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梓薇
對《長恨歌》糟糕印象的開始,是它的開篇四節(jié)。初讀只覺是冗雜拖沓,描寫得聲色味一個不少,卻遲遲未入主題,恐怕有湊字?jǐn)?shù)之嫌。然而,對《長恨歌》忽覺驚艷的驚喜,亦是它的開篇四節(jié)。先是俯瞰弄堂的全貌,再猛地將鏡頭下潛至街道的人來人往中,穿過巷口人閑談雜碎的唾沫星子,鉆進(jìn)少女的閨閣里,最后落在窗臺上,鏡頭緩緩上移,聚焦不遠(yuǎn)處飛過的鴿子……散文般游離細(xì)膩的描寫,自語般的嘟嘟囔囔,是關(guān)于老城的寫實性白描,又像是使人恍惚看見巷尾女子坐家門口曬著太陽,瞇著眼睛,漫不經(jīng)心地叨嘮著的話語。云里霧里的朦朧,卻又于字句間塞滿了故事的神秘,似有什么思緒呼之欲出……那是城的速寫,也是人的鋪墊。每一處說明,每一次因果,都與王琦瑤的人生進(jìn)程有關(guān),同樣,也與這城的空氣緊緊纏繞。
王琦瑤是離不開上海的,就像上海分明裝著千千萬萬個王琦瑤一樣。王琦瑤,一個活在上海過往的女子:青澀朦朧的悸動,故作成熟的姿態(tài),波瀾跌宕的心緒,失落與靚麗,心動與落寞……都不自覺地積淀著,堆疊在心底。在《長恨歌》中,她是活在過去人眼中的神秘傳奇,活在時代人眼中的茶余飯后的閑談佳話,更是活在當(dāng)下卻歸屬于過往的“滬上淑媛”。時間維度上看,過去與現(xiàn)在分明是線狀的,而在王琦瑤身上,過去與現(xiàn)在是交織共存的,兼寓于這個女人的獨立生存場中,似個體意識里的空間,又似周圍人與她共同創(chuàng)造的空間,也似老上海為她留住的空間。她陶醉地游走其中,逃避著時光的推移與歷史變遷,享受著停滯的細(xì)膩與柔情,封閉,卻也精致。
“我是在直接寫城市的故事,但這個女人是這個城市的影子?!睘榱藢懝适?,柔化了一座城市;為了寫故事,靈動了一名女子。在王安憶眼中,她要講述的是上海的城市故事,而上海故事的“本質(zhì)”是女人,上海故事中的女人眼里所向往的,是王琦瑤。而王琦瑤呢?她的心里,裝的是上海,抑或說是她“創(chuàng)造”的上海。這么一來,王安憶寫的上海便不是流淌在歷史長河中的上海,也不是顛沛于戰(zhàn)亂血池中的上海,更不是在紙醉金迷中腐爛的上海,而是半遮半掩、帶著淡淡憂愁和細(xì)細(xì)情絲的上海,明明風(fēng)花雪月得耀眼,卻又柔弱私密到不值一提。作者有意過濾了時代的歷史風(fēng)云,難免惹得“沒有大格局”,缺少歷史觀的評價,但倘若站在王琦瑤這個上海女人的角度看看,抑或是站在《長恨歌》中各色人物的角度,這樣浪漫細(xì)密的描寫都是合理且真摯的。
有人流離在生死商政之間,自然也要有人沉浸在為日子而柴米油鹽與喜怒哀樂中。既努力用雅粉飾俗,又以俗支撐雅,日夜在消遣中幻想著歲月盡在掌握,卻終敵不過時間的溜走。王琦瑤即便曾回到鄉(xiāng)間片刻,仍難耐上海的誘惑,那是繁花似錦的過往,那是歸屬感和宿命感——她是屬于上海的人。即便漂泊于蔣麗莉家中、愛麗絲公寓、鄔橋河畔、平安里的“王琦瑤處”……卻沒有一刻不蜷縮在上海的懷抱里,隨著時間流水般隨遇而安。上海的物質(zhì)和欲望、上海的神秘和風(fēng)情、上海的時尚和典雅,都融入小說的一字一句,嵌入王琦瑤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
“你看見的是風(fēng),王琦瑤看見的是時間,地板和樓梯腳上的蛀洞,你看見的是白螞蟻,王琦瑤看見的也是時間。星期天的晚上,王琦瑤不急著上床睡覺,誰說是獨守孤夜,她是載著時間漂呢?!蓖蹒幣c時間的關(guān)系飽含著信任,又有極度的憎恨。老上海的女人味是千千萬萬個王琦瑤給的,而王琦瑤的韻味是時間給的;王琦瑤的“奇”是時間給的,但王琦瑤的“丑”也是拜時間所賜。面對這女子的“奇”,程先生愛上她的“美”,李主任愛上她的“真”,阿二愛上她的“柔”,康明遜愛上她的“雅”,而薩沙,非要說愛,或許是愛上她的“凄”。
而她到底愛的是什么?王琦瑤愛的分明是自己。她愛的是平淡時有人感動,落寞時有陪伴,潦倒時有依靠,寂寞時有安慰,死水有人撫起漣漪,荒漠有人踏過腳印,黑夜有人照明,終了,也有個寄托。一生的時間,曲折的情線,讓懵懂無知的少女漸漸長成舉止風(fēng)雅、氣質(zhì)脫俗的靈動佳人。她可以沉靜地坐在角落,如壁畫般不爭不搶,卻自知高貴奪目;她可以淡然于紛擾世情,如那年身前的康乃馨般不動聲色,卻偶得眷戀與依賴;她可以不費吹灰之力經(jīng)營夢境般溫馨自在的關(guān)系,如家常煙火香氣般魂牽夢繞,卻也能飄忽到說散就散。這女人的風(fēng)情是上海暈染上的香氛,是時間造就的沉靜,自信而淡然,仿佛萬物都只是云煙,在眼見虛無,因而誰去誰留,也始終起臥如常,日子照舊。堅持宿命論的王琦瑤把自己托付給時間,只要活著,就有生活,真實把握著生活。
時間綿延不絕地制造新的良辰美景。老克臘企圖超越數(shù)十年時間的剝蝕;阿二也希望跨越時間的柵欄接近神秘的時代風(fēng)情;平安里的鄰居也曾忘記王琦瑤的年紀(jì),身邊的一切都為她營造著獨立的夢境。但當(dāng)死亡真正降至的時候,王琦瑤才真正醒來——那盒子,正是夢醒時的驚鳴。
當(dāng)裝著金條的盒子被顫巍著擺到老克臘面前的時候,男孩的激蕩與漣漪化作死水一潭,那無人匹敵的“老上海標(biāo)物”,如今變成一個衰朽陳舊的老女人,只有可憐,甚至可怖。原來,他愛的一直是報刊上的、素未謀面的三小姐,而非眼前這個滄桑的、似在河中尋浮木的老人。她何嘗不知道自己早已注定的悲?。俊巴蹒幵侔涯抗庖频綗粝碌呐?,她陡地明白這女人扮的是一個死去的人,不知是自殺還是他殺?!彼皇窍M?,逃避實與俗,在浪漫幻象中混沌一生。
后來,王琦瑤已不只是王琦瑤,上海也不再只是上海,王琦瑤身上烙印著上海故事,上海也循環(huán)播放著王琦瑤的故事。時間塑造一個人,也勾畫一座城,它將人的靈動和城的風(fēng)韻合一,成就獨立的靈魂——細(xì)膩而真實,私密而誠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