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
我和橘生從小就認識,橘生是我們村的外甥。小孩子不認生,愛玩愛鬧,每次來我們村,橘生都要跟著他的表哥表弟們到處亂跑,我們村幾乎成了他的第二故鄉(xiāng)。
我不想認識橘生,那時我還是個一說話就臉紅的小女生,對一個來自外村的、長面頰、瘦身量的小男生不感興趣,但橘生就像認準了我,大路上、打谷場見了面,總要朝我扔幾個小石塊或者吐幾口唾沫。一幫好事的小姐妹就瞎起哄:橘生喜歡眉眉!我氣得追著她們打,她們就一邊吃瓜子一邊嘻嘻地笑:橘生要是不喜歡你,為啥總朝你扔石子?我就氣呼呼地賭咒:誰喜歡橘生誰是臭蟲!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農(nóng)村,經(jīng)濟不夠發(fā)達,日子過得很慢,大家可以悠閑地干農(nóng)活也可以慢吞吞地吃飯。一年一度的廟會是除了春節(jié)外最隆重的日子,每到廟會前夕,家家戶戶都要認認真真地買菜割肉、辛辛苦苦地洗床單拆被罩,只為了在廟會期間大吃大喝上幾天,痛痛快快看幾場老戲,而戲臺是一場廟會的中心,戲臺也是孩子們的中心。
我喜歡廟會是因為我喜歡看戲,說我是個戲迷并不準確,我喜歡的是各種故事,那些古老的、荒誕的、驚悚的、甜美的故事。這些故事似乎有魔力,他們會讓我陶醉也會讓我暫時忘了自己。我們村的戲臺太簡陋,露天敞篷甚至還沒有座椅,再簡陋的戲臺也不能阻擋我的熱情,我搬著板凳,扛著藤椅,甚至搬幾塊紅磚,哪怕只有個下腳的地方,我也要癡癡呆呆地看一下午,別人看戲是看熱鬧我看戲是深深地入迷,我?guī)状螢閼蛑腥宋锏拿\哭出聲來。小姐妹們看到我癡癡呆呆的樣子就說:眉眉又著魔了!我是著魔了,我的著魔他們不懂,一個人一生哪能沒幾次著魔?為一件事為一個人著了魔才沒白活。直到后來我才明白,橘生和我是同樣的人,我躲在故事后面做了膽怯的人,他才是那個飛蛾撲火的人。
我越是躲著橘生越是不想和他有任何關系,他就越是在我眼前晃蕩,我在臺下看戲他也看戲,我看一下午他也看一下午,我甚至懷疑他在模仿我,然后像她們一樣來嘲笑我,但橘生一次也沒有嘲笑過我,我甚至看見他的眼里也含著淚水。就在我將要和他和解的時候,他再次盡顯調(diào)皮男生的本色。
一次我去鄰村看戲,鄰村和我村只隔了一條馬路,趕廟唱戲兩個村子的人一起招待親戚。鄰村的戲臺是個封閉式劇院,吊扇、座椅、字幕、燈光一應俱全,能坐在這樣的座椅上看戲真是太幸福了,當然能坐在前三排看戲那一定是最幸福的。當我到達禮堂時戲還沒開,劇院里只開著小燈,座位上坐了不少人,走廊里站著幾個男生,他們左顧右盼似乎在等人。我發(fā)現(xiàn)第三排的幾個位置空著,我心中大喜,為了占到這幾個座位,我在人們并排的小腿和座椅靠背間縮著身子前行,盡量讓自己的體積變得再小一點,更小一點。終于在昏暗的光線下到達了座位,就在我將要坐下去的一剎那,我神使鬼差地看了那幾個男生一眼,那群男生里居然有橘生,橘生當時似乎喊了我一聲又似乎沒有,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清了,我只覺得屁股坐到了一個軟綿綿、涼颼颼、像繩子一樣的東西——一條死蛇!我的魂都被嚇掉一半,我聽見自己“嗷”地叫出了聲,連滾帶爬逃了出去,我聽見男生們發(fā)出了哄然大笑,這下他們該滿意了?昏暗的燈光下我看不清橘生是得意還是愧疚,這次我是恨透了橘生,我恨不得他立刻去死。
