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旭
1
“我不同意!”楊剛亭怒氣沖沖地拍了一下桌子,把桌上疊著的茶杯震得嘩啦啦地滾了一桌。王秀麗七手八腳地攔了一個又一個,好不容易才沒讓茶杯掉到地上。但是,坐在楊剛亭對面的楊一鳴沒有吱聲,只是直勾勾地看著面容有些抽搐的父親。
看著對峙的兩父子,王秀麗也上了火,對著楊剛亭就是一陣數(shù)落:“有什么好吵的,你拿桌子出什么氣?”轉(zhuǎn)頭又一臉無奈地看向楊一鳴:“一鳴啊,你也真是的,好不容易讀了大學,又讀研究生,這剛找了一份好工作,為什么就偏偏要回來做什么村支部書記呢?”
“媽,不是說所有大學生都要往城里擠,現(xiàn)在黨和國家也在號召廣大青年到農(nóng)村來。鄉(xiāng)村振興您聽說過嗎?我們接受教育的目的不是為了離開貧困的家鄉(xiāng),而是為了幫助家鄉(xiāng)擺脫貧困。所以,我們這些讀了大學的人響應號召回來建設家鄉(xiāng)。您想一下,如果大家還是和以前一樣,總是想著到大城市去建設大城市,那我們的家鄉(xiāng)還有誰來建設???”楊一鳴滿臉凝重,想要說服母親,“再說了,爸是幾十年的老黨員,我受他影響也在學校入了黨,我們黨員就應該身先士卒,多做貢獻?!?/p>
“那你也不應該想著回來做支部書記,你知道村里的事情有多復雜嗎?”楊剛亭瞪著楊一鳴說,“你以為自己讀了大學很了不起,但是你懂什么人情世故,懂什么人前人后了嗎?我看你是犯了懶,在公司里面熬不住,想要回來吧?我跟你說,別以為支部書記好當,能嘆世界!”
“爸,我真沒這樣想。我是經(jīng)過了慎重考慮作出的決定。我在農(nóng)業(yè)研究所里面工作了一年多,您知道我最大的感受是什么嗎?是我們的研究實在太高大上了,已經(jīng)高大上到了不接地氣的地步!沒錯,我們的研究通過申報獲得了國家的資金支持,取得了很大進展,可以說是成果滿滿,但是最大的問題是,我們研究的東西,在我們這里的種植率是零!零啊!國家花了那么多錢,我們付出了那么多時間和精力,卻完全沒有一個農(nóng)民愿意去栽種!”楊一鳴表情里面帶著憤怒,也不知是因為父親的不理解,還是出于研究成果得不到應用?!熬瓦B我們領導拿了獎,提了工資,也悶悶不樂,覺得我們那么久所付出的努力到頭來一無是處?!?/p>
“唉……當初怎么就給你報了個農(nóng)學的大學呢……我們拼了命都想不用再耕田種地,你卻……唉……”王秀麗垂下頭,偷偷抹起了眼淚。
“媽,您放心,我已經(jīng)考察好了,我們村里有三千多畝土地,現(xiàn)在兩千多畝種上了經(jīng)濟效益很低的速生林,剩下的六百畝良田都荒廢了,我如果當上了支部書記,便可以想辦法讓這田地好好利用起來,結合我們的研究成果,通過試種推廣,我相信一定可以讓我們村擺脫貧窮落后的困境!”
楊剛亭翻了個白眼:“哼!自己都沒擺脫貧窮,還想著讓村子擺脫貧困。行,你長大了,要吃什么苦你自個去吃,到時候后悔了,我可不管你!”
