阈挪唬?/p>
卜安生斥道,你還有什么花樣沒搞盡,還要關(guān)狗?!
梁底斯說,怪我?
不怪你?你叉王八鉤王八,一湖的王八被你搞絕了跡,卜安生說,不怪你,怪王八?
我總要吃飯吧?梁底斯反駁道。
卜安生數(shù)落,你說這王八沒了,又挖鱔魚,鉤鱔魚,籠子關(guān)鱔魚,電網(wǎng)打鱔魚,鱔魚又被你們搞絕了代。
梁底斯笑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未必我有蠻多錯啊?
所以你就又打起斑鳩的主意?我告訴你,你再喊不醒,我去找林業(yè)派出所、野保站請你去吃牢飯,這樣你就有保障了!
卜安生說完,煙筒桿在一棵酸棗樹上狠狠敲了一下。
一只牛屎八哥驚起。一坨鳥屎不偏不斜,滴在梁底斯翹起的叫雞公發(fā)型上。
晦氣!梁底斯趕緊扯幾片樹葉揩一下,罵罵咧咧,提起鳥籠走了。
這幾日,卜安生沒心思尋藥。
挖機的轟鳴聲越來越靠近。一臺臺運土車沒日沒夜搶運,車隊像條恐龍,朝林子這邊撲過來,不時有樹被撞歪。
卜安生心里有一叢樹枝在晃,晃得他坐臥不安。
中秋日,鄉(xiāng)長來過,送來了月餅,也送來了放心。
鄉(xiāng)長這次滿臉的笑和上次來滿臉的嚴肅,形成的反差,有點像無常的天氣。鄉(xiāng)長說,老人家你別著急,打今天起不拖土了,原來拖土的地方都會栽上樹,種上草花,還別說,你講的以后拿一堆金子都換不回一座青山,沒錯的,呃,新來的市長他也是這么說的!
卜安生感覺鼻子一酸,趕忙用手背擦了擦眼,說,這樹,盡長毛屑屑,又飄老眼里了!
鄉(xiāng)長一離開,他就起勁喊,黑郎中!黑郎中你今天帶我找藥去!
叫了幾聲不應(yīng)。他才想起,好像有一上午沒見跛腳狗的影子了。
他慌了。
他的腦海里晃動著梁底斯斜著的眼神。
他到引火柴堆旁找,沒見有他的狗。
去打水的泉水邊看,沒有。
到挖機和運土車撤退的黃泥地里尋,沒有!
在那棵牛屎八哥驚起,拉屎在梁底斯頭頂?shù)乃釛棙湎?,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灘快要干涸的血跡。
我的天!卜安生大叫一聲,捂著胸口,跌坐在樹下。
他清醒過來,跌跌撞撞回到守林棚子里,恨恨地揣上長柄煙筒。他要去找那個化生子家伙。他要一煙筒砸碎他的頭,叫他來生變野雞、野兔子、黃鼠狼、長毛老鼠,讓狗追著咬。
還沒出門,他卻聽到有人呼天搶地撞了進來。
一個頭白花白的漢子“撲通”一聲跪在他眼前。卜安生認得,牛販子。
牛販子哭喊,他大爺您老人家救命啊!
卜安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牛販子嚎道,這鬼崽子趴在人家雞窩邊....讓百箍蛇給咬了,他說您有蛇藥,您快去救我的崽啊!
卜安生這才聽明白了。他忙找藥。那些采來的草藥,有的已經(jīng)風(fēng)干了。
他顧不得了,用蛇皮袋子將已有的草藥套上,就隨著牛販子雷急火急地趕下山去。
等到了那,他看見梁底斯眼都直了,苦苦地往里吸氣的樣子,像爬不上陡坡的破運土車,那叢被鳥屎染過的烏黑發(fā)亮的頭發(fā)蔞成亂草叢。
卜安生叫牛販子趕緊找個擂缽來,將草藥擂碎。藥一把一把塌到梁底斯的傷口處,可還是不見好轉(zhuǎn)。
卜安生知道,藥,還差一味藥啊。只要那條叫做黑郎中的跛腳狗還多活半天,這味藥,說不定就找到了。這味藥找到了,這條人命,也就找回來了。
可,黑郎中,不見了。長著最后一味藥的山勘,挖平了。
一味藥找不著了。
一條命,也就沒能順著這個奇異的草藥包潛回來了。
梁底斯咽氣的時候,卜安生對著老天長嘆一聲,我的天,為什么就找尋不了那一味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