以后好長一段時間里我再也沒見過橘生,橘生似乎從我的生活里消失了,轉(zhuǎn)眼間我讀完了小學要到鎮(zhèn)上讀初中,我懷著忐忑的心情開始了新的生活。也許我和橘生此生注定有緣,開學那天,我在分班名冊上一眼就看到了他的名字,我的心“咯噔”一下,我面對他投來的微笑置若罔聞,我不要在一個新的環(huán)境里碰上一個舊人,更不要再遭受他幼稚的、小男孩式的惡作劇。
我們的班主任姓王,王老師說:你是眉眉?我看過你的作文,做我的課代表吧。接著他又點了橘生的名,我和橘生又莫名其妙地成為一對搭檔,作為搭檔免不了有工作上的交集,橘生從來都是那個順從的人,而我則恃才傲物,跋扈專橫,為此他受了我不少白眼。橘生長了一雙丹鳳眼,頗具氣色神韻,但眼神暗淡,少了幾分清澈。他身量高挑,發(fā)量稠密,我常常調(diào)笑他:你束上冠,穿上袍,就是個妥妥的文弱書生。他似乎不喜歡文弱書生這個稱呼,他說書生就夠了又何必文弱?其實他骨子里就是一副書生意氣,書生心腸,一生都沒有逃出文弱書生的命運。
班主任王老師是個很好的語文老師,他講課不拘一格,引人入勝,特別是對作品感情的準確把握。在一次作品賞析課上,王老師圈出了一個詞語“悲憤”,他說:誰能解釋這個詞語的感情?此時教室里鴉雀無聲,同學們似乎沉浸在作品中,橘生先舉手了,他說:這個詞包含了兩種意思,一種是作者對當局鎮(zhèn)壓殘害進步學生深深的憤怒,一種是對遇害學生遭遇無比的悲痛。話音剛落,王老師朝他點了點頭表示對他理解的肯定。我看到橘生向我投來得意的目光,那目光盡顯一個小男生的喜悅,我知道這次讓橘生拔了頭籌,我下定決心下次一定不能被他比下去。但橘生對詞句超乎常人的敏銳的確讓我嫉妒。
初中四年,橘生一直和我較勁,現(xiàn)在想來,是我的個性過于倔強,橘生又相對柔韌,我們就像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彼此欣賞卻從未靠近,那四年可以說是橘生一生最愜意的四年,走出校門后橘生很快就迷失在生活的迷魂陣中。
橘生沒考上高中,父親多方托人為他找了一份灌區(qū)的工作,于是橘生從一個學生變成了職工,角色的轉(zhuǎn)變讓他一度極不適應,大家都是干了半輩子的老員工,早已適應了閉塞的環(huán)境,唯有他年紀輕輕鉆在山溝溝里,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他還未曾見過,于是他就總想著往外面跑,心里總是憤憤不平。他心心念念地想要走出去,要不是父親相勸他差一點就辭了職,父親為了留住他為他買了一輛炫酷摩托,有了這輛像風一樣的摩托,橘生才暫時安了心,誰知也正是這摩托后來讓橘生魂飛魄散。
在我外出求學的十幾年時間里,我和橘生從未聯(lián)系,我忙著念書求職,他忙著戀愛結婚。我從未把他當做生命里重要的人,在外漂泊多年后,我終于回到故鄉(xiāng),就在我回到故鄉(xiāng)的幾天之后,我突然接到了橘生的電話:
“眉眉,我要結婚了!”
