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靜
石凳的凉分散、釋放到你身上,你感覺到它,一層層轉(zhuǎn)移的凉意在干擾你。
你處于一種缺乏引起的焦慮中。
你站起來,緩解了干擾。你朝遠離這株植物的方向走過去,在它的視線內(nèi),又折回。為了讓一個記憶中的名字重現(xiàn)于意識中,從而和眼前的這棵植物對應(yīng),在自我和感知的領(lǐng)域,你的舉止仿佛是為一個“名稱”舉行的一場“喚回儀式”。
在農(nóng)村它是一種豬草,它的葉片摸著硬、扎手,葉緣的形狀和父親木鋸的鋸齒相似,把它從土里扯出來時,你的拇指被割開了一道道深淺不一的口子。
像是“儀式”的有效結(jié)果,“刺腳菜”回到了你的語言意志中。緊接著這個名稱,被喚醒的是更多的場景、對話和內(nèi)心活動:赤腳走路時對這種草的恐懼和回避,母親的提醒等?!按棠_菜”是一只隱匿在方言中的開關(guān),那些盲目、失散的經(jīng)驗被重組成一股能量,但究竟是誰能發(fā)亮并吸引你呢,當(dāng)你的意識回到臥室,是電流、開關(guān)還是燈泡?
此時你充滿儀式感的緊張、徘徊逐漸松弛、平靜下來。
仿佛意識中的連鎖反應(yīng),或者是高強度能量的發(fā)揮,屬于同一經(jīng)驗系統(tǒng)的更多名稱活躍著你:勞力干糧、密密蒿、狗剔牙、蜜蜜罐,這些詞語出現(xiàn)在你的意識中,一種強烈的體驗所帶起的意識流晃動著它們。
我們在廣場上走著,說起初四的月亮,卻找不到它了。月亮被高樓遮住了。天空是勻質(zhì)的,這邊和那邊看起來沒有差別。星星的差異也消泯了,遠空光禿禿的,像一截冬天的樹干。
燈光里升起翻滾的蚊群,它們散開,在臺階上、樹下和水泥凳上,貼緊我們。復(fù)又聚合在燈前,交談著。在那圓桌般的燈暈中,用我們的血液,它們飛滾、交頭接耳。
半空的塔吊手臂仍在忙碌著,像是想解開這月亮到燈光的連環(huán)套,這暗夜在一種不可把捉的光結(jié)中。
為了迎合那盒藥片,我的病才生發(fā)。它對它言聽計從,我的癥狀與藥盒上的“適應(yīng)癥狀”完全吻合:適用于緩解普通感冒及流行性感冒引起的發(fā)熱、頭痛、四肢酸痛、打噴嚏、流鼻涕、咽痛等癥狀?!暗取弊忠灿玫们∪缙浞帧?/p>
夜里不時醒來,窒息感使我?guī)状螐谋惶咚榈膲艋貌AчT中逃出,睡眠像被一雙手用力撕扯,殘破不堪。早起,床邊扔著一疊疊夜晚擦水樣鼻涕的紙巾。嗓子干痛,呼吸好似一個饑渴的人在沙漠中跋涉。病痛使人的身體中了魔咒,我被困在椅子里幾個小時,不能行動。身體生了病,整片天空陰沉著,這二者在我眼里,有相似的結(jié)構(gòu),是某種隱喻,是一個在試圖喚醒另一個。
拖著病軀的陰天,使整個城市都憔悴了。我?guī)е弁吹亩洌_步落在楊樹下,它們抖落的風(fēng)也帶著病懨懨的氣息,在一個病人的眼中,它們都顯得虛弱不堪。
生活被我頻繁地開啟與合上,它已磕磕碰碰成一扇斑駁、布滿裂縫的單薄木門,情感上些微的風(fēng)吹草動,它已無法承受。我在被雨分割成絲絲縷縷的昏黃路燈下向它回望,它如一個晚年凄凉的孤獨老人。此時,有一種汩汩涌出的巨大的悲凉擠壓著我,淚如泉水,從臉上透著光亮的泉眼中迸出。
我們又來到廣場。在路上,我們回憶著家鄉(xiāng)的空曠和遼闊。我回想著它,它不是平原,但它寬闊的溝壑和橫亙的丘陵,卻好像在釋放空曠,又似乎是空曠本身。
我們到了廣場,逡巡一會兒,注意到了那塊草坪。它上面覆蓋著一片莎草。狹柔的長葉撐至頂部又折下。在童年的韭菜地和玉米地,我奮力拔過這種草。它的根是裹著棕色薄衣的梭球,植株成熟時自葉心發(fā)出一根硬莛。我們抽出棱形的長莛,一人分執(zhí)一邊,用手劈開,然后看著劈出的形狀占卜明日的晴雨。它的葉子和韭葉的長短形狀相似,可沒有那么肥厚,它是干的、薄的,沒有味道,但有質(zhì)感,摸著剌手。不知道是不是在自我保護,莎草特別愛長在韭菜地里,和韭菜相互混淆。
這些都是小時候的事了。我想起家鄉(xiāng)多溝壑、丘陵,因而一個人在會走路時就常爬坡下坡、翻嶺越壑。上陡坡時,兩腳的骨骼和肌肉不能放松,腳趾本能地抓緊地面,才能到達高處。下坡時亦然。我們在廣場上追逐著,我曾在丘壑中鍛煉的肌肉記憶,像莎草在這時重現(xiàn)了。
窗外,地面、絲瓜和自行車棚上,袒露之處,無不默默承載著秋天的降雨。四處只有擊打的聲音。有一些存在,讓人忽而幸福、忽而哀愁。夫妻二人,爭執(zhí)之后,各自向窗而坐。兩個人無法和解,也無法奪門而去。人啊,既要承受射向皮膚最深處的詞刀、詞劍,又要承受在異鄉(xiāng)的街道上,被雨水淋濕了眼鏡、衣服。
世俗生活,如窗外的滾滾紅塵,如窗邊的人間煙火。無論是紅塵還是煙火,都帶著一點溫度。芹菜、香干、小白菜,柴米油鹽,它們被無數(shù)的手撫摸、揀選、清洗。人體的溫度傳遍了它們,最終這些溫度又回到了我們自身。
好像這些沾著泥水、在拔出的時候被一雙手扯爛的小白菜,它所攜帶的來自另一處的溫度還沒有消散,在對葉片的清洗、整理中,我整個人又漸漸暖和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