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地名,美。這真是奇怪的事情,我翻地名志,幾乎絕大多數(shù)地名,都是古代的名字美于當代的名字。
古人取名字,無論人名還是地名,基本都是走兩個極端,一是純粹寫實,二是追求意蘊。由于命名權(quán)或者說一個名字的傳播資源掌握在文人的手里,所以更多的還是追求意蘊的,我們看到過去的“名”,多少都帶有一點求個好寓意的跡象。
隨手翻開縣志,仙居里、懷信里、積善里、清江里、同唐里、升平里,每一個名字都那么富于想象,仿佛天生帶著吉祥美好的韻味。
而現(xiàn)在對應(yīng)著的村名,則要淺白許多。給一個地方命名的權(quán)力在某個時代悄然完成了轉(zhuǎn)移。文化人再不是一種事物、一個地點最重要的命名者,而一個地名的固定和傳播,也不再依靠文人的詩文記載。有一次去一個偏遠的山村,村名很奇怪,叫做太陽升。一問,原來是某個特殊時期里,公社的人為了表達某種政治寓意,打報告申請改成了這個名字。當時,類似申請改地名的,還有很多。
我所居住的城市,人們給事物取名字簡單明白。例如,只要在水里生活的,能夠作為食物的,幾乎都被冠以“魚”的名字。草魚鯉魚鯽魚就不用說了,這是通行的稱呼。黃鱔泥鰍的通用名本身不帶魚字,我們稱呼起來也要加個魚,稱為“黃鱔魚幾”“泥鰍魚幾”;連鱉這樣的動物,萍鄉(xiāng)也不稱鱉,而要說是腳魚、團魚——對,長腳的魚,橢圓的魚,簡單粗暴,倒是貼切。再例如,有一種學(xué)名叫大青的草藥,喜歡長在煤炭礦區(qū),見到這種植物群,幾乎可以肯定附近有煤炭礦藏。我的鄉(xiāng)親們便不假思索地將它稱為“炭親家母”。
歷史人物的“有名”與熱鬧、“塵封”與寂寥,讓我困惑不已。對于那些被冷落的歷史人物,我總是保存著一種矛盾的想法。一方面覺得這樣正好,正契合了他當初所追求的“與普通民眾平等一致”的理想,真正融入其中,與鄉(xiāng)間其他人名一樣隨草木枯榮,塵歸塵土歸土。但是另一方面,我又總覺得,這種歷史名人、這種做出過重大貢獻重大犧牲的人,確實應(yīng)該有點不同,應(yīng)該留下一些什么紀念物,熱鬧地延存下來,被人記住。
今天,我們似乎都在求古、求自然,尤其是食品和工藝品,都要打上“傳統(tǒng)”與“手工”的標簽。但實際上,關(guān)于古法、傳統(tǒng)、手工等說法和概念,本身就行跡可疑。
我的父親自己釀酒供自己喝。在我很小的時候,他使用的是從自然中萃取的“土藥子”來進行催化發(fā)酵。而今天,我們所有號稱手工釀制古法釀酒的鄉(xiāng)村釀酒師,幾乎都是用化學(xué)藥品進行催化發(fā)酵了。相比于工業(yè)化的生產(chǎn),他們的工藝當然也是古法,也是手工。只是,這種“古”的程度、“傳統(tǒng)”的時間深度,就很值得思考了。
相對論在很多問題上會讓我們陷入概念的迷惘?,F(xiàn)在大家都說騎自行車是一種原始而健康的運動和生活方式,但是如果時間倒回幾十年,騎自行車又是多么時尚而現(xiàn)代的生活方式呀。
最近讀縣志,看到某縣大事記中多次出現(xiàn)關(guān)于交通事故的記錄,史書上不吝筆墨地記載這些,很是奇特。想來,進入史書,當然應(yīng)該是重要的、“有名”的人與事?;蛟S,這也是這個公路交通發(fā)達的縣城對生命的某種尊重與敬畏吧。還有一次,我在某本地方志書上看到,“1987年,東橋鄉(xiāng)界頭村汪柳英被省政府授予全省優(yōu)秀合格家長的稱號”。這條史料記載,讓我知道,當好一個家長,并不簡單,當一個好家長,也是能夠青史留名的。這讓那些孜孜以求沽名釣譽者受到多么大的打擊!
