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夏至（短篇）

張 馳

1

夏天，北方出現(xiàn)罕見的高溫。城市像一口大蒸鍋，下面躥著火苗，頂上冒著熱氣。這熱，到了半夜也不會涼，肺管子始終跟灌了蒸氣般難受。每個周末，叫醒我的不再是小區(qū)外飯店的鞭炮聲，而是窗外涌進的陽光。房子偏東，陽光一大早就爬進來，順著窗沿悄無聲息地滑到地板上，再沿著地板攀上書桌，繞開喝水的杯子，從半卷衛(wèi)生紙和幾枚藥棉中間穿過。桌邊的木椅上，我和白玫的內(nèi)褲擰成卷兒堆在那兒，它鉆進去又鉆出來，熔巖般繼續(xù)向前流淌。在它爬上床之前，炙痛肌膚的熱浪已先將我灼醒。

房間極度安靜，以致我的大腦瞬間空白，一時不知自己在哪兒。幾秒鐘后，外面的車笛聲將我拉回現(xiàn)實。白玫側(cè)著身臉朝向我，兩條腿大喇喇地岔開，霸道地占據(jù)了床中央。不僅如此，她的腳還搭在我身上，睡著時尚無察覺，現(xiàn)在才感到腿上像敷了個暖水袋，又沉又悶。

我抹了把臉上的汗，輕輕挪開白玫的腿翻身下床。這么熱的天兒，屋子沒有空調(diào)，連睡覺都是遭罪的事兒。晚上不敢拉窗簾，盼著半夜能有星點的風(fēng)吹進來；早上早早把窗簾拉上，怕屋子被太陽曬爆。

拉上冰藍色的窗簾，屋子迅速暗下去，陽光被擋在外面，心有不甘地投下斑斕的光影。房間里的熱浪安靜下來，它們似乎察覺到什么，悄悄潛伏進角落，等待下一輪反撲。下床這一會兒的工夫，汗水已經(jīng)滴在地板上，我急忙鉆進衛(wèi)生間，擰開淋浴。

當(dāng)冷水打在肌膚上，我愜意地閉上眼，兩只手掬著水在臉上、身上狠狠揉搓，這是沒有空調(diào)才能享受的樂趣，它超過美食、情欲，甚至超過我對生活的熱愛。如果衛(wèi)生間有浴缸，我肯定會在里面泡上一天。前一陣，白玫的大學(xué)同學(xué)出了本小說，據(jù)那個同學(xué)講，這本書是在昌平某處民宅寫完的，最后一遍改稿正是天最熱時，房子里沒空調(diào)，他把一個腌酸菜的大缸裝上水，就靠泡在酸菜缸里堅持著完成作品。為了紀念那段難熬的日子，書成后取名《把涼水泡成熱水》。說實話，我覺得這哥們兒特有生活，對這個名字更是感同身受?？上?，出版社的編輯不解風(fēng)情，出版時名字改成了《把涼水燒成熱水》。提起此事，那個同學(xué)頗為惱火，堅持認為這一字之差，讓本該暢銷的書變得不溫不火。

從衛(wèi)生間出來，看看時間還早，我本想再懶一會兒，可是一摸火炕似的涼席，決然地放棄了這個想法。白玫還沒有醒，酣睡中微張著嘴，兩片唇一翕一合，像極了缺氧的魚。她額頭沁滿汗水，耳朵、胸脯一片潮紅，臉上閃著油乎乎的光澤，挽起的長發(fā)有點散亂，有幾根碎發(fā)粘在臉頰，全無外出示人時的精致。跟我一樣，經(jīng)過一個晚上的悶蒸，她全身上下濕乎乎的，手臂、肩頭、大腿、脖頸褶皺上全是亮晶晶的汗液。乳房的下皺襞處幾天前漬起一片痱子，撲了爽身粉也不見好，讓她頗為難受。

