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明輝
又一年了,北風(fēng)吹過屋頂
庇護著老去的炊煙、院墻和灶火
積雪披滿大地,故鄉(xiāng)變成少年
每一粒雪都小心翼翼地變白
像星空,一點點照亮我的黑夜
安詳且綿長
閣樓里,妻子正在晾曬一盆盆衣裳
五彩的絲巾
若一幅幅保佑的經(jīng)幡,宏大、莊重
遠山還在打禪,河流依舊誦經(jīng)
所有的光和風(fēng)聲,都撫摸過我的頭頂
又一年了,開始亦是流逝
不管是騎在你的肩頭
還是躺在你的懷里
也不管你在人間勞作
還是在天堂漫步
我從未曾,對你說,我愛你。
仿佛這句話一說出來
就褻瀆了你給予我的生命、愛和善良
青草坐滿山坡,眾神呵護四方
天堂人間,已不是只隔著這堆黃土
只隔著香燭、紙錢和這流逝的時光
消瘦,咳嗽,微微駝著背
老實本分的父親
帶著灌滿鐵粉的肺葉和不舍
把自己搬到了這張黑白照片的背面
剩下的心跳和疼痛,寄存在我的身上
燈籠互為倒影,火焰互相呼喚
我嘴唇緊閉,默默流淚,流淚地想
七月十五,十月初一,正月十五……
每一個日子,都是一列直達天堂的火車
若干年后,我就會來到你的身旁
父親這一走,已經(jīng)十五年了
多少次,我都想對泥土下的父親說
我愛你
可嗓音里跑出來的總是娘身體尚好
兒孫聽話、孝順,今日天氣轉(zhuǎn)涼……
父親,為了這三個字
我特意安排了這個春天
安排了這虔誠的佛經(jīng)、細雨和草葉
我要把這句話,視為一脈單傳的秘籍
小心翼翼地傳授給我的兒女和后人
好讓你給予我的愛,永不失傳!
沉重、冰冷,CT室的大門緩緩地關(guān)上
一切都與這個世界無關(guān)了
連候診大廳里調(diào)皮的風(fēng),也被關(guān)在了外面
如此近地,扶著娘的頭
如此輕地叮囑著娘,不要亂動
八十三歲的娘,躺在這里輕得像一陣風(fēng)
娘已無力再攥緊我的手了
她緊緊地看著我,顯得那么瘦弱、膽怯
探測儀每運動一下,我的心就懸空一次
大腦鈣化點增多、小腦萎縮加重……
診斷書上所有的文字,好像都認(rèn)識我
但我,此刻對它們卻是如此陌生、敵視
似乎習(xí)慣性地拉下手,就是一天
機械式地抱一下,又是一年
二十三年簡單、幸福、精打細算的時光
躲進了我們衰老的皺紋,就不見了
遠方的兒子一句親切的問候
才讓我想起,遙遠的鞭炮、喜宴
和你少女的盛開
二十三年了,說長不長
我習(xí)慣了,夜里摟著你的腰,才睡得踏實
習(xí)慣了把你的魚尾紋、眼袋、白頭發(fā)
都統(tǒng)一稱呼為,我的老伴
二十三年了,說短也不短
我習(xí)慣了,飲食、喜好、起居與你雷同
習(xí)慣了聽你的嘮叨、對兒子的惦念
在人流中找到你
就像找到我自己一樣簡單
二十三年了,人過中年
四散奔跑的風(fēng)雨
在你陡峭的鎖骨上輕輕一晃
我的內(nèi)心,仍感覺到一種戰(zhàn)栗
熟悉你的每一根白發(fā)
像了解我自己的每一條掌紋
在這結(jié)婚紀(jì)念日
我為你,準(zhǔn)備好了幸福的燈光、床和良宵
我真的以為,這瓦藍瓦藍的天空
就該這么美好,這么安靜
就該一直藍到,被風(fēng)吹起的內(nèi)心和湖底
常莫名其妙的空虛,常想去一次遠方
而所謂的遠方,也不過是百里之內(nèi)的鄉(xiāng)下
但這么多年了,我其實哪兒都沒去
向前,或往后退
天空都會一點不差地按時黑下來
恰如我的影子,跟在我的身后不曾離開半步
