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懶漢

前天，我去村里說個事兒。駐村第一書記和村里那幫干部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我想讓他們送我一個電壓鍋，不就六百塊錢的事嘛，有什么不行的呢？非要說給我一個電壓鍋這不合政策，那不合規(guī)矩的。還說扶貧政策不養(yǎng)懶漢。指桑罵槐呢？我找他們要個電壓鍋，難道就成了懶漢，那不是等于在挖我家的祖墳嗎？那幫家伙自己不也用電壓鍋搞肉燉土豆嗎？吃得那叫一個香呀！

既然他們不仁，休怪我不義。再過兩天，省脫貧攻堅檢查組就要到縣里來，會對全縣的脫貧工作進行抽檢。看來，我得給檢查組打個電話，反映一下情況，不然抽簽可能抽不到咱們丁橋村。

“喂，檢查組嗎？我是丁橋村的貧困戶，我要向你們反映一下村里扶貧工作弄虛作假的情況……”

“喂，你說慢點，我聽不太清楚，你那邊信號可能不太好吧。”

“我要反映個問題，請你們到丁橋村來實地檢查。他們在扶貧工作中的問題可大了?！?/p>

“什么問題呀？請用普通話說，我聽不太懂?！?/p>

“一兩句也說不清，你們到現(xiàn)場來，一看就明白了?！?/p>

“什么？你是哪個村的？”

“丁橋村，丁橋村，丁橋村。一定要來呀?！?/p>

一

跟我玩？看檢查組來了我怎么說，到時收拾死那幫家伙。

對了，我還得給那幫家伙打個電話，讓他們也緊張緊張，好知道我的厲害。哈哈，看他們還敢說我是懶漢啵？

“喂，畢書記呀，我想和你說個事。”

“小二呀，什么事呢？”

“你能正經(jīng)點啵，我有大名呢？你一個扶貧第一書記，怎么張口就叫我的綽號呢？”

“叫你小名不是親切點嘛。大伙平時不也都這樣叫呀?！?/p>

“去，去，去。平時歸平時，你這個駐村第一書記能跟老百姓一樣嗎？你得叫我王大海、王大海，知道啵？”

“喲，今天你是哪根筋抽了瘋，還正經(jīng)起來。好，好，好，王大海同志，請問你有什么事？”

“算了，算了，我現(xiàn)在不想跟你說了?！蔽艺郎蕚鋻祀娫?，聽到里面?zhèn)鱽砼赃吶说穆曇簟质悄莻€懶漢王小二呀，他找你準沒好事。

聽到這話，我很想發(fā)火，可手卻不小心把電話給掛掉了?！澳銈€該死的，敢罵我是懶漢?！蔽衣牫鰜砹?，是丁橋村的村長盧行禮。這個事，你盧行禮不給我行個禮，道個歉，完不了！

我騎上那輛老永久自行車，一按鈴，“叮鈴叮鈴”去了村部。

推開門，畢書記、盧行禮，還有兩個人在商量什么修路的事。這幫家伙可能又是在搞工程，商量怎么賺錢分成吧。我說，“畢書記，我向你反映個事兒，最近有些村干部可能是工作特別忙，忙得沒空嗽嗽口，說話臭氣熏天?！?/p>

“小二，什么意思呀？”

我手一擺，“不要叫我小二，我叫王大海、王大海，知道啵？”

“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吃了炸藥了？還沒到中午呢，有話好好說，到底怎么回事？”

“也沒什么事。不過，最近我聽有些村干部在背后議論人的長短，說群眾是懶漢?！?/p>

“哦，有這回事？說誰呢？又是哪個說的？”畢書記用眼瞅了一下盧行禮。

“你說，誰是懶漢，又是誰說的，我一定從嚴處理?！?/p>

小樣，還想讓我自己說自己是懶漢呀？我才不上當呢?！胺凑怯腥苏f了。你們好自為知吧。如果不給我當面道個歉，那就走著瞧，看脫貧攻堅檢查組來了怎么收拾你們?！?/p>

盧行禮一下子站了起來，“王小二，說什么呢？你怎么知道檢查組要來？”