丟下這么一句話之后,楊剛亭怒氣沖沖地走出了家門。
2
穿著一件沾了紅土的黃色短袖T恤的楊一鳴蹲在地面,用手抓起一把泥土,輕輕捻碎,那干燥開裂的泥土從他同樣干燥開裂的指縫散落下來,風一吹,便成了迷人眼睛催人淚水的揚塵。
和兩年前相比,楊一鳴像是換了一個人。那個在研究室里面鼓搗儀器的白面書生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黝黑粗壯的農(nóng)家大叔。
在楊一鳴的頭頂上,天空藍得有些可怕,沒有一絲白云,亮晃晃的太陽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熱力射到他的身上,他的額頭上沁出的汗水不斷匯聚,一滴一滴地滴落在這滾燙的大地上。
“今天晴,明天多云,后天又是一個大晴天?!彼氖鄽q的村干部朱志文收起手機,從樹蔭里走出來,拋給楊一鳴一根香煙,“書記,別看了,這天還得晴好久呢,先來一根吧。”
楊一鳴站起身來,敏捷地接過朱志文丟過來的香煙,熟練地從褲兜里面掏出打火機,啪地點著了香煙。深深吸了一口香煙,成為村支部書記之前從未抽過香煙的楊一鳴從鼻孔里呼出兩道煙柱,又從嘴里把剩余的煙氣吐盡:“確實是不行,再這么曬下去,我們的心血就白費了。”
“白費了就白費了,這天不下雨,我們也沒辦法啊。”朱志文也點著了香煙,“我種了二十多年的地,都沒見過有比今年還要旱的,你要說讓大家去兩三公里外的水庫挑水過來,這一百多畝地全村人來挑也澆不濕,你說要水渠引水,那村里更沒這個錢。當初說要成立合作社的時候,村里就有不少人反對,現(xiàn)在這事兒快要黃了,他們又開始吵,說把地分回去種速生林還是好的,有不懂事的還嚷嚷著要你掏錢賠償集體損失!書記啊,你還這么年輕,讀書又多,我勸你還是想想后路吧,別鼓搗這些東西了?!?/p>
“志文叔,我對這個還是很有信心的,這個苗是經(jīng)過我們改良過的,可以說是我親手培育出來的,很耐旱,別看它現(xiàn)在焉了吧唧的,再過三五天也不會死?!睏钜圾Q說著,回頭看向田里干土上種著的小苗,小苗的葉子邊緣雖然顯出了黃意,但整體還是給人生機的感覺。
“行吧,反正都做了,你要搞,我也奉陪到底。你說吧,我們要怎么做才行?”朱志文吸了一口香煙,把煙頭丟到地上,狠狠地踩進了泥土中。
“我們要做兩手準備,挑水不現(xiàn)實,水渠是得繼續(xù)爭取,我這幾天還得到政府和市水務局跑一趟,但是現(xiàn)在修水渠可以說是遠水救不了近旱,最快的方法,就是打井?!?/p>
“打井?”朱志文皺起了眉頭,“別說這荒山野嶺的地方,就是我們村子里打的井,也不夠我們平時生活用的。我們這里本來就缺水,又碰上這個大旱年,村子里的水井都枯了三口了,這里哪里還打得出水???”
“這事兒還真說不定,我從省里請來了高人,是我以前領導介紹給我認識的一個老地質(zhì)學家,大教授?!睏钜圾Q咧嘴笑了一下,露出一口大白牙,“有沒有水,哪里可以打井,他能看出來。”
“看出來?”朱志文也笑了,“真有那么神,那我們也不用在村里打七個大洞了?!?/p>
楊一鳴走上田壟,拍了拍朱志文的肩膀:“他下午就到了,走著瞧吧。他說可以,那我們就召集大家開會,打井!”