“眉眉,你一定要來喝喜酒?!?/p>
“眉眉,你怎么一去就沒了消息讓我好找……”
“眉眉,我結了婚就不像以前了,你別怪我。”
那天橘生喝了酒,在電話里一股腦說了好多平時不說的話,也含蓄地向我表露了他對我的喜歡,可是他表露得太遲,我也明白得太晚,他是那樣靦腆,我又是那樣驕傲。我們在很早的時間里相遇卻又注定無緣,我們都大方地把本可以相交一生的朋友拱手送與別人。
橘生的老婆淮北,比橘生小五歲,長得漂亮。盡管我心里不舒服,覺得我的東西被人搶走了,但橘生能有這樣的歸宿我也欣慰。誰知淮北卻成了橘生此生的負擔,成為壓倒他脆弱生命的最后一顆稻草。
淮北漂亮,漂亮女人需要眾多的物質(zhì)來滋養(yǎng),漂亮女人也會成為男人追逐的目標,不管她未婚還是已婚。兩人婚后不久,淮北要橘生在小城買房,橘生答應了,一家人節(jié)衣縮食貸了款買了房,不久淮北又讓橘生學做買賣,橘生本是一介書生,無論如何學不會做生意,淮北心中的欲念越來越大,橘生為了滿足她的要求做起了彩票夢,妄想有朝一日可以暴富,可以滿足淮北的所有要求,橘生逐漸變得偏執(zhí),生活也偏離了正軌。淮北對橘生越來越不滿索性回了娘家,最終提出了離婚。離婚對橘生來說是天大的打擊,他不愿意離婚就拖了兩年,淮北不但不回家還和人鬼混,橘生氣不過動手打了她,淮北就下了最后通牒:再不離婚就去法院起訴。最終橘生放手,放手后的他本以為淮北會后悔,誰承想淮北立刻和別人結了婚。
我再次見到橘生已是他離婚后的半年,橘生已不是橘生,那個俊秀、羞澀、風度翩翩的橘生已失了光彩。橘生眼里滿是淚水:“眉眉,我可以為她去死!她為何這樣對我?”橘生的丹鳳眼黯淡無光,婚姻的失敗讓他萬念俱灰,我一時語塞,找不到合適的話語。也許當時我多說幾句話他也不會走到那一步。橘生陷入感情的泥潭,一生都在犯著同樣的錯誤,總是用對方看不懂的方式表達愛,他喜歡眉眉,卻總是用小男孩的惡作劇來捉弄她,他愛淮北,卻沒有淮北想要的一切物質(zhì)。我們都不理解他,他的愛太過深沉,橘生是為愛而生的人,沒有了愛他的生命也毫無意義。我看著他消沉,看著他頹廢,可我不會想到有一天他會用死亡來證明。
沒有人知道橘生是怎么出事的,有人說他喝醉了酒騎著摩托跌下了護坡,也有人說他被迎面的貨車撞下了護坡,真相已無法考證。人們發(fā)現(xiàn)他時,他和他的摩托一起仰面躺在河槽里,丹鳳眼緊閉,面容無比安詳,嘴角似乎還帶著一絲解脫后的笑意,只留下白頭父母和黃嘴幼兒肝腸寸斷,痛不欲生。在橘生的追悼會上,淮北哭得撕心裂肺,她說對不起橘生,可誰知,橘生淮北變?yōu)榭噼?,一場錯誤的相遇造就了兩個人悲劇的人生。
橘生走后我常常做夢,夢里我呆呆地看著橘生:我看著他小時候的一系列惡作?。豢粗饘栴}后一臉的歡喜;看著他變成流沙從我指尖溜走;看著他騎著摩托在風中吶喊:眉——眉……
橘生已逝,世上再無橘生。
老馬今年六十多了,是我們單位以前的清潔工。老馬人瘦還個子小,充其量也就八十來斤,可就是這八十來斤能扛一桶純凈水“蹬蹬蹬”地上三樓。當然,只有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才使喚老馬,可老馬從不拒絕,總是笑吟吟地面對每一個人,不管是新來的見習大學生還是待了半輩子的老職工。
當我還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姑娘時,我常常看到老馬扛著大掃帚掃院,老馬很矮,掃帚很大,但大大的掃帚在老馬手里麻溜趁手,老馬干活樣樣精通,不管是農(nóng)活還是家務活就沒有她不會的。我們說老馬干活一個頂倆,老馬卻笑著搖搖頭說,咱不識字只能干點受苦活。
老馬精瘦,飯量卻好,碗大的饅頭能吃仨,嘴巴一吸溜,兩大碗河撈就下了肚。老馬常說:能吃能受是受苦人的本事,哪一天不能吃了,人也就報廢了,誰知一語成讖,有一天老馬真的什么都吃不下了。