“我不但知道檢查組要來，還給他們打了電話。他們說一定會來丁橋村看看，要把丁橋村查個天翻地覆?！蔽覜]敢用眼神去挑逗盧行禮，免得他那個牛脾氣上頭，萬一扇我一巴掌可就虧大了。

“你這個嚼舌根的。就知道你沒干好事。你都跟檢查組說什么了？”盧行禮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我知道他的手拍疼了，都把手藏到身后去了，心里那個舒爽呀。

“我什么都沒說，走著瞧吧?！?/p>

二

我是貧困戶不假，但我不是懶漢呀。想當年，挑北港大壩，我才二十歲。村里為了和鄰村比進度，我可是出了大力氣的。那個裝土的人真是人物，兩鏟土放一兜，一擔足有一百二十斤。那時，我年輕，血氣方剛，挑土上壩，含糊過誰。我可不像有些人偷刁賣壞，土不挑到壩頂都撒在了路上。那時計土方量，我連續(xù)半個多月都得到了個人第一名。你說我是個懶人嗎？要不是那天喝多了點酒，唱個小曲，順帶在翠枝的屁股捏了一把，村長都把當月的勞動積極分子評給我了。我依然記得，翠枝當時給了我一記響亮的耳光。我那也是活該，誰叫我沒管住自己的手呢？

其實，翠枝一直是我的心病。她比我小一歲，按輩份算，就是盧行禮的堂姐，大了約摸兩歲。說真的，讀完小的時候，我就有點喜歡她。可她總是不愛搭理我。讀小學(xué)，我的成績算得上中等，與翠枝不相上下。學(xué)校放假，她要幫家里割豬草，有時還放牛。農(nóng)忙里，鄉(xiāng)下的孩子都是半個勞力。記得讀五年級時，學(xué)校放農(nóng)忙假，我丟下家里的稻子不割，卻幫同學(xué)翠枝家收稻子。那是我最開心的時候。這事后來被盧行禮傳到了我父親的耳朵里，讓我挨了一頓老揍。翠枝的父母也認為我們早戀了，說得翠枝臉紅耳根發(fā)燒。從那次割稻子之后，翠枝就從學(xué)校輟學(xué)了。我覺得讀書沒意思，小升初考試也沒有參加，就回來了。

小學(xué)畢業(yè)，翠枝快十五歲了，衣服快繃不住她的胸了。家里人讓她去鎮(zhèn)上裁縫培訓(xùn)班學(xué)習(xí)。她學(xué)了三個月就到福建的制衣廠去上流水線了。我也沒閑著，在父親的安排下跟著九叔去了建筑工地學(xué)手藝。一開始，我是打下手，挑泥巴桶，也就是幫師傅砌墻喂沙漿。中午師傅休息時，會讓我擺弄幾塊磚。我不是懶人，師傅的飯是我打的，師傅的洗腳水是我端的。師娘還讓我盯著師傅，讓他不要和工地上的小女工搞到一起去。我當然不會告訴師娘——師傅時不時地會摸一下小女工的屁股，只說從未見過師傅不正經(jīng)，師傅最多只是過過嘴癮，說幾句葷笑話罷了。就這樣，你說師傅能不喜歡我嗎？我沒用一年的時間，就把師傅的手藝學(xué)到了?？赡芫褪悄嵌螌W(xué)徒的時光，師傅教壞了我的手，不然我怎么會去摸翠枝的屁股呢？

