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一個下午,父親從卓尼老家來電話,說一個來自西藏的高僧陪同一個來自海外的大德,慕名而來朝拜我們村子西溝里自生咒語的紅巖。父親給他們提供了一些做法事用的青稞等幫助,高僧們走的時候,給他留了一條吉祥的金剛結。高僧們說,從圣跡來推測,很久以前,這附近應該建有傳承久遠的寺院。
關于西溝是否建有寺院,村莊的歷史上沒有絲毫的口耳傳承,也沒見到任何可信的史料記載。而關于溝口這尊形如佛頭的紅巖上自生咒語的傳說,卻由來已久。
據老人們講,祖上傳授下來,就知道那些咒語是天生的。在“文革”期間,曾被鑿掉過,后來又清晰地再生了出來。住在紅巖附近的堂叔也說,每年都有很多遠道而來的朝拜者,都來這里叩首、煨桑。
那么,這個藏語名叫“覺乃普”(意為卓尼上面)的小山村,這個距離卓尼大寺不足十里的小山村,究竟隱藏著什么樣的秘密呢?
這個曾經是卓尼嘉波(藏語音譯,意為王,也就是通常說的“土司”)的官衙屬地,現(xiàn)隸屬甘南藏族自治州卓尼縣城關鎮(zhèn)。自山梁而下,逶迤4 里余地,陡峭的公路兩旁左右分布著的溝溝岔岔,構成了一個“豐”字形的村落。如今,“覺乃普”這個村名,一如已經丟失了的母語,只是躺在歷史的風煙和史料的記載里了。更多的人,只知道她的漢語譯名“上卓”。
而查遍自己所能找到的資料、問遍自己熟知的當?shù)匚氖穼<液兔袼讓<?,都沒人知道藏文史料中有關村莊的更多記載。只有在一本《甘肅文史資料選輯28:甘青聞見記》的漢文史料中,我才讀到了關于村莊的只言片語。
其中,顧頡剛先生在《西北考察日記》中這樣記錄:“(民國二十七年六月)6日:《禹貢》朱圉山,本說在甘谷縣。前在《石遺室詩話》中見王樹枬詩,謂卓尼即《禹貢》朱圉之轉音,若野豬之訛為居延;且其地有山殷然四合,行似朱圉者;否則朱圉山反在鳥鼠之下,與《禹貢》導山次序不和?!缥鍟r與俱出,至上卓尼,登山。此山向南望之,屹然一峰,諸山圍之,色赤,宛若獸在圉中,稱以朱圉固甚當……山為上卓尼藏民之山神,每年陰歷五月十五日唪經祭神,十里以內之人皆至。惟本山藏民僅有十戶,故其名不著。樹民戲稱之為‘伏虎山’”。而王樹民先生也在《隴游日志》中寫到,他于民國二十七年5月18日、24日至27日、6月6日三次考察過村莊,也得出了和顧先生同樣的結論。
兩位先生關于朱圉山的結論,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對于卓尼即“朱圉”轉音的結論,則似乎是漢語語境中的一家之言。眾所周知,卓尼,是藏語召相的轉音,意為“兩顆馬尾松”,這在藏文史料中是有記載的。目前,大家也普遍認同后一種說法。
爭執(zhí)哪種結論的正確性,似乎毫無必要。我們知道,所有的研究,都會受研究者文化認同的巨大影響。而在廣袤的西北邊疆,這片多民族信馬由韁、繁衍生息過的土地,持有何種文化背景,對研究結果的影響更是深遠。因為在歷史上,這本就是一片多元文化深度交融的土地。
村莊的西南面,背靠卓尼大山神的小山梁上,有一簇形如蓋頂?shù)挠粲羰[蔥的松柏林,在林木日漸稀少的村莊邊上,顯得突兀而醒目?!@就是村莊的山神護林。山神林的腳下,梯田填滿的西溝,用豐沃的黑土養(yǎng)育著這個如今已有400 多戶人家的村寨。
