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如春夢了無痕
——致陳蕓

郭玉琴

春是給人做夢的季節(jié)，夢是春天的一件華麗舞衣。穿上夢的這件霓裳，此刻我變得很輕很輕，身輕如燕。猶如一粒塵埃，在穿廊而過的風(fēng)里看到了前世朦朧的你，也看到了來生飄渺的我，在煙雨樓閣中，賞花香鳥語，觀姹紫嫣紅，將桃源風(fēng)景淡掃進峨眉。

光陰在春夢里蔓延出一片青草繁花，妖嬈了我的心。我的心逢上你給的春天便由不得我自己黯淡枯萎。又是一個春天，夢里我是光陰的百代過客。假如今生可以與你相遇在蘇州的滄浪亭畔，我一定會邀你賞春，陪你詩書唱和，然后互換庚帖，與你義結(jié)金蘭。倘若你我剛好經(jīng)過你鐘情的那一朵蘭花旁，又不嫌我手腳笨拙，那么我一定會滿懷歡喜地取悅于你，摘朵蘭花插在你的鬢角，沾一點你的蕙質(zhì)蘭心，滋養(yǎng)我的魂魄，從此隨你往返于滾滾紅塵輪回中。

今生我沒有遇見你，但是你在春天里遺留下的一縷沉香落進我的衣袖，令我沒有遺憾。此刻我欣喜終于在一棵春天的花樹下遇見了你的一縷詩魂。你一定是靜靜等在春天的一棵花樹下很久了，像緣分之美劃過我的眼前，不愿將我辜負在光陰下。我相信此刻我能讀懂你的前世，就像你一定也能夠了解我的今生一樣，在靈魂的默契上。我的眼前有你讀過的一首《琵琶行》。那是你待字閨中時，一邊做女工，一邊誦讀的書卷。同是天涯淪落人，你是白居易的知音，白居易亦是你的知己。幼年喪父，你與母親和弟弟相依為命，孤苦無依，貧賤的日子，使得你過早地懂得安貧樂道。但是女工之余，你擁有的不僅僅是此生此世的滿足，還渴望將自己的靈魂棲息在一個詩意的世界。于是那一本懂你月白風(fēng)清下的感懷之作《琵琶行》就端然躺在你藏的針線竹篾里，像一縷陽光一樣嫵媚了你的日子。它是你荊釵布裙時與粗糙生活隔離下的精致，是你一個人的世界，就像這妖嬈燦爛的春天，一朵朵的桃花、杏花、梨花，都是為你芳香著，為你盛開著，慰藉著你，給你生命足夠繁盛的養(yǎng)份。

春花兒開了，你曾經(jīng)就是這春天的花朵，而今隔著朝代與滄桑，隔著馬蹄噠噠的匆匆光陰，我將這朵花的名字拈在手心撫摸，含在嘴唇咀嚼回味。佳人如花美眷，你是春天里的花樹下等待有心人入夢的一個好姑娘。簡單自持的生活，將你塑造成一個素心人，你崇尚生命以純白潔凈為美，于是那一個叫沈三白的男子化作了你的精神伴侶，白居易就這樣前緣注定地入了你的法眼，走進了你的生命里，在百年之前。他說你的一生與白最有緣，而你也在閨閣中莞爾一笑過，與白最沾邊，李白與白居易的詩，都是你最稱道的，就連夫婿也在你的熏陶下自稱字三白。你和他是青梅竹馬的姑表親，人生若只如初見，回放光陰，你究竟有多美，只有那一個在時光里與你不早不晚剛巧遇見的人知道。