筑大壩，是縣里的重大工程，全縣投入勞動力。在外做事的人不回來，要扣很多錢，所以我就回來了。

想想，要不是那該死的大壩，我也不會像今天這般模樣，說不定我爸那年就派人去翠枝家給我提親了。我們的好事也就辦成了。

還記得挑大壩的那個傍晚，我正準備撿東西收工。為了把大壩上的土方壓實，上級調(diào)來了壓土機。不知是哪個該死的弄虛做假，用泥塊擺了個空洞。壓土機一壓下去，整個就翻滾下來，撞到了我的腰。要不是命大，我當場就給交待了。我在醫(yī)院躺了三個月，又在家里躺了半年，好歹能下地走路，慢慢地可以生活自理，但再也干不得重活了。我這一生，都是被那個該死的做假的人給害的。所以我這一輩子，最恨做假的人。

翠枝出嫁的那天，我死的心都有?？捎帜苡惺裁崔k法呢？我這個廢物樣子，怎么能怪人家呢？唉！我不是懶呀，只是被命運戲弄了，沒辦法。

三

前些年，農(nóng)村沒有低保這回事。為了活命，經(jīng)師傅介紹，我給一些工地看門。一個月也有個五六百元錢。反正是我一個人，夠花就行了。

不說了，都是以前的往事，說起來都是一把辛酸淚。

自從農(nóng)村有了低保，我再也沒有出去。在工地呆著，看著那些事都心煩，在鄉(xiāng)下呆著，都是鄰居，有時還能幫他們看看孩子，得人一個笑臉。再說了，我也喜歡孩子，喜歡孩子跟在我后面在村里東轉(zhuǎn)轉(zhuǎn)，西逛逛，特別是偷幾根黃瓜給他們吃，他們就甭提有多開心了。

因為吃低保，我被評為貧困戶了。只是，我的腰越發(fā)痛了，也越來越彎了。

我是個喜歡說真話的人。以前，村里那幫人，真沒少干齷齪事：半夜抓人引產(chǎn)結(jié)扎、沒錢交提留就牽人家的豬，還總喝得醉熏熏的，與那些留守的媳婦打情罵俏的。這些年，自打有了脫貧攻堅這回事，村里的干部也換了，還從省里來了個駐村第一書記。村里是換了模樣，搞了四百多畝的油茶園，還有好幾大塊光伏發(fā)電，我一年能分千把塊錢的分紅呢。我內(nèi)心里是感謝他們的。因為他們幫我翻修了房子，通了自來水。說實話，我是該感激他們，最好給他們送面錦旗?？晌矣植幌腴_這個先河。這次，我本不想給他們找碴兒，誰叫他們總在背后說我是懶漢呢？說什么我一天到晚游手好閑，什么事都不做，要拿我做智志雙扶的反面典型。我不就在他們修路時找他們多要了幾百塊錢嗎？他們修路，占我的菜園地，賠償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呀，有必要那么記仇嗎？

說起這事，是那個畢書記從省廳的單位爭取來的扶貧幫扶資金。他想著村里的道路太窄了，就拓寬些?？蛇@條路壓了我家的菜園地，他們就得賠我錢不是？誰叫盧行禮在施工時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把我家的菜地給推了。我不躺在施工車前，誰會給我賠償喲。為了讓我起來，畢書記給了我六百塊錢，他說是自己給的，我反正管不了。但這事，倒讓我跟畢書記成了“好朋友”。我是拿他當朋友，他是否拿我當朋友，我還拿不準，但他人還是非常和善的。

記得他剛來那會兒，鬧出的故事實在是讓人笑痛了肚子。他來的第三天，到村部邊上的村民家中夜訪、了解情況。說實話，我很少見像他這么認真的扶貧干部。晚上九點多，天開始下起了毛毛細雨。現(xiàn)在的鄉(xiāng)下，晚上九點多，大部分人家已經(jīng)睡下了。畢書記走回村部住宿，要經(jīng)過一個亂墳崗。他一個人走著走著，忽然覺得有什么東西在眼前飄動，一會兒又跟在身后。他白天去時，知道那是亂墳崗，可他只識得這一條路，便嚇得趕緊跑，跑掉了一只鞋都不知道。直到第二天早晨，他才去撿回來。這事別人跟我說了，我不太信；但畢書記到我家夜訪時也親口和我說了，不由得讓我不相信。為了這事，那天他來我家夜訪，還是我送他回村部的。為了給他壓驚，我還陪他住了兩個晚上。其實，哪有什么鬼呀？原來，畢書記一直在省城長大，沒經(jīng)過農(nóng)村的一些紅白喜事。而且，他妻子平時又喜歡看鬼片，讓他留下了心理陰影。我陪他走過幾趟亂墳崗的夜路后，他再也不怕鬼了，村里也再沒遇見什么鬼。