西溝陽坡上是典型的丹霞地貌,紅色的山崖突兀乍現(xiàn)、千奇百怪。一到夏日,在漫山青黛、遍野油菜的映照下,愈發(fā)顯得猙獰而霸道。兒時的我們,就在那些幽暗的巖洞里,藏貓貓、做游戲,捕野鴿、逮山雞,在每一個走出山村或者留守家鄉(xiāng)的人心里,永遠留下了稚嫩的驚悸和兒時的快樂。而如果掃上一簸箕紅巖下風化的咸土,拿回家炒蠶豆吃,便是童年最脆香的記憶了。
帶著在城里出生的兒子,沿著山神的前山小路,慢慢攀爬而上。由于青壯年出門打工的越來越多,村莊的農事是越來越少了。路兩邊的梯田里,種植更多的是當歸、柴胡等不需要太多人力照料的藥材。所剩無幾的莊稼地里,黃燦燦晃動太陽的是油菜花,白生生豐腴誘人的是洋芋花,紫彤彤點綴田野的是豌豆花,綠瑩瑩搖曳微風的是燕麥花,而曾經是農家人立命之本的青稞和小麥,已經罕見種植了。
轉過一塊油菜地,入眼的先是一叢叢茂盛的沙棘。穿過沙棘叢,空氣便在高聳的林木間變得有點陰冷,一種肅殺之氣撲面而來,山神護林就到了。
多年不上來,林木有點稀疏了。父親說,現(xiàn)在有些人膽子太大,偶爾有半夜跑來偷伐的。外村的有,本村的也有。人心壞了。
帶著孩子,在林木間沿斜坡而上,經幡烈烈的山頭,一個插有高大箭桿的方垛,便是鄉(xiāng)親們祭拜山神的圣壇,周遭的植被愈發(fā)茂密。恭恭敬敬叩拜完山神,兒子就在膝下長長短短的草叢里,發(fā)現(xiàn)了他最感興趣的野草莓。
一片云飄過,些許微雨里,疾風勁動,山頭涼氣襲人。帶兒子從山的另一邊下去,路便平緩了許多。
午后的西溝,西傾的陽光下,那些巉巖愈發(fā)顯得猙獰。在那尊形若佛頭的紅巖下,頂禮膜拜,然后攀爬到巖石跟前仔細端詳,這些咒語非鑿非繪,若隱若現(xiàn),在紅色的巖石上略顯鹽白色,和并不平整的巖石融為一體。最上面一塊是梵文咒語“唵啊吽”三字。另外一塊上,則是觀世音菩薩的根本咒語——梵文六字大明咒“唵嘛呢叭咪吽”。第三塊巖石上的咒語,我有限的知識尚無法解讀。
用手機拍了照,準備離開的時候,年幼的兒子,卻在巖石的正面高處發(fā)現(xiàn)了隱藏在青苔中的第四塊咒語。仰頭仔細辨認,仍舊是六字真言。周遭還有隱隱約約的一個方形輪廓,這塊咒語,顯然是鑿上去的。
站在紅巖旁,南眺便是山神護林。東望,正對馬路是一個小的菩薩庵?!@然,菩薩庵也是后來漢語語境中的叫法了。這座主供著班代拉姆(吉祥天母,又叫騾子天王)等四尊古老唐卡的經堂,更應該是一座小小的寺院。
而據老人們傳授,很早以前,西溝溝口原來是有一座嘛呢房的。我們這么大的人,也都清晰的記得,那個地方就叫“嘛呢臺”?,F(xiàn)在,是一戶人家亮亮堂堂的瓦房。
風打進紅巖的空隙里,呼嘯聲此起彼伏的。從自生咒語的巖下低頭走過,我的村莊,安靜如昔。
暑期歸鄉(xiāng),發(fā)現(xiàn)村莊周遭,田地里種植的藥材一年比一年多了,而曾經安身立命的那些莊稼,卻因為收成不好和無人伺弄,正在逐年縮減。
我們家,這些年也由于父母年歲漸高,加上忙于進城給我們兄妹照料孩子,也是除了半畝洋芋之外,沒有種其他莊稼。所以,在家周余,就不用幫襯任何農事了。無所事事的日子,過得慵懶而寡淡。
在故鄉(xiāng)的屋檐下,吃了睡睡了吃。遠離俗務,不思薄名,甚至不讀書、不思考,除了帶小兒在街頭巷末玩耍外,再就是刷刷微信,證明存在。
甚至,和父母也很少聊天了。隨著年歲漸長,似乎,親情之間,多了的就是默契。而默契的另一層意思,就是互相間那份真實的不可言喻。
