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浮的村莊（組詩）

孫友民

煤油燈

后孫莊與老余莊隔著兩塊地

中間橫著一束陽光，或一攤月光

有時橫著一塊云

長度，約為母親喊我回家吃飯

扯起的長腔

老余莊有小學(xué)：三間泥屋，兩個老師

我七歲。每天天未亮

被母親從夢的厚殼里拽出

帶著煤油燈，三兩個人結(jié)伴

蹚著綴滿露珠的殘夜，去上自習(xí)課

尚未點亮的油燈，和書包里的漢字

在小小的胸腔里時亮，時滅

每次從那片墳地經(jīng)過，感覺

都有一股小風(fēng)吹拂腳面

我身體里的亮光，在距地一尺的地方

隨之晃動幾下。我對自己說

沒什么可害怕的

終于到了。淮草房頂下的土屋里

熱氣升騰，一盞一盞豆燈亮著，晃著

看上去，像一片正在發(fā)育的星空

池塘

十幾戶人家的村子共用的一面鏡子

是久遠年代，村民們揮舞鐵器上的光打磨的

用于辨認，洗濯，照花，映月

規(guī)定人與亡靈的道路

柳槐榆檀椿棗桕竹荊蒿，給它

鑲了一個不規(guī)則的草木邊框

鏡子后隱藏的塘泥，是一代代人

為躲避人世和靈魂里的戰(zhàn)亂，沉下的黑金

鏡子，由不知姓名的小神看管

哪一片蒙了塵，祂吹一口氣，擦拭干凈

女人們常常在水邊盤桓

低眉間，心事掉進水里

漾起一圈圈漣漪。有一次

一個少婦在塘邊整理妝容

水中現(xiàn)出一張狐仙臉，吃吃笑著

被村東頭的啞巴看見

夏天，鏡子總想收走我和我的伙伴

有時，鏡面上無緣無故升起一股青煙

我們急忙從水銀里鉆出

隆冬，鏡子易碎。好事的孩子

拿走一塊想掛在夜的夢里

還沒走到家門口，鏡子已從手里消失

女人們就著寒風(fēng)，掄起搗衣杵

不經(jīng)意間，從鏡子的缺口

看到了村里的一些秘密

母親說，一顆心碎了也不要過于憂傷

雞叫三遍，破鏡重圓。

溪流

村南有無名溪

從余甲莊過來，去往喻莊、楊樓……

不知最終在哪里匯入天空？

它流來，又流走，老人們一個個被它帶走

仿佛它的內(nèi)部有發(fā)條、法庭

夏豐沛，冬枯萎

像莊稼漢胳膊上的動脈

隨著大地的心跳一起一伏

旱季，石板橋兩側(cè)，也有小片的水——

小小的獨立王國。王的

意識形態(tài)，規(guī)定著水草的生滅和搖擺

而大水的秦王一到，六國

統(tǒng)一為泱泱乎大國

1960年代某夏夜。水從云根醒，電向樹梢眠

東院膽大、善漁的滿倉大

獨自來到石板橋頭，下網(wǎng)逮魚。接下來

上演的是一出懸疑戲：

魚一條條跳上來，像是有只大手

揮動一隊錫兵，奪取某個高地

魚，如神兵天降，紛紛落下，圍著他跳啊跳

把石板橋頭變成一個瘋狂派對

滿倉大暗喜的心，漸漸轉(zhuǎn)暗

他說天啊，撒腿

跑出這個雨夜

牛屋

牛屋在村口右側(cè)。左側(cè)

是一棵成了精的老榆樹

路過的牛多在那里蹭蹭癢、歇歇腳

就著風(fēng)聲，與這個老者交換眼神

青草在田埂上走著走著，就生出耳朵

干草在牛屋外垛著垛著，就長出蟲鳴

我趴在草垛與星星的夾縫間捉迷藏

干草的味道，是一只溫暖、好聞的手

牽著我，一次次把我送進夢鄉(xiāng)

牛屋外放有明晃晃的鍘具。民間的鍘

只鍘干草，對各種陳世美都視而不見

夜里，一盞馬燈

加上十幾雙溫和的牛眼

成為村子亮光最長的地方

累了一天的男人，三三兩兩聚在牛屋

抽煙，烤火，排列節(jié)氣，或悶不作聲

夜深了，人散了

牛屋外走著老北風(fēng)，牛屋里

響起一片牙齒與干草說話的聲音

林場

林場的天，什么鳥兒都可以飛

林場的地，什么傳說都可以長

林場的樹梢，什么顏色的風(fēng)都可以吹

林場有足夠的夜，盛放

貓頭鷹的叫聲，灰狐的奔跑

1970年代一束束異鄉(xiāng)青春的綻放和枯萎

少年我的奇異夢……

天黑得早。層層疊疊的落葉，在謝了頂?shù)臉湎?/p>

等待著我皸裂的手，和我背上的荊條筐

一點兒都不著急

如果光線溫和，適合抒情

林場的草，從不拒絕被兩個人的身體壓倒

可惜那時候不懂愛情。等到懂了

再走迢迢路回到那里，林場

已經(jīng)從空氣中消失

老榆樹

獨自站在村口，站成疼痛版的孫莊史

接通時光的，和一代代雇農(nóng)的根須

起點的時，和光，已成化石，或灰燼

五百年，八百年？

從秀發(fā)飄飄，到銹發(fā)稀疏

我初來時，見你如老僧入定

站著。無非是等一些人來，送一些人去

等一些風(fēng)來，送一些風(fēng)去

滿身樹瘤，是舊光陰為你披掛的鎧甲

你以光陰的鎧甲，迎迓光陰的箭鏃

胸腔洞開。虛懷里

一群蛇拜你為圖騰，在此匍匐，打坐

縹緲青煙也常在此打坐

“榆錢兒搖動，救人性命”

那是炊煙失足、乳房干癟的1959年，或者

更早、更清苦的人世

銹發(fā)稀疏。但總有最新的綠

配得上任何時代的風(fēng)

1933年你目睹我父親來到人世

1966年你目送我爺爺從祖屋去墓地

2018年我送我父親從祖屋去墓地時

你的眼睛已經(jīng)熄滅。像大地上的燈盞

被大地的蒼茫吞沒

那年清明前，我站在你旁邊與你合影

那一刻，你站在看不到起點的時光線上

（時光線——無非是繩索的別稱）

更加稀疏的發(fā)絲間還有小風(fēng)和陽光站立

只是，時光的繩索越收越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