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 楨
敏銳的感知度、悖論式的思辨力、對語言質地的專注打磨,為代薇的詩歌賦予一種語言的力量感和內在的精神性。如程光煒所說:“分裂、對抗、悲痛,有重金屬般的節(jié)奏,意象奇詭,出人意表。充滿美與痛楚?!保ǔ坦鉄槪骸端却都庖呀浱谩?,《落花亂:代薇詩選》,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序言)這些富有質感的元素保證了代薇詩歌的抒情深度與思想銳度,使她的寫作逐漸擺脫了早年那種“柔弱的詠嘆”,透露出“罕見的凜冽與銳利” (張?zhí)抑?:《“中間代”的“代”——對當前青年詩人創(chuàng)作現象的一種觀察》,《藝術廣角》2010年第1 期),進而沉淀下較為穩(wěn)定的美學特質。
就筆者的閱讀經驗而言,代薇的文本不斷呈現著抒情主體與現實世界之間的緊張關系,而抒情者往往采取決絕的姿態(tài),與時代保持著恰適的距離。如何締結自我與萬物的聯系,調試主體在精神和世俗空間中的位置,從她的《回答》一詩或可窺見端倪:
我愛上生活中的一切事物/然而是以決裂/而不是以同流/是以審視/而不是以頌揚去愛的/在眼淚平庸的年代/我選擇做一個無情的人/希望我寫下的詩/都不受人喜愛/不隨便讓別人感動是一種道德/“在孤獨中,一個人要像一支隊伍”/糟糕的時候有能力/喊自己一聲親愛的/我從不曾崩潰瓦解/因為我從不曾完好無損
揣摩詩人筆下的“愛”,她并非以溫情去彌合自我與世界的裂隙,而是將情感內化和沉淀之后,形成一種特殊的精神向度,以此表達對那種流于“世俗”的廉價情感之背離。在她看來,詩歌的道德在于“不隨便讓別人感動”,詩人也要積極地生活“在孤獨中”,讓“一個人”像“一支隊伍”,她應該激發(fā)源自內心的建設性力量,構筑獨立自主的心靈空間。由此可見,《回答》這首詩形象化地承載了寫作者的核心詩歌觀念,為我們揭開了文本的秘密與法則。生活在消費主義的文化時代,人們普遍陷入被物質包裹的現實,大眾的情感也多停留在膚淺的精神表層,既缺乏自我發(fā)掘的契機,也喪失了激活專屬自身的語言之可能。而代薇的寫作選擇,便有了濃重的反主流、反理性的色彩。她大概意識到詩歌來源于悖論,而悖論元素與生命體認化合而生的產物,正是她不斷言說的殘缺之美、孤獨之力,以及虛弱之態(tài)。細讀她的組詩《每一個早晨都值得醒來》,能夠感受到這些聲音的復合交響,并觸碰到詩人的一些寫作新質。
陷落在走向“異化”的城市社會里,每個人都會瞬間為人群所忽略,無法從他人那里驗證自我的存在。人們之間的交流不再暢通,甚至出現閉塞之局,如 《有感》 所描述的:“不能類聚的人/不要相互碰觸/許多事情可以努力/但人和人不行?!痹娙颂讲斐鋈巳褐g的交流困境,為了擺脫精神上的不安全感,她選擇“退一步”的方式,從個體的孤獨中發(fā)現詩意。既然離群索居是城市人的精神標志,那么人便應該甘于成為“孤獨”的個體,鍛煉“孤立自己的勇氣”(《清潔的精神》)。在過往的創(chuàng)作中,代薇曾積極嘗試過從“人群”經驗中抽身而出,通過與自然風景和澄明事物的物我互通,構建一種基于自我觀察視野的主客體關系,并不斷為這種關系賦值。而精神主體的孤獨或寂寞,則演繹成為一股具有強大精神效能的力量,使她獲得重新發(fā)現周遭生活的眼光。