想想自己,離開這片土地已經整整二十年了。二十年來,自己離這片土地也是越來越遠了。雖然每年都有歸鄉(xiāng),但是始終把自己擺在一個逃離者,或者叛逆者的角度上,多年的浪跡,也就拼湊成了一段矯情的向鄉(xiāng)而望。而這樣矯情的守望里,自己也就只能用更矯情的文字,讓自己成了一個行吟的詩人,一遍遍蠶食著心中變味了的高原。
有時候,想起來少年時代跟父母勞作的日子,遙遠得恍若隔世。想起來兒時的歲月,也就只能剩下干癟的年輪和被過濾了的記憶了。
那時候家里很窮,在鄉(xiāng)下做醫(yī)生的年輕的父親,先后輾轉于縣城周遭或遠或近的衛(wèi)生院之間,騎著一輛飛鴿牌自行車,奔波在公職和農業(yè)的漫長路上。
那個時候,每周單休日是我們家最忙的一天。——周日這一天,我們一家三口,要把26畝山地里一周的活計全部干完。
周一的早晨,勞累的父親要半夜出發(fā),騎自行車翻山越嶺趕去上班。疲憊的我,也要騎自行車順溝而下,到十里之外的縣城中學去念書。
現(xiàn)在,想想我們這批人是多么的有福。
生在1970年代的我們,洞窺了貧窮和苦難的存在,卻沒吃太大的苦。生在1970年代的我們,見證了富裕和幸福的到來,卻也在歷涉淺薄的苦難后守住了篤定的自己。
現(xiàn)在,看看我們這批人的成長歷程,再看看這些年的城市和農村,客觀地說,短短三十年,中國老百姓的日子,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僅從物質生活而言,這是個美好的時代,我們是有幸的一代。而從文化和生態(tài)的角度去審視的話,就另當別論了。
回家途中,路過臨潭新城,看到遠處的農貿集市,我給兒子講起我伺弄過的第一頭耕牛,就是在這個集市上被我親手賣掉的。
那是一頭白色犏牛,個頭不高,性格溫敦,是實行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后分給我們家的,當時牙口已經不小了。
現(xiàn)在已經記不清楚,父親當年把它牽回家時,老人們的表情是不是非常愉悅。只記得這頭慢悠悠的老白牛,在我們家一服役就是十年。這十年里,在父母的調教下,在老白牛的陪伴下,我從一個頑童慢慢長成了一個少年,在學習之余,也將家里的農活練習得滾瓜爛熟。
后來,它實在是太老了,干不動活了,只能賣掉。記得當時是叫外爺來幫忙的。當我倆把老白牛牽出家門的時候,沒有見到我們家的一個大人。當我倆把老白牛牽到馬路上的時候,它突然趴在地上不走了。當我倆從買主手里接過290 元錢后,我懷著情緒吵著架,解下了老白牛嘴上的半截子韁繩,堵氣跑回了家。
可是,不賣掉又能怎么辦呢?!那么貧窮的年代,我們尚無力讓一頭勞苦功高的耕牛自生自滅。那,是它的宿命,也是我們的宿命。
之后,家里先后也養(yǎng)過幾頭耕牛。有一段時間,甚至為了自家耕作的方便,還養(yǎng)過一對。那個時候,我應該是上高中、上大學了,也就逐漸遠離了農事,所以記不大清楚那些牛究竟是角牛,還是凸牛。更記不大清楚,它們究竟是啥毛色了。
如今,這個半農半牧有400 多戶人的村莊,只剩下了3、5 頭耕牛。兒時放牧過牛羊的那些溝溝豁豁里,雜草也已經齊腰長了。阿媽說少帶娃去那些地方,莊子上的人這些年發(fā)現(xiàn),有比較大的蛇時常出沒。