老馬辛苦,一個人收拾著好幾個房間,每天早上六點鐘起床,掃地、抹灰、清洗茶杯,等到八點鐘我們上班時,她已經(jīng)收拾完房間,回家給孩子們做了早飯,又開始掃單位的院子了。單位院子種了櫻花、木槿、柳樹等花木,一年四季落葉、殘枝不斷,老馬就天天和這些枝枝葉葉斗爭,樹葉落得勤,老馬就掃得勤。老馬就像一個不知疲倦的陀螺,一刻也不停地忙碌著。
老馬勤儉,單位的廢品從來不會浪費。今天看著垃圾桶里白花花的廢紙,我常常感慨。老馬在的時候喜歡收集大家用過的廢紙、報紙、快遞盒、礦泉水瓶,我們也習慣攢著廢品等老馬來收。收到廢品的老馬總是一迭連地給大家堆笑,嘴里還嘟嘟囔囔著:你們都是好人,你們對我都好。其實大家都是拿工資的人,誰會在意那一點點小錢?可是哪個單位也有奇葩,一次,老馬把收集好的報紙暫放在一樓,誰知就一轉(zhuǎn)眼的工夫報紙沒了,連老馬的笤帚簸箕都被踢翻,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這人在別人看不見時偷盜老馬的東西、侮辱老馬,最終輕賤的只能是他自己。
單位少了老馬不行,家里少了老馬也會揭不開鍋。老馬的丈夫一輩子沒上過班還渾身是病,家里孩子又多,全靠老馬里里外外地掙錢養(yǎng)家。老馬干過各種營生,飯店服務員、澡堂搓澡工,干的最久的就是清潔工,不論哪種營生,老馬總有一個原則,不能離開她生活的小鎮(zhèn),一大家子還等著她來照顧,她是這個家萬能的孫悟空。
老馬下了班,總是第一時間趕回家,洗衣做飯照顧三個孩子。那個年代的家務活很重,三個孩子的衣服都要靠一針一線縫制,老馬做針線很快,三天就能打完一件毛衣,一晚上就能做好一雙布鞋,生活也不容得她慢,她的生活粗糙不堪,她顧不上小針細線,生活也沒有給她細嚼慢咽的時間,她只有狼吞虎咽的份。
家里人口多,單憑老馬打零工不行,她就種地,種自己的地,種別人閑置的地,還自己開荒地。其實老馬最擅長的也是種地,永遠不能丟掉農(nóng)民的本分。城里人種地講究的是休閑和娛樂,講究的是遠離喧囂回歸田園。老馬半截子腿埋在泥土里,天天和艱難的生計較勁,種地對她來說哪有什么詩情畫意,那是可以填飽肚子的糧食和瓜菜,那是赤裸裸的真金白銀。
老馬的日子難,但她覺得再苦那也是自己的和別人無關。于是對于親戚朋友虛情假意的幫襯,老馬總覺得過意不去,于是單位同事總能吃到老馬種的瓜菜。同事們每次吃了她的東西總要送給她很多禮物,有吃不了的糕點、快過期的色拉油、穿不著的衣服等。其實同事們差不多把她當垃圾站了,可她面對這些形同雞肋的東西和沒有多少的善意并不介懷。日子是自己的和別人無關,她還是這句話,更何況自己這光景還講究什么過不過期的,她可舍不得糟蹋東西。
誰都覺得老馬的日子就這樣辛辛苦苦、平平淡淡地過下去了,可天有不測風云,突然好多天不見了老馬,清潔工換了另外一個女人。原來老馬病了得了絕癥,老馬的丈夫陪著她去了省城,省城的醫(yī)院說她的病不好治,需要手術后好好保養(yǎng)??蛇@么一個家哪有條件給她保養(yǎng)?孩子們都已成家,都在外打零工,都有一大家的人等著養(yǎng)活,她哪舍得拖累孩子們。剛做了手術時,老馬恢復得很好,可她在家休息了沒幾天就又下地干活,大家都覺得老馬怎么不把自己的命當命?丈夫一開始還照顧她,怕她累著,怕她復發(fā),可日子總要過下去,活兒總要有人干,更何況她又不聽人勸,丈夫也沒了心氣,只能聽天由命。一句“聽天由命”隱藏著一個普通家庭深深的悲涼,聽天由命這也是普通人得病后的唯一的選擇。