說實話，這個畢書記還真不賴。全村的貧困戶不多，只有十七戶，他每家每戶都到，每戶的情況都了如指掌。四婆家的孫女去年考上大學(xué)，他到省廳里去動員，一下子募得了六萬塊錢的捐款。他說，老人家不容易，一個人帶著孫女。孫女也爭氣，考上了大學(xué)。上大學(xué)錢不夠，他兜底。王鐵柱的老婆連夜發(fā)病，他二話沒說，開車送去了醫(yī)院。醫(yī)生說再晚來半小時，命就沒了。他來后，村里組織了衛(wèi)生隊，村子里的衛(wèi)生狀況大改觀，還被省里評過一次“全省最干凈村莊”呢。不知他從哪弄來了許多花草的種子，挨家挨戶地發(fā)，一到開花的季節(jié)，村子比城里的公園還漂亮。村里的空地，他還讓老人們開荒，種上時令蔬菜，雨天都不用走遠就能摘菜吃。我也沾光種了一塊。道路硬化、亮路燈、池塘清淤等扶貧工程，丁橋村都是在全縣率先完成的。

畢書記是個好人，但盧行禮就不同了。他總對我兇巴巴的，人前人后說我是個懶漢。我是嗎？

四

經(jīng)過一天的折騰，我有點累了，剛想關(guān)電視機休息，有人敲門。

在鄉(xiāng)村，夜間有人敲門，也是個稀罕事了。雖然不像城里人那樣開門就關(guān)門，對門鄰居都不認識，但現(xiàn)在的鄉(xiāng)村大多數(shù)是老人和小孩子，往往都睡得很早。夜，安靜得讓人沉醉，又讓人想在夜間聽到敲門聲。

我迫不及待地想去開門，還是順口問了句，“誰呀？”

“是我，盧行禮?！?/p>

村長這么晚敲我的門？我正納悶，還是打開了門，“有什么事呀？”

盧行禮滿臉堆笑地說，“這才九點鐘，就準備睡覺呀，不會是找了個女的吧？”

“你才不正經(jīng)呢！”我正準備讓他回去，他卻進了我屋。

“我在村里才忙完，回家順道，到你家坐一坐。最近腰痛的毛病還好吧？”盧行禮眼睛看著我還沒來得及關(guān)的電視劇。

“托你的福，懶漢有好命，沒痛，活得好好的，死不了?！蔽蚁肱上吕涎瑓s怕給閃著了，“沒什么事，就請回吧。”

“不是，你不歡迎我這個村長來你家呀？”

“哪敢喲？你位高權(quán)重，我高攀不起。”

“看你，說話帶針帶刺的，怎么啦，我哪兒得罪你了？”

“沒怎么，就是胸口有股氣出不來。”

“沒事，抽空到海芬那里，讓她給你扎兩針?！焙７沂谴逍l(wèi)生所的醫(yī)生。

我心想，這人是真聽不進話，還是故意跟我揣著明白裝糊涂呢？這時，盧行禮說，“問你個正事，你今天跟檢查組打電話了？你怎么知道他們的電話呢？說了什么呢？”