閑暇的午后,和年逾花甲的父親,翻騰出那些多年不用的農具時,發(fā)現(xiàn)塵土,已經徹底吃透了歲月。
那個繪制精美的方軛頭上,漆封的色彩,依舊鮮艷。軛頭正面中間的那朵牡丹,是請莊子上的一個農工巧匠用寫意手法點出來的。兩邊盤踞的兩條青龍和側面的吉祥結、海水朝陽圖案,卻是我和父親當年附庸風雅的手筆。軛頭里面彎曲的烤痕上,裂紋里面還殘存著幾絲犏牛的毛發(fā),而軛頭兩端的皮繩,已經由于經久不用而僵硬無比了。
子夜醒轉,北國的高原,還是有點涼。給小兒掖好被子,卻再次失眠。干脆悄悄起身,看老家安靜得有點虛幻的夜空。
父母已經睡熟了,所以不敢有太多的走動。睡前陰云密布的天空,此刻卻褪得晴朗無比。干燥的伏天,愣是下不來一場救助農事的雨。繁星在高高的夜空里互閃,宛若游子歸鄉(xiāng)的忐忑。遙遠的天際,一抹亮色,擦亮此刻或明或暗的心情。這樣的夜晚,注定明天又是一個沒有露水的黎明。
抬頭望去,夜半的蒼穹,似乎又高了一層。熟悉而陌生的氣息里,還是讓自己真實的慵懶多延續(xù)兩天吧!回到那座臨水的城市,回到所謂的職場,又得為薄名淺利去蠅營狗茍了。
其實,夜晚如此真實,又何來更矯情的感慨呢?!再說了,即便一切都在變化,變化更大的我們,又有什么資格去慨嘆呢?!夜,慢慢地深了……
再次離家的時候,我?guī)ё吡俗嫔蟼飨聛淼哪侵Я缪蚪瞧け蕖?/p>
據說,這支傳承百年有余的皮鞭,曾經隨著先祖下過廣東、進過西藏。舊日的鞭梢早已腐朽了,現(xiàn)在的鞭梢,是父親后來用小牛犢皮親手編制配上的。
四棱的傳統(tǒng)編制手法里,凝結著父親糾結了一輩子的農事。
寺廟里的銅鑼沒有敲響之前,整個村莊,在這個晨曦里是靜默的,靜默得只能聽見駕車人和身畔犏牛的心跳。
靜默的村莊里,各個巷道卻是滿滿當當?shù)摹戎徇\糧食的大車,一輛接著一輛,整整齊齊地守候在黎明前的暗夜里。
養(yǎng)了整整一個夏天的犏牛,膘肥體壯。各家請來幫忙的車把式,精神抖擻。靜立在料峭秋晨里的人和牛,儼然一尊尊雕塑,嚴肅莊重;靜立在巷道口的人和牛,仿佛潛伏陣地前沿的戰(zhàn)士,等待沖鋒的號角。
“咣……咣……咣……”清脆的銅鑼終于在高處敲響。松柏枝燃起的吉祥桑煙,就彌漫在村莊上空。
瞬間,吆車聲起,牛鈴大作,整個村莊沸騰了。
各個街口涌出的大車,宛若一條條歡快的溪流,或匯入主流奔向大道,或錯肩而過進入岔道。各家各戶的車把式,吆著喝著,比著拼著,迎著晨曦,向著自家豐收了的莊稼地奔去。
這個時候,一縷晨光,就從東邊的山頭開始,慢慢暈染開來。溝溝岔岔,阡陌巷道,整個村莊,逐漸顯山露水?!囊疤萏镏?,等待搬運的莊稼早已風干了,一排排一行行,整齊劃一,那是秋天在列軍布陣。路邊的凌霜,宛若灑落一地的碎玉,在急匆匆的車轍下歡快地呻吟。
老家卓尼,青藏末端,海拔較高,北山一代,高山草甸。村落和田地之間,距離較遠。四野莊稼成熟收割后,舊日的習俗,是要擇吉日集中搬運的。一是讓莊稼在地頭放置一些時日,自然風干,便于打碾;二是防止零散搬運時互相偷竊,鄰里相惡,破壞民風。
卓尼一代,成熟了的莊稼,收割時不是簡單地攔腰扎成把子,而是要用兩道腰捆成上下相包、頭尖尾大的“束子”。收割后的“束子”,一人多高,四個一組,頭對頭斜靠成簇,在梯田最平緩的地方提成一排,等待搬運。這樣的收割和儲藏方法,不但可以防止束子被秋風吹倒,也能防止雨水灌入莊稼里面造成腐朽影響收成?!恢痹诓聹y,漢字里的“束”字,是不是就源自農事呢?