老馬知道自己病了,但她從沒對疾病妥協(xié),從沒當自己是病人,她比從前更加辛苦,比從前更加賣力,好像連疾病都大不過她那一團糟的生活,就是天塌下來,這個家也有老馬扛著。于是病情進一步惡化,面部的傷口潰爛流膿,老馬就用一塊紗布遮住,紗布遮住了傷口可遮不住病情的擴散,后來老馬的嘴巴就很難張開,她再也不能三大五碗地吃河撈了,這下老馬才慌了。老馬是個受苦人,受苦人靠的是一副好苦力,好苦力來自一副好吃手,吃不進哪來的力氣?老馬什么都不怕,就怕她自己不能受苦,就怕自己不能繼續(xù)操持這個家。老馬就使勁張嘴,使勁吃東西,饅頭掰成小塊,河撈截成小段,實在不行就喝稀飯,吃流食,不管吃什么,老馬的原則依然沒變,能多吃不少吃,多吃一口算一口。就是這么樸素的原則,就是這么卑微到塵埃里的生活態(tài)度,老馬竟然暫時逃過了絕癥的宿命,后來傷口竟然慢慢愈合結痂,疼痛也減了半,老馬又生龍活虎地活過來了。
這個瘦弱老人面對生活的勇氣深深地震撼了我,我以為她只是個普通人,沒想到面對災難時她竟有這么大的勇氣。老馬也許沒有意識到她的偉大,她還是那句老話,自己的日子和別人無關,自己的身體當然也和別人無關。讓我們?yōu)槔像R祈福,祝福她的往后余生無病無災,平平淡淡地活下去。
燕姐比我大整整一輪,我屬馬,她也屬馬,屬馬的人似乎都有一個共性:一生奔波、一生勞碌。雖然燕姐現(xiàn)在家境殷實,單位優(yōu)渥,但她也是勞碌操心過來的。再加上她心軟眼熱,總是一副菩薩心腸,和她相處過的人都會驚訝:世上真有女菩薩哩!關鍵是女菩薩還這么美。
燕姐的美是屬于讓你過目不忘的那種,燕姐的皮膚白的發(fā)光,晃得你睜不開眼睛。人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燕姐的眼睛是兩扇大窗戶,大窗戶不說話,動不動就掛滿了露珠。小時候?qū)W畫畫,美術老師指著大衛(wèi)石膏像的鼻子說:這就是標準的希臘鼻。燕姐就長了一個標準的希臘鼻,鼻梁高挺,鼻型完美。燕姐還特別喜歡口紅,她常說:口紅是一個女人的靈魂,不涂口紅的女人算不上真正的女人。當初我還笑話她臭美,把口紅看得比命還重,如今看來,她是對的,她的一生幾乎把美發(fā)展到了極致,她的美也成為她一生幸福與不幸的根源。
初涉人生,燕姐的美就給她帶來了不小的災禍,這災禍影響了她的一生,也成為她一生的傷痛。燕姐原本出生于膠東半島的一個小村子,家里姊妹兄弟多,燕姐排行老五,下面還有個未滿月的弟弟。那里的土地卻填不飽燕姐一家人的肚皮。爹爹孩子多,遠嫁山西當教師的姑姑卻無兒無女,同樣是生兒育女的年齡,每次回老家看著哥哥家兒女成群,自己卻膝下荒涼,姑姑都哭哭啼啼。一邊是兒女成群卻日子艱難,一邊是條件優(yōu)越卻無兒無女,燕姐的爹爹做了個艱難的決定:將一個孩子送與姑姑撫養(yǎng),為的是遠在異鄉(xiāng)的姑姑也能有個依靠,燕姐也能過上衣食無憂的好日子。
五歲的燕姐對自己的美一無所知,燕姐對老家最深刻的記憶有倆:一是饑餓,二就是臨行前娘的一句話“燕跟著你姑去山西吃白面饃吧”。燕姐還小不知道這句話的含義,她穿著姑姑給新買的衣服逢人便說:俺去山西吃白面饃呀!絲毫也看不懂別人眼中的訕笑,小燕姐更不懂臨行前娘的號啕大哭和依依不舍。多年后,燕姐問姑姑,那么多孩子為啥偏偏相中了她?姑姑說:還不是你長得美惹人喜歡?我見你的第一面,你梳著兩個小辮,雖然面黃肌瘦但透著一股子的機靈,我一眼就相中你了。后來證明,姑姑的話一半是真一半是假,姑姑確實是相中了她,更重要的是相中了她的吃苦耐勞,一身的好苦架。
當時的燕姐聽了姑姑的話,低下頭一句話也不說,她第一次對自己的美產(chǎn)生了深深的厭惡,如果自己長得不美,如果長得像一只小泥猴,她會不會一輩子留在親娘身邊?為她端湯做飯,在她懷抱里撒嬌,一想到親娘燕姐的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流。每年回老家親娘都笑臉相迎,絲毫看不出親娘的難過和痛苦,燕姐還為此恨了親娘很長一段時間,后來親娘得病了,自己緊趕慢趕沒有趕上看親娘最后一面,哥哥姐姐們才說:娘的病就是因燕姐而起,親娘想燕姐沒有一天不想,臨終還抱著燕姐小時候的照片說對不起她……后來很長一段時間,燕姐不能提起親娘,親娘成了她心里永遠的傷痛,她常常在深夜里對著故鄉(xiāng)的方向默默流淚,母女連心,如果有來生,她再不要什么白面饃,她只要她的親娘。