聽到這話，我明白了——他是想套我的話，好做應(yīng)付檢查組的準備。我會上他的當？他這個直腸子。

“我是哄你們的，我沒打電話。放心，回去睡覺吧?！蔽野阉瞥隽碎T。

第二天中午，我剛起床。我一般不吃早餐的，反正就我一個人，不餓就多睡一會兒。又有人敲門。

“小二，你家的垃圾倒了沒？”是個女人的聲音。我聽出來了，是翠枝。趕忙爬起來，弄了點水抹了抹頭發(fā)。我打開門，翠枝站在我家門口。盡管她已經(jīng)有些老了，還穿著環(huán)衛(wèi)工作服，但在我心里她還是那么美。

“我一個人，沒什么垃圾，所以沒倒?！蔽覒?yīng)著，卻有些不敢和她對視。我想見她，又有些自卑。再說了，人家現(xiàn)在家庭幸福，丈夫流轉(zhuǎn)了幾百畝農(nóng)田，是個種糧大戶，而且兒女雙全。我能有什么奢望呢？

“是喲，你一個人，沒事也早點起來，出門轉(zhuǎn)轉(zhuǎn)，鍛煉鍛煉身體也是好的?！?/p>

“是的?！蔽覒?yīng)和著。

“聽說你昨天打電話給檢查組了，你都說什么了呀？”

聽到這話，我一愣。她是好奇，還是盧行禮使的美人計呢？我笑著說，“沒有的事，我沒說什么，你操什么心喲？”

“人心都是肉長的喲，可不能亂嚼舌根子。”

送走翠枝，我是有些落寞的。正準備做午飯，老畢來了。我先跟他打招呼，“畢書記呀，今天怎么又有空來我家呢？你看，家里都亂七八糟的，你連個站腳的地方都沒有?！?/p>

“你也知道呀，怎么不收拾收拾呢？明天檢查組的人要到你家來，你也好意思這樣招待人？”

“你放心，我馬上整理，一定不給畢書記丟臉?！?/p>

“你小子少貧，昨天到底跟檢查組說了什么呢？”

原來他也是來套我話的。按說我應(yīng)該跟他說實話——昨天的電話是打通了，但我沒說什么呀?？涩F(xiàn)在我這樣說，他能信嗎？唉，這下惹麻煩了，有口難辯。

老畢卻說了，“你想要個電壓鍋的事，我知道你心里有氣。但這個東西真不能給你。如果所有的貧困戶看到東西想要，都叫村里送給他，那怎么能行呢？上級有政策，不能隨便給貧困戶東西。要造血，不能光輸血。貧困戶自己也得有志氣。你身體不好，但也可以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呀?！?/p>

“我知道，畢書記，你是執(zhí)行政策，你是好人?！?/p>

“我是組織派來的，盡自己的本分吧。昨天盧村長跟鎮(zhèn)長匯報了，說你打了電話叫檢查組的人來村里檢查。鎮(zhèn)長跟我說，叫我給你個電壓鍋算了，好讓你不要亂說話。但我給擋回去了。扶貧的事干好沒干好，自有公道。你要是心有不滿，只管說我的不是，不要牽扯到他人。盧村長是個心直口快的人，可能嘴上說話直了點，愛得罪人，但這個人品行很好，還一門心思撲在村里的事情上，很難得。我不知道你打電話叫檢查組來檢查什么，也不管結(jié)果如何。等這次檢查結(jié)束之后，我就要回省廳里了。我本來只扶貧兩年，都延長一年了。愛人身體不好，實在要人照顧。明年省廳會換人過來。最后跟你說個事，村里新建了個圖書閱覽室，平時也沒什么人去看書，就是放假時有不少孩子去看書，上級批了個管理員的公益崗位，你愿意的話就去那里上班。工資是低了點，只有五百元一個月。但你加上低保，日子不難過?！?/p>

五

第二天，檢查組沒來丁橋村檢查，倒讓我有些釋然了。要是他們來了，我還真不知怎么說。要說扶貧工作沒干好，我總不能睜眼說瞎話吧？要是幫扶貧干部說一堆好話，那不也是打我臉嗎？幸虧檢查組沒有來，不然真尷尬死了。