那一次他隨母親回舅舅家，在廂房里第一次遇見溫婉賢淑的你，喚你姊，回來后便對母親說，娶妻當娶蕓姊這樣的人。那一年他十三歲，與你同庚，正是郎騎青鬃馬，妾乘油壁車的夢幻年華。從此“死生契闊，與子成悅。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成了彼此的一種幸福向往。然而終究天不從人愿，雖然老天眷顧了你們，讓有情人終成眷屬，讓你們在塵世間獲得過短暫的幸福與快樂，可是情深不壽，人生總是風(fēng)雨多交集，當悲劇措手不及來臨，誰能幸免？在你們還沒有享受完閨閣樂趣、沒有完成你們的誓言，命運就將一朵紅花一樣的你推到貧病交加與禮教摧殘的邊緣，讓你過早地含恨撒手人寰了。紅顏自古多薄命，卿也不能幸免。憶往昔歲月，也是這樣的春天好時光，陌上花開，宜緩緩歸矣。在蘇州城外有南園、北園兩處世外桃源一樣美景，三白攜你郊游，回來后他就感嘆，此刻菜花黃的時候，正是游歷的好去處，只可惜此處沒有酒店可以供應(yīng)酒菜，要帶著飯盒前往觀賞，對著花兒喝著冷酒，實在是無趣。冰雪聰明的你，一聽夫婿的話，立即為他排憂解難道，這有何難，我見街上有賣餛飩的，他的擔子上鍋灶無所不備，可以雇他前去，我先將家里酒菜烹調(diào)好，到那里再下鍋，一切酒菜就都齊了。當三白又說，酒菜雖然有了，但沒有煮茶的器具，你又想出了一個好主意，用砂罐代替，以鐵叉串罐柄，去其鍋，懸于行灶上，加柴火煎茶，不是也很方便嗎？于是在風(fēng)和日麗的春天里，你和三白一起呼朋引伴，到南園和北園一邊喝酒吃茶，一邊觀賞菜花。青衫紅袖，越阡度陌，蜂飛蝶舞，呼嘯唱歌，人生得意須盡歡。因為你的奇思妙想，三白與你度過的春天成了最美好的春天。而多年后，菜花還是一片海洋時，因為你的離開，三白只能在《閑情記趣》中將你的花魂記載下來。

萬物都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而你我又如何能在這紅塵里錯過僅有的一點緣分？站在一株春天的花樹下，我提著昨日重重千辛萬苦瀏覽春光下的每一個花朵，用深情而執(zhí)著的目光打量她們。最終我在一棵油菜花前停了下來，因為我愿意相信那一株你曾在五百年前看過的金燦燦的油菜花，就是我在這個春天里尋找到的線索。當往事飛逝，已不知秋冬，你依然是我最好的寄托。后來，如果后來沒有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生計困窘，如果后來沒有家翁對你的責難將你們夫婦幾度逐出家門，這樣詩酒趁年華的日子該是何等的愜意啊！然而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誰會料到一個才德容貌俱全的佳人竟然在年僅四十一歲的盛年會落到客死他鄉(xiāng)的下場，從此愛你至深的三白只能面對韶華暗損，腸斷天涯，箜篌別后誰能鼓？

你是一個愿意陪夫君過好日子、也愿意陪夫君過苦日子的好妻子。弟媳要娶妻，聘禮不夠，你主動請求公婆，將自己的嫁妝首飾拿出來供人挑選。你視錢財如糞土，視書卷如至寶。凡是家中有書卷破損的地方，你都要在女工之余一一將它們補好粘合起來，如遇斷章，你還會陪夫君廣閱群書，將內(nèi)容補充上去。家翁因小叔欠債一事遷怒于你，你不但不辯解還安慰丈夫莫要惹堂上老人生氣。你為人處世進退有度，賢德恭敬，卻苦于君家婦難為，最終在家族矛盾中受人陷害挑撥，不得公婆待見，被幾度逐出家門。慶幸的是家長專制的禮教摧殘與生活貧困依然不能動搖你們夫婦之間的伉儷情深，三白似你閨閣知己，你與他約定來生還做夫妻。逐出家門后，他靠畫畫維持生計，你刺繡貼補家用，雖然日子清苦，卻逍遙似野鶴。知足者常樂，你把日子經(jīng)營得風(fēng)生水起。天有不測風(fēng)云，若不是因為弟弟夭折、母親早逝，令你悲痛地患下血病病，后又遭家道中落，被族人逐出家門，含冤不白的情感刺激雪上加霜令你憤恨，為夫婿選妾，再次遭人背叛，你選中的一個美而有韻的女子遭他人橫刀奪愛，給你精神上帶來致命的打擊，你也不會一病不起，走上絕路。若能與君在紅塵中過著布衣暖、菜飯飽這最簡單幸福的日子，也是賽神仙的。只可惜佳人命薄，君又多情，強而求之，終成一夢泡影。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這青春苦短的春夢是何其的短暫，對于你和三白來說，它短暫得太令人扼腕嘆息了。“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笔|娘，你來過的這個世界，終究辜負了你，也辜負了我的苦苦尋覓。當我讀你與三白恩愛交融的閨閣記樂、閑情記趣、坎坷記愁，黯然沉浸在悲歡離合人生路的百感交集中時，納蘭容若“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的詞又一次涌現(xiàn)在我心頭，在這個姹紫嫣紅開遍的春天里，因為想到了你，我做了百代過客，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