十幾年之后,燕姐長大了,出落成明眸皓齒、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提親的人絡繹不絕,但燕姐不為所動。燕姐心有所屬,他是她的初中同學,風度翩翩、高大挺拔,年輕的燕姐陷入了純美的初戀。任何人的初戀都是心頭好,這好抵得過對萬里之外雙親的思念,也抵得過這一世歲月的寂苦。他倆的相戀也成為姑姑的心病,他是農(nóng)民,家境一般,姑姑看不上他,認為他配不上身為教師的燕姐,更配不上燕姐的美麗。燕姐拗不過姑媽又不愿意放棄初戀,只好天天以淚洗面,日漸憔悴。最后敗下陣來的還是初戀,初戀說:父母讓他今年辦事,如果兩個人的事能定下來最好,如果燕姐的父母還反對就分手,他等不起她。初戀是實際的,過于實際的男人往往辜負了初戀女人的一片苦心,于是燕姐心如死灰,迅速答應了姑姑選的乘龍快婿,找了個吉日把自己嫁了。
男人是電線廠的工人,工人和教師在那個年代可謂門當戶對。就在燕姐不再對感情抱有任何幻想的時候,燕姐發(fā)現(xiàn)了男人的日記本,日記本最后一頁上寫著這樣的一段話:沒想到我的相親對象竟然這么美,我要一輩子對她好,一輩子愛她敬她。燕姐的美再次成為男人選擇她的理由,看著這質(zhì)樸卻滾燙的話語,燕姐的心為之一震,兩行熱淚順著朱粉的面頰滑落。
結婚后的燕姐受到了男人無微不至的愛,那真是:頂在頭上怕曬著,含在嘴里怕化了。以前燕姐在姑姑手里被當傭人使喚,一切苦活兒累活兒都是她干,現(xiàn)在燕姐變成了男人供著的一尊女菩薩。燕姐教書站了一天,男人就自學了按摩,天天下班給燕姐按摩,按摩力道不輕不重,按摩得燕姐舒舒服服;燕姐坐月子奶水不好,男人就魚湯雞湯換著給她熬,只喝得她看到湯就想吐。燕姐在男人的滋養(yǎng)下皮膚越發(fā)白皙,再加上可以自己支配工資,衣服也越穿越時髦,當小城人把最美女人的桂冠送給她時,她第一次感受到了美帶給她的快樂。
然而天有不測,隨著企業(yè)改制,男人所在的電線廠倒閉,男人被迫回了家。國家扶持教育,燕姐的工資一漲再漲,兩人的差距也越來越大,男人在燕姐面前自卑地抬不起頭來,男人幾乎承包了所有的家務,男人覺得只有千倍萬倍地對她好她才不會變心。也有一群浮浪子弟,騎著自行車在燕姐下班路上一路追隨,只為了一睹她的芳容。這讓我想起電影《西西里的美麗傳說》中美艷的莫妮卡,燕姐就是現(xiàn)實版的莫妮卡。但燕姐總是目不斜視,她的美絲毫不容侵犯,總有一種說不出的莊重。
燕姐并非頭腦僵化之人,既然男人下崗了,那就自己創(chuàng)業(yè)。于是兩人籌措資金創(chuàng)辦了“燕姐小餐桌”,憑借著創(chuàng)辦早,服務好,又臨近中心小學等條件,“燕姐小餐桌”逐漸有了名氣,又逐漸成為小城的金牌小餐桌,男人不但有了體面還賺了些錢,終于揚眉吐氣。我看燕姐不僅美麗還聰明絕倫,她知道駕馭男人更多的是要幫助他、成就他,讓他成為更好的自己。
我最近見到燕姐時,五十多歲的她似乎更美了,我調(diào)侃她吃了不老仙藥,她笑嘻嘻地說:哪有什么不老仙藥,無非是女人任何時候都要活得漂亮。我問她最近忙啥?她說忙著看外甥哩!對了,告訴你一個秘密,初戀的孫子也送到小餐桌了。我又逗她:初戀的孫子還不免費?燕姐豪爽地大笑:免費,免費,作為他爺爺當初拋棄我的補償,感謝他當年的放過之恩才有了現(xiàn)在更好的自己。
好個漂亮的燕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