擇吉日集中搬運莊稼,在當?shù)亟凶觥鞍釄觥?。搬場的過程是否紅紅火火、干凈利落,體現(xiàn)著一個家庭居家過日子的水平。所以,僅靠自家人的力量顯然是不夠的,需要和鄰鄉(xiāng)的親友間互相換工幫襯,壯大實力。換工請來的車把式,當?shù)胤窖越小袄?。看一個家庭人丁旺不旺,人緣好不好,家族勢力大不大,親友們活得如不如人,那就要看他家“拉代”的陣容。所以,更多的時候,搬場,對農家人而言,更是一個實力展示的平臺,其中的奧妙,不言而喻。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天地亦有大公而不言。人在四野勞作,再無身份貴賤之別,唯有技能高低之分。平日用功積累者,技藝精湛,有板有眼,游刃有余,力拔頭籌;日常疏于打理者,臨了臨了,毫無頭緒,手忙腳亂,丟人顯現(xiàn)。大到治國理政,小到安身立命,其間道理,莫不如此。
您瞧!那個風流倜儻的壯年把式,頭頂黑色羊絨禮帽,鼻掛茶色石頭眼鏡,皂色大襟短襖斜披肩頭,尺余羚角皮鞭橫插腰后,嘴角叼著煙斗,眼中透著從容,丈余長的大車周遭,短短幾根立樁之間,青稞、小麥也罷,豌豆、油菜也好,大大小小的的莊稼束子,橫擺豎壓,錯落有致,雙手翻飛間,眼看著一車莊稼就輕輕松松、緊緊湊湊地裝起來了。
接著,碗口粗丈二長的壓桿,扛起來往車屁股上那么一靠,頂起來用肩頭那么一聳,就穩(wěn)穩(wěn)妥妥地壓住了一車莊稼。指頭粗的麻繩,甩上高翹云霄的壓桿頭,左環(huán)右搭間,繞過兩條車轅,麻布云頭靴踩著結好的活扣,兩手一拉一扯、一扯一拉,合著號子、按著節(jié)拍,方方正正的一車莊稼,就被收拾得妥妥帖帖、緊緊湊湊。
精神抖擻的尕犏牛,眼見得主人收拾利落了,也打個響鼻,踱開方步,慢條斯理、有板有眼地上路了。點一鍋旱煙,冷眼瞄過去,鄰家地頭的那個邋遢鬼,還在手忙腳亂地和一車歪歪扭扭的束子生氣較勁兒呢?!垡姷糜质且粋€在半路上丟束子、翻大車、鬧笑話的主了。
這時候,朝陽已經落川。秋晨的凌冽,便少了幾分。
更有那些講究的車把式,不但把自己打扮得像逛市場的閑散人等,更是把耕牛和大車,裝飾得像逛廟會的架勢。
講究一點的車把式,搬場是要用傳統(tǒng)的大木車的。兩丈多長的車體,架在五尺余高的大木輪上,再拉一車莊稼,高大威猛地穿行在車隊之中,王者之氣立顯。離地三尺有余的車軸上,還要錯落垂掛三個杠鈴,大小不一,叮咚作響,一曲豐收的交響曲,在山道上奏響,宛若皇家出游,甚是威風。
拉車的耕牛,一定要是毛色純凈、體魄健碩、踢腿干散、脾氣溫敦的當年犏牛。這頭犏牛,必須有一對曲折蜿蜒的大角。角尖各掛一條紅穗黃櫻的“嬈穗”,隨著四平八穩(wěn)的步伐,搖來晃去,甚是妖嬈。這頭犏牛,必須有一個平整寬闊的額頭。額帶多塊鏡面和彩布縫制而成的“額花”,迎著初升的朝陽,一路走來,閃耀出一路的羨慕。這頭犏牛,脖上架的,也必是一個彩繪的軛頭。四方的軛頭,朝外的三面,必須繪制色彩艷麗的吉祥圖案,那是拉車的裝飾,更是生命的祈福。