對于中國人來說,稱呼是一個特別重要也特別復(fù)雜的問題。讀章回小說,一個人遇見另一個人,首先便要“報上萬兒”。“萬兒”是什么呀,不就是姓名嗎?報上來好答話好稱呼啊。
人與人之間的稱呼根據(jù)身份不同是有差別的。首先是輩分上的差別,平輩之間、晚輩對長輩,以及長輩對晚輩所用的稱謂詞大有不同。其次是地位上的不同,位尊者對位卑者、位卑者對位尊者以及同等地位的人互相之間的稱謂詞也是大相徑庭,甚至是同樣地位的人,但是工作不同,兩個人對一個尊者的稱謂詞也有不同。
一個人一旦出名了,成為了某一地方的驕傲,或者這個人的名氣夠大,能夠代表一個地方,往往還會成為一個地方的名片(反過來,這個地方也成為了這個人的名片)。孟浩然是襄陽人,故而人稱孟襄陽。蘇軾被時人稱為蘇眉山、譚嗣同被稱為譚瀏陽、柳宗元被稱為柳河?xùn)|等等都是這個道理。
郁郁于某個偏僻小縣的縣令有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塊可以漂浮在水上的石頭。他想著,這么奇怪的事物,當然應(yīng)該只有這個世界上最有權(quán)力的人才配擁有。于是他馬上將這件奇巧的東西送到了京城。
而在京城,已經(jīng)匯集了整個國度里最奇怪和精巧的物事。盡管這些東西本身可能并不具備太多的實用價值:最光滑的木頭,可以發(fā)出聲音的瓷器,薄如蟬翼的玉石片……這些東西都耗費了無數(shù)的人工甚至生命,才最終成為了一種奇巧之物。
仿佛整個國家都在為奇巧而努力。很多的能工巧匠,關(guān)鍵不在于能,而在于巧。窮其一生不是研究器物如何更加實用,而是研究造型功用之奇絕。
中國的傳統(tǒng)建筑,向來也講究奇巧。三潭印月之類的園林造景,主要就是讓主人有個炫耀的奇趣。甚至連皇家園林也都如此,挖空心思制造些奇特的小景,以巧取勝,讓主子莞爾一笑、會心一笑,內(nèi)心得到某種“只我擁有如此奇巧珍貴特別之物”的滿足。當然了,軍事建筑除外,軍事建筑要是取巧,那可是要命的。
造個器物不是追求其平穩(wěn),而是追求其以最不平穩(wěn)的外形達到平穩(wěn)的效果博人贊嘆,這恐怕已經(jīng)超過了器物本身的意義,多少有點匠氣的意味。甚至,造一個碗,也要講究繪畫生動人物流轉(zhuǎn);畫一幅畫、刻一塊玉,還講究眼神隨觀眾流走;刺繡還要雙面都成形。作為藝術(shù)品當然可以,但是作為一種民族在制造器物時追求的效果,恐怕就有點問題了。武俠小說中一些奇巧的武器在高手面前,恐怕總不如刀劍等直來直去的簡單武器實用。
在兩座山峰的頂部疊加出新的高峰,比在它的旁邊新造一座高于他們的高峰更簡單也更快更科學(xué)。當年馬克思就是這樣,面對黑格爾和費爾巴哈兩座高峰,他兼收并蓄,并有很大的發(fā)揚,終于成就了新的高峰。
在贛西山區(qū),生活著一批純手工打制錫器的匠人。他們制作出來的器具美輪美奐,但效率不高,收入也低。銀灰色的錫器,凝聚了無數(shù)代匠人的心血和情感。
當?shù)氐呐笥迅嬖V我,在現(xiàn)代工業(yè)批量化生產(chǎn)的沖擊下,很多手工技藝節(jié)節(jié)敗退,打錫這一民間工藝也面臨逐漸消亡的危險。但是一直有那么一些人,一直沒有在機械化生產(chǎn)前退卻和放棄,為延續(xù)打錫工藝的傳承,固守著傳承已經(jīng)近千年的手藝和文化。
我問他們?yōu)槭裁匆獔允剡@個行業(yè)。錫匠沒有正面回答我,而是一臉驕傲和尊貴的神情,反問:工廠里機器制造的器具有我手工做得那么精致、那么獨一無二嗎?手工做的每一件錫器甚至都帶著打錫人的體溫!
小時候的夏夜,我總喜歡坐在門前的鄉(xiāng)村公路旁一邊乘涼一邊與小伙伴們一起猜測遠處駛來的貨車裝載有多少貨物。這樣的游戲其實沒什么樂趣,因為我們總是能夠準確地猜對結(jié)果——重車軋在路面上的聲音低沉,而空車行走在坑洼的鄉(xiāng)村路面則會老遠就發(fā)出“哐鐺哐鐺”的聲響。車子越空,聲音越大。
這與我們后來經(jīng)歷的某些現(xiàn)象倒非常相似。辯論場上聲音洪亮者并不能讓對手啞口無言。就像那句關(guān)于生活常識的俗語講的:響水不開,開水不響。
夜讀詩歌?,F(xiàn)在很多詩歌是鮮花而非谷子,它只養(yǎng)眼,卻不充饑不解渴。在小場景上雕花、在小情緒上旋轉(zhuǎn),技巧、才情、修辭的介入,將文字寫得詩意彌漫。這種詩歌越寫越精致,越寫越圓潤,繁花似錦,美到無瑕。但是,這種美,有時會不由自主就進入了精致的風(fēng)花雪月、鴛鴦蝴蝶派的路子。這種小情趣、小場景,總是游離于世界之外。纖云弄巧中打造了小清新、小精致的流行取巧風(fēng)格,與日常生活形成了鮮明的對立。
最精巧的是人心,是用心完成的每一個細節(jié);最取巧的也是人心,是對人性迎合的每一個舉動。而《大風(fēng)歌》和長城的雄關(guān)萬里,聳立在前方,讓后來者變得沉靜,豪情飛揚中生出踏實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