白玫的小腹上，蚯蚓樣蟄伏著一道刀疤，看上去十分刺眼。那是她生孩子時留下的，我相信在那之前，她的身體一定完美無瑕，那時她還年輕，花一樣的年紀。如今她已經(jīng)是過40歲的人了，不只那道刀疤，小腹還生出臃腫的贅肉。每次吃完飯，她都會對著自己的肚子一臉愁容。這里成了她最不愿被觸碰的部位，被侵犯時的惱火甚至超過撓她腳心。

我在白玫的小腹上輕捏了一把，她果不其然地搪開我的手。接著，她身子往前拱，抬腳踹向我。我站在地上，她伸出腿卻夠不到。接連幾下踢空后，她生氣地翻過身，露出白花花的脊背和豐腴的屁股。

我再次貼近白玫，空氣中除了她的汗味兒，還有我倆媾合后殘留的氣息。我拍拍她的屁股，手指順勢在上面游移起來。白玫哼唧了幾聲，終于忍無可忍地坐起來，沖我喊道：“周末好容易睡個懶覺，都讓你攪和了?！?/p>

見她坐起，我馬上后退，站在一邊，一臉無辜地看著她。

“你這個煩人勁兒，比‘戴安娜’還討人嫌?！卑酌档闪宋?guī)籽郏瑦阑鸬叵铝舜?，趿拉著拖鞋去了衛(wèi)生間。

2

我闖入白玫的生活，或者說她闖入我的生活，已經(jīng)很多年了。我們無比熟悉，甚至成為對方的一部分，就像一塊研開的松煙墨，水中有墨，墨中有水，除了沒領(lǐng)證，我們與普通夫妻幾無二致。當(dāng)然，太熟悉也有不好的一面，比如，會失去相互吸引的神秘感。

兩年前，為了便于約會，避免再發(fā)生開房碰見孟想的尷尬，我通過中介買下這套房子。除了這個原因，還有一個潛在因素，我動了跟白玫結(jié)婚的念頭。這些年，她和孟廣名存實亡的婚姻關(guān)系一直沒有解除，我只得無限期地充當(dāng)?shù)谒恼叩慕巧?，我希望這種暗示能帶給她壓力，促使她早點做出決斷。

剛買完房子，這里只是臨時幽會的場所，我倆每次都來去匆匆。直到她跟孟廣攤牌，我倆才每個周五或周六在這兒住一宿，勉強算是非法同居了。這棟樓才十幾年，樓齡還不算老，讓我沒想到的是，樓的隔音很差。如果不是住進來，我還不知道像吵架、撒尿、做愛之類的事，鄰居是很容易聽見的。

樓下就住了一對夫妻，兩口子做愛總是旁若無人，女人的叫床聲更是豪放，時而低回婉轉(zhuǎn)，時而高亢悠揚，時而如鼠啄木，時而如嬰嚶嚶，抑揚頓挫，銷魂蝕骨。中間，還能聽到響亮的啪啪聲，隔著樓板都滿滿的畫面感。

白玫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有些蒙，想到此前我倆幽會可能也是這般被人聽去了，她像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般羞赧難抑。于是，在相當(dāng)長的時間里，她一舉一動都小心翼翼，連說話都鳥悄兒的，生怕被鄰居聽見。如今，她已褪去當(dāng)初的羞澀。天熱時，她在屋里只穿一件小褲頭，或者干脆光著身子晃來晃去。去衛(wèi)生間門也不關(guān)，跟我說話也開始粗聲大氣，媾合時的聲音比樓下還大，盡顯中年婦女的彪悍本色。

趁著白玫上廁所，我套上內(nèi)褲，想去廚房看看。經(jīng)過衛(wèi)生間，見白玫低頭坐在馬桶上，正用手捏著肚皮上的肥肉，一臉沉思狀。見我出來，她馬上命令我拿一卷手紙過來。手紙在衣柜下面，和她的姨媽巾在一起，我打開衣柜，意外地發(fā)現(xiàn)那本《把涼水燒成熱水》。我把衛(wèi)生紙給了白玫，把書拿出來扔在客廳沙發(fā)上，這才進了廚房。