這樣盛裝打扮的人、牛、車,配上一車金黃色的莊稼,渾然一體,迎面走來,恍惚間讓你覺得,這不是生活中一個普通的場景,而是舞臺上的一個刻意的表演。濃濃的儀式感撲面而來,秋收的吉祥,就讓農家人的幸福指數(shù)接近圓滿。
無獨有偶。這種生產勞作中的神圣儀式,不僅僅存在于卓尼的秋收中,在藏地的其他地方,也有不同時間、不同形式的精彩呈現(xiàn)。
在甘南藏族自治州的舟曲博峪,農歷二月初二,就有一個調牛節(jié)。初一日,“嘎巴”(苯教經師)會一路喊著部落山神的尊號,由陽山而上,陰山而下,乞請保佑全寨人畜興旺五谷豐登。初二日一早,全寨的牛都會被趕到地中,架好犁耙,選德高望重的把式調教開犁。然后,由嘎巴念經,以牛角所指的方向卜問吉兇。之后,村民唱著頌歌,跳舞娛神,預祝豐收。調牛節(jié)期間,全寨的兒童,還要點燃燕麥火把,由山上唱跳而下,稱為搖燈,寓示對火神與山神的祭祀。
而在遙遠的西藏山南,藏歷正月十五,金色的陽光灑滿大地之時,雅礱大地、雅魯藏布江畔,大家都要田間地頭盛裝出席,載歌載舞,舉行一年一度的春耕開犁儀式,祈求雨水充足、無雹無霜、五谷豐登。因為那里,是藏文化的發(fā)祥地,有傳說中的第一塊農田。而仰望雍布拉康,低頭耕耘“西藏第一塊農田”——“薩熱索當”,就是在守護西藏農耕文明的古老記憶。
時至今日,舟曲的調牛節(jié),還在繼續(xù);雅礱的開犁儀式,還在繼續(xù),只不過,開犁的耕牛,更多換成了冒著黑煙的拖拉機。而在我的卓尼老家,從私自拉走第一車莊稼的那天起,從不再去鄰村親友家換工請“拉代”的那年起,搬場的儀式,就在老人們堅持無果的淚眼里,逐漸成為了久遠的記憶。
如今,隨著出門務工的人員越來越多,村莊周遭的田地,種植的藥材和經濟作物也越來越多,而曾經是安身立命、養(yǎng)家糊口的糧食,已經淡出了族人的耕作。四五百戶人家的莊子上,也已經找不到幾頭耕牛了。大多人家的農具,也被劈做燒柴毀掉了。那些鮮活的記憶,也逐漸消散在歲月的幽暗之處。
去歲暑期,攜兒回家。一個閑暇的午后,和年逾花甲的父親翻騰那些被塵土吃透的農具時,發(fā)現(xiàn)懸掛在南房屋頂?shù)拇竽拒嚭蛙囬镛A已經快干裂散架了。唯有那個繪制精美的軛頭,漆封的色彩依舊鮮艷。記得軛頭正中的那朵寫意牡丹,是莊上的一個巧匠點出來的。兩邊盤踞的青龍和側面的吉祥圖案,是我和父親的手筆。翻過軛頭,曾經無數(shù)次架在犏牛脖子上的曲木裂紋里,還殘存著幾絲黑色的毛發(fā)。而軛頭兩端的皮繩,已經由于經久不用而僵硬無比了。
《說文》云:“軛,轅前也。轅前者,謂衡也?!蹦敲?,當農事漸行漸遠時,這段徹底失去用途的曲木,又能制衡那一段歲月呢?!那么,當一些神圣的儀式,成為久遠的記憶,我們的秋收,又從哪里尋找豐碩的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