如同鄭敏在分析里爾克晚年的《杜依諾哀歌》時所說:“寂寞會使詩人突然面對赤裸的世界,驚訝地發(fā)現每一件平凡的事物忽然都充滿了異常的意義,寂寞打開心靈深處的眼睛,一些平日視而不見的東西好像放射出神秘的光,和詩人的生命對話。”(鄭敏:《詩和生命》,《詩歌與哲學是近鄰——結構-解構詩論》,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419 頁)受這一生命意識的啟示,鄭敏發(fā)現了 “成熟的寂寞”,而在代薇這里,寂寞、孤獨體驗使“我”成為具有個體本質的人。無論孤獨還是虛弱,都不再是需要逃避的情緒感覺,而是藝術家獲得生命底蘊的力量支撐,具有情感的交流性。
“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沒有人能夠真正進入他人的絕境”,這是我們的生存現實,人的雙眼必須主動去“適應苦痛”,相信“黑暗會修復光明修復不了的東西”。在這首《黑暗會修復光明修復不了的東西》的末尾,詩人發(fā)出清醒的預言:“而你必將歸來/萬馬千軍。”作為歸來者的“你”,必然是洞徹了自身虛弱特質的你,是精神世界更為豐富的你。畢竟,詩歌難以充當萬能的武器,因為時代的外表堅硬無比,我們需要接受“光明不足以/戰(zhàn)勝邪惡”(《至暗時刻》)的現實,也要去習慣“每個清晨都有毀滅”“有足夠我們活下去的悲哀”(《習慣之后》)。黑暗與悲哀,本就是我們的宿命,盡管如此,每一個早晨仍然值得醒來,值得我們“穿上/心儀的衣服出門” (《每一個早晨都值得醒來》)去認真面對。詩人或許意識到,寫作者無法窮盡靈魂與語言之間的表達,它的有限性,決定了詩人失敗的宿命,也決定了詩歌抒寫是一種痛感經驗的表達。在“痛感”面前,無論是逃遁沉淪還是激憤反抗,都不如坦然面對更具有強者的氣質。
既然殘缺與虛弱是生命的本質,那么詩人就需要從不完美的情感體驗中發(fā)掘其價值,諸如孤獨、痛感,都是我們生命的重要一面:“大快樂與大哀傷 /大成功與大孤獨/往往是同一個人/想要最好,一定會有最痛?!保ā断胍詈茫欢〞凶钔础罚┰娭心哿恕鞍滋臁迸c“黑夜”、“赤烈”與“極寒”、“陽光”與“黑暗”之類對比性極強的意象群組,但對比的目的不在于“對抗”,而是詩人對生命本真狀態(tài)的詮釋和理解——痛感并非全然負向的存在,它是陪伴我們的日常元素,伴隨著人的精神成長。在“最好”和“最痛”的背后,仿佛可以體認到詩人對自我與世界關系的調整:她嘗試主動去理解生活,為精神中的負能量尋找合理的解釋路徑和疏解辦法。像《有感》中寫到的:“當你的擁有大于你的認知時/生活就會收割你/直到它們互相匹配為止?!薄断胍詈?,一定會有最痛》中表達的“人們羨慕的生活背后/幾乎都有你吃不了的苦/咬不碎的牙”。詩人不再拆解生活本身,她以從容的姿態(tài)嘗試去理解生活,用講道理的口吻表達對于生活的平衡術?!斗浅r期》中的抒情者認識到:“這世上沒有什么人/是非愛不可的”,“能離開的都是路人/如果可以/我會選擇不認識很多人”(《 能離開的都是路人》)??梢?,詩人調整了抒情的距離,回避人際交往中那些無效且蕪雜的成分;另一方面,或許是她有意增強的,是其對抒情視角的變換,寫作者開始主動介入瑣碎的生活,溫情抒寫日常中的煙火之氣。