低眉的銀杏、香樟,一動不動
暮色緩慢地移動著湖水,從安靜到安靜
如我緩慢地移動著天空,從孤獨到更孤獨
已無力將這些光、陰影,攔腰斬斷
無力擺脫松垂的眼袋、干咳和老年斑的堵截
我的內(nèi)心和雙手,越來越空了
并適應(yīng)了白日指鹿為馬,夜晚言不由衷
痛苦早過了三巡,蜜亦過了五味
剩下的光陰,越來越瘦,越來越少
這最后的白發(fā),多像我體內(nèi)那塊反骨
我要用它,將所有的名聲、劣跡,一一剜掉
對自己越來越不放心,我看到細膩、微涼
飽滿多汁的暮晚,和它的隱秘之美
請允許,人們寬恕高舉的火苗、樹木
允許我,寬恕這個世界、遲到的春天和自己
一滴雨,要使多大力氣,才能掙脫天空
就像我,要咬多少牙
才能捂住胸口,始終不喊出疼
這或輕,或淺的雨聲
是一個人,無處躲藏的中年的喘息
是不遠處,無法停止的流逝的河流
散落在窗檐上的雨滴,大度地
容納著我的肉體、黑夜和為數(shù)不多的熱愛
改不了的急脾氣,暫時也不適合削發(fā)為僧
從這雨聲開始,我與生銹的人間
背叛,謀反,成為自己的敵人
四面涌來的風(fēng),是我必須忍住的哽咽和心痛
從微茫到漆黑,這起伏的山巒、河流
哪里是大地真實的面孔和身體
恩愛、反目,一筆勾銷
哪處才有資格,成為大地的對手和敵人
蒿草長滿大地,像我日漸衰朽的身體
砍下草木的頭顱
和砍下我的頭顱是多么相似
蟲鳴鼎沸,曠野匍匐
一只拼命爬上臺階的螞蟻
怎么看都是我的樣子
諒解我的遲疑、膚淺和孤獨
諒解我把他鄉(xiāng),認(rèn)作老淚縱橫的故土
在大地上,讓每個孩子和微風(fēng),都落地生根
亦步亦趨,我不肯離開半步
陽臺空懸于人間,在豐華新城
我的茶盞高于那幾株槐樹
高于遠處的云朵
有寒流來襲,有雨滴飄落
有一如既往的小執(zhí)念和小悲歡
如蘆花,如我白了的頭
聽風(fēng),聽雨,聽一只秋蟲爬過
應(yīng)該有一只鳥
等我來后,再往南飛
一只灰麻雀,站在陽臺的晾衣繩上
想起了菊花酒、15路公交車、某人的名字
我和這個秋天,越來越深
再次寫到雪,寫大雪覆蓋的人間
寫它的潔白和光芒
也寫我潦草地工路和鄉(xiāng)愁
疾馳而過的大巴,拉著滿滿一車的冬天
頂著北風(fēng),扯著嗓子喊啊
煙雪濺起如白發(fā),更如一個歸人
這厚厚的大雪,寧靜,蒼茫
覆蓋住了我的牽掛和永訣
也覆蓋住了爐火的跳躍和憂傷
這么多年了,我總是把大雪,叫故鄉(xiāng)
把飄落的雪花,叫親人
把屋檐下的那盞紅燈籠,叫俺娘
有冷月孤懸屋檐,殘雪高于茶盞
有一個人,為醒來的大地、河流和落日
奔走相告,喜極而泣
像另一個我,更像我逝去多年的父親
風(fēng)吹著泥濘的人間,也吹著我
吹著山坡,也吹著星空
真的想念,這些蟄伏隱忍的溪流、桃花
想念雁陣、細雨和春雷
像三月,雖抽象、遙遠,但更真實
孕育著河床、灌木、子宮,萬物始生
每一滴落下的水珠,都有更多的細節(jié)和表情
像驚蟄,更像給我續(xù)命
是的,沒有什么大事
我和這個世界
同一刻變黑,又同一刻變白
有衣錦還鄉(xiāng),有神傷落魄
此生,我畫細雨,畫遠山,畫桃花
寫俗不可耐的小詩,叫你親愛的
這塵世太遼闊了,也太深了
我無法了解那么多
我的每一天、每一秒,都深陷于此
落日碎于河面,如星斗閃爍
天已經(jīng)黑了,仿佛身邊有另一個我
有時走得略快,有時走得略慢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