過了兩個星期，盧行禮來我家，叫我去圖書室上班，先去整理收到的新書，好歸檔上架。更讓我高興的是，在這里我可以經(jīng)?？吹酱渲?。她是全村的環(huán)衛(wèi)隊長，時常來給村長匯報工作。

上了兩天班，我一直沒見到畢書記，便問盧行禮，“畢書記呢？”

“他的任期滿了，新的駐村第一書記還沒有來，要等年后再說?！?/p>

大家都忙去了，我在書架邊看到一本扶貧工作日記，落款是畢德民。我一直叫他老畢或畢書記，這才知道他的大名。

我知道偷看人家的日記不禮貌，但還是忍不住翻開那本工作日記。

“3月16日，陰雨。我來丁橋村做駐村扶貧第一書記的第二天。兩天共走訪了十一戶貧困戶。大家都提到貧困戶王小二（王大海）平時在村里游手好閑，還裝神弄鬼的，嚇唬那些年輕的媳婦，看來我得想個辦法治治他。

“3月22日，陰。前幾天我想到了一個辦法。我假裝怕鬼，故意嚇得把鞋跑掉了，還特地讓人把這事傳到王小二耳朵里。過了兩天，我再去他家夜訪，以怕鬼之名讓他送我回來。其實他也沒有大家說的那么壞，他還好心地陪我過了兩夜呢。他說那亂墳崗沒有鬼。我想，他再也不好意思出來扮鬼嚇人了。

“5月15日，星期六。平時不太記星期幾，因這周本打算回去拿衣服，才想起是周六。村里的路基總算拉出形狀了。就是那個王小二，真是個煩人的家伙。還沒占到他家兩平方米的菜園，非要六百塊錢。算了，碰到這種人，只能慢慢來，先給他六百元，免得他阻礙工期。就當回家的路費花了。天慢慢熱了，衣服都臭了，再堅持幾天吧?！?/p>

老畢記了很多，都是他為這個村子付出的心血。我越看越臉紅，直接翻到后面。

“12月28日，晴。我的任期已拖了一年了。妻子的病越來越嚴重，家里不能再沒人照顧。我不再擔任駐村第一書記的申請總算得到了批準。這時，我心里空落落的。這畢竟是我工作了三年的地方。這里的狗都跟我混熟了。剛開始，我一去村里，狗拼命地叫，現(xiàn)在只會跟著我搖尾巴。整個扶貧工作，我盡心盡力了，全村的貧困戶也都脫貧了，該實施的項目，只剩通往茶場一百多米的路要完善。我可以安心回家去了。只是那個王小二，仍讓我有些不放心。剛來時，全村的人都說他的不是。以前，他仗著自己身體不好，游手好閑，還偷雞摸狗。自己不種菜，哪家菜園的菜好，他就直接去摘，想吃雞就偷一只。大家敢怒不敢言，怕他去家里撒潑。這三年，我治好了他裝神弄鬼的毛病，也讓他在村里開了點荒地種菜，還養(yǎng)了幾只雞。這個人本性不壞，只是散漫慣了，大家認為他是懶漢，還真把他給叫懶了。村里正好缺個圖書管理員，他讀過幾年書，管管圖書室沒問題。有事做，他就不會再犯糊涂了。這樣，我回去也就安心了。世上本沒懶漢，只是被人叫懶了?！?/p>

這時，門突然開了。盧行禮說，“我忘了和你說件事，畢書記走時說，你想要一個電壓鍋。他把自己從家里帶來做飯菜的電壓鍋留給你了，就放在廚房，你拿回去吧?！?/p>

此刻，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老畢說的都是真的，那些事也是我以前干的。過了幾天，我跟盧村長說，我想把圖書室取個名字。他問我叫什么名字，我說，就叫“懶漢圖書室”。

“你瞎說。畢書記回去時說，丁橋村沒懶漢。”盧行禮居然對我行了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