看《廚房之詩》,想要做出美味的佳肴,人就“必須服從水與火”,遵照事物本身的運作法則,只有放棄對自我的偏執(zhí),“以謙卑,以忍耐”,才能與萬物對話,于自我寬容中收獲內心的平靜。這類對生活具體事象的深入沉潛,顯現出代薇對抒情策略的調整。透過生活中的凡俗事物,詩人捕捉并呈現萬物與人之間的制衡之力,并將這種平衡視為支撐詩義結構的重要力量。這使得她的詩歌中既富有極端之美,又包孕著對這種“極端”的消化與和解,盡管其中多少透露出某些無力或無奈。正所謂《觸底反彈》一詩,題目本身便蘊含了詩人對萬物流變規(guī)律的認知,抒情者“始終相信/每條死路的盡頭/都有一個出口”,而詩歌的功用,正在于它為詩人提供了以絕望話語開啟希望之門的可能。經過“自我”在心靈內部的增值、互噬、合并、復生,詩人體悟到“每個人都是自己的幸存者”(《一些時刻》),都是在“失衡——平衡——再失衡——再平衡”這樣周而復始的循環(huán)中,磨礪出屬于她自己的心靈特質。于是,詩人主動與現實之“物”觸發(fā)聯絡,并選擇內視點的抒情策略,以自我的主體感覺為坐標,詩意對接著生活現場。她注重站在虛構的邊沿觀察、擬現那些平淡的事物,使它們逐漸顯現出自己的光芒。如《靜物》一詩中,代薇采取“靜觀”的視角,從玻璃瓶子、桌上的檸檬、壁爐里的火苗等凡俗意象出發(fā),不斷借助它們喚醒自己記憶中的細節(jié)。凡俗的事物勾連著詩人在時間長軸中真實經歷卻已痕跡模糊的生命體驗,這些難以言明的、難以準確賦形的歡喜悲傷,印證著每個人獨標一格的精神存在。同時,我們注意到,代薇對于日常經驗的發(fā)掘使她的創(chuàng)作在一定意義上緩解了語言和情感的緊張關系,但她的日常抒寫并非簡單滯留在事物與情感的表層,詩人以自我的經驗聯系詞語和對象,其“寫作的難度”正是“一個使心靈和語言的呈現日趨晶瑩的歷程”(王家新:《讀幾位當代詩人》,《當代作家評論》2007年第6 期),也是不斷控制情感在文本中行進速度的過程。
在《弗朗索瓦茲·薩岡》一詩中,代薇引用了薩岡的句子——“生命是一場飆車/我有權自毀”。薩岡生命中對高速的迷戀與追求,引發(fā)代薇產生情投意合的企慕。她還充滿哲性地認識到:“時間之快/正如時代之慢”(《終結》)。時代以近乎霸道的高速度將所有人裹挾其中,使個體心靈的流速趨于緩慢,甚至停滯,詩人鐘情薩岡的高速,卻也歌頌螞蟻“比緩慢更緩慢”(《比緩慢更緩慢》)的行走方式。她不斷抒寫著各種速度,實際都是在對時代主流速度做出反撥,是異質性力量的主動呈現。因此,在人文文化的“大”時間之中,代薇力求建構并掌控她自己的心靈“小”時間,從中彰顯茨維塔耶娃式的那種致命的內在力量。同時,在語言向度上,她有意回避技法的玄妙或是詞句的華麗,其語言簡潔凝練,隱喻往往也都是近取譬,注重對事物速寫式的呈現,不在形式上作大文章,也不過度苛求事物的本質,這種風格在王家新看來頗有艾米莉·狄金森的影子,而語詞層面的輕盈逸動和敘述節(jié)奏的平穩(wěn)均衡,又使我們感受到安靜的語詞背后隱藏著的動人心魄的情感,以及她對那些纖細、輕微的事物內部的敏銳感知和深切洞察。她的文字如舞蹈一般,“優(yōu)美、勻稱、富于內在的節(jié)奏”(鄔蘇:《當代詩歌的南京場景》,《山花》2003年第3期),又可比作一塊平整的土地,下面埋藏著不斷涌動的各種聲音,形成一片開放性的空間。她以輕逸去擊打沉重,以虛弱言說世界,其追求正如《讓我們……》中所寫:
用平靜接受那不可改變的
用勇氣改變那可以改變的
并用智慧去辨別它們的區(qū)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