3
“我覺得不妥,打一口井要花三萬多,萬一打不出水來,這錢就打了水漂。就算是打出水,那救不救得活這一批苗還說不定。再說,就算是救活了這幾條苗,這還得等兩年才收成,兩年變數(shù)太大,而且到時候賣不賣得出去,賣出去了是什么價格,還得另說?!敝Р繒h上,村支部副書記王德達搖著頭說了一大串,“反正我是一千個一萬個不同意,從一開始我就覺得合作社這東西成不了事兒,就算賺錢了,分到大家手上只是毛毛雨,還不如全都給我拿去種樹。”
“話不能這么說,我們還是要相信科學?!睏钜圾Q看著這個在村中當了三十多年村干部的副書記。兩年前的選舉他只比自己少一票,父親那一票如果投給了他,今天坐在主位的便不是他楊一鳴,而是王德達。楊一鳴知道只能再干一屆的王德達心里一直不舒服,也習慣了他唱反調(diào)?!白蛱靵淼哪俏粚<?,是一名地質(zhì)學家,大家也看到了,他這次是帶了團隊過來,帶了專業(yè)的測量儀器過來,他說有水的地方,我們得相信能打出水來。”
“專家,現(xiàn)在的專家滿嘴跑火車?!蓖醯逻_繼續(xù)搖頭。
“我說兩句吧。”朱志文給在場的其他四人都派了煙,自己也點了一根,“我們花了一年時間,將土地統(tǒng)一收了回來,又花了大半年時間,花了7萬多塊錢把苗拿下,種下來長勢也還行,我們花的人力物力如果換成錢來算,那起碼得算成十來二十萬,這十來二十萬說丟就丟,我想在座的都會心痛。再投三萬塊錢,這錢比起我們已經(jīng)投入的來說并不多,如果就像老王說的,我們合作社最后沒有收益,但打出了水,今后我們這里的土地就好耕作了,所以我認為這三萬塊錢值得投。”
“同志們,我知道你們心里都有很多顧慮,我在這里也表個態(tài),如果這次打井沒有水,我辭職,負責這三萬塊錢的打井費用。如果打出了水,苗救不活,我辭職,負責七萬塊的苗錢。如果今后沒有收益,我辭職,負責賠付大家二十萬?!睏钜圾Q看著剩下兩個舉棋不定的支委,一字一句地說出了自己的承諾。
“書記都這么說了,我同意?!逼渲幸粋€支委點了點頭。
“希望你說到做到,別忘記你的承諾?!蓖醯逻_看見大局已定,抱起手,靠在椅子的靠背上,從牙縫里擠出了這句話。
楊一鳴笑著點了點頭:“您放心?!?/p>
4
狗頭嶺上,從來沒有聚集過這么多人。
太陽依然猛烈,大拖車拉著打井的機器搖搖晃晃地碾過山路,終于到了打井的地點。技術人員快速組裝鉆頭,用機器往之前定下的地方開始往下鉆去。
機器開始轟鳴,把眾人的議論聲都壓了下去,看著鉆頭不斷深入,楊一鳴的神色就越是壓抑。
朱志文走到他身邊,輕輕拍了拍楊一鳴的肩膀:“不用緊張?!?/p>
“沒有,我這是興奮?!睏钜圾Q雙手有些顫抖,“我從來沒有懷疑過。”
朱志文盯著楊一鳴看了好幾秒,最后還是點點頭,把目光投向不斷往下打的機器。
機器吐出的泥土由紅變黃,肉眼可見地逐漸潮濕,轟鳴聲忽然低沉下去,緊接著,沒過多久,機器就熄了火。
“打出水了!”操作機器的技術人員向楊一鳴豎起一個大拇指。
楊一鳴點點頭,也豎起一個大拇指。他的身影瞬間淹沒在了往前奔去的人群中。
5
“您放心,我們這是最頂級的,現(xiàn)在要打市場,才給您這個價格,您錯過了,可就真的沒有了。樣品您也拿到了是吧,您自己說說是不是值這個價?”楊一鳴腳下生風,提著公文包走進了他工作了五年的村辦公樓,“那不就是咯,您也別提其他條件,您可以過來直接到地里看,沒那個質(zhì)量,我給您報銷路費。”
放下電話,他向幾個正關切地看著自己的村干部說:“成了,這一單,我們盈利可以達到十三萬!”
“好小子?!蓖醯逻_笑著說,“我們村能有今天,真的多虧有你這個帶頭書記。再過兩年,這三千多畝地的收益如果也能像今年這樣,算下來每戶人都能分個七八萬塊錢?!?/p>
“別急著想分錢,現(xiàn)在還得繼續(xù)投入修水渠呢,上面支持了錢,這不還差二十多萬嗎?后期還得做滴灌和開展機械化耕作,哪那么快想著分錢呢?”朱志文說著,往王德達那邊丟了一根香煙。
“是啊,不過這也得經(jīng)過全體社員的同意,不過我相信大家看到了效益,對未來會有信心的?!睏钜圾Q說。
“關鍵是對書記你有信心,誰想得到你一個碩士生也能回來種田,還真能頂著這天大的壓力,帶我們村脫貧致富了,這事業(yè),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敝熘疚挠纸o楊一鳴丟了一根香煙。
楊一鳴接過香煙,這次沒點,而是夾到了耳朵上面:“志文叔您言重了,我們作為黨員的,不就得為人民群眾謀幸福嗎?對吧?”
“對!”村干部異口同聲地說道,都開心地笑了起來,笑聲傳得很遠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