冰箱里塞著一堆蔬菜。別的還好，苦苣和生菜都支棱著葉子，將冰箱塞得滿滿的。這是白玫準(zhǔn)備做蔬菜沙拉用的，她在鍛煉上沒有毅力，控制飲食卻很嚴格，對高脂肪食品甚是忌憚。在吃的方面，我倆都很在行。我覺得一對非婚男女，在一起研究飲食文化，總比只上床好些吧。

“別動我的菜，一會兒我做，用不著你。”白玫在衛(wèi)生間喊道，她已經(jīng)開始淋浴，里面?zhèn)鱽韲W嘩的流水聲。

“你想多了?！蔽遗ゎ^沖衛(wèi)生間喊道。說話間，我扒開那堆葉子，從最里面掏出一罐可樂，拉下拉環(huán)，一口氣灌到肚子里。

在那堆蔬菜后面，還有一袋排骨，是她買給“戴安娜”的。“戴安娜”是只泰迪犬，白玫每天下班回家最重要的兩件事就是遛狗和接孩子。而遛狗又是她一天最輕松的時刻，偶爾她會發(fā)一張“戴安娜”的照片給我，不厭其煩地說，今天戴安娜咬壞了第三個藍牙耳機，這個沒花錢白來的狗狗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價值三千多了。過一天，她又會說，戴安娜愛啃骨頭，她覺得最幸福的事就是躺在床上，貼著我啃骨頭，我說：戴安娜，不許叼骨頭上床。它一會兒從床這邊下去，從床那邊上來，一會兒從床那邊下去，從床這邊上來，周旋一會兒就悄悄地上床悄悄地啃，只要我一看它，它就松開骨頭，然后閉嘴，扭頭躲開我的眼神，假裝沒在吃東西。

白玫對“戴安娜”的寵溺讓人吃驚，我毫不懷疑這條狗已成為她的精神寄托?；蛟S真相就是這樣，白玫是個極度單純的人，她和孟廣相愛時，孟廣就是她的全部，等孟廣一次次出軌，讓她從失望到絕望，兒子就成了她的希望，可是她極度的寵溺又讓孟想成了問題少年。

至于我，可能是她彌補某些需求的合作伙伴。

3

回到客廳，我靠著沙發(fā)坐在地上，拿起那本書。能夠看出，那個男同學(xué)對白玫頗有意思，除了扉頁上情意綿綿的贈言，還在書里夾了一張照片。照片上，幾個二十左右歲的年輕人，有男有女，白玫穿了身運動服，束了根馬尾辮，帶著一副寬邊眼鏡，青澀又帶著幾分土氣地站在邊上，身后是一棟教學(xué)樓。我端詳了半天，也沒猜出哪個是給她寄書的男同學(xué)。照片上的男生都很英俊，反倒白玫像個沒長開的小丫頭，與想象的亭亭玉立大相徑庭，那時的她甚至沒有現(xiàn)在好看，真不知那男同學(xué)哪來的一片深情。

在我看照片時，白玫從衛(wèi)生間出來。她先到陽臺晾上浴巾，又回到屋里套上睡裙，然后去廚房做飯。其間，她來來回回從我身邊經(jīng)過，卻沒注意到我手里的照片。上次去宜家，白玫買了幾個相架，但她不愛照相，相架買回來后被陸續(xù)送人了，最后剩了一個扔在我這兒。我在屋里找了一圈，相架果然放在柜子里，而且大小剛好。就在我塞相片的工夫，白玫端著盤子從廚房出來，她把早餐擺好，回頭招呼我：“干什么呢，翻箱倒柜的。趕緊過來，吃飯了?！蔽掖饝?yīng)一聲，隨手把相架放在茶幾上。

早餐非常簡單，一盤蔬菜沙拉，兩杯牛奶，三個煎蛋，兩個自制的三明治。白玫在餐桌前坐下，她沒著急吃飯，而是拿過桌上的便簽，寫了幾行字交給我。我看了一眼，放在旁邊。白玫參加了一個心理咨詢師培訓(xùn)班，每個周末都要去上課，這時候她會安排我辦一些事，比如發(fā)個快遞，去干洗店取衣服，或者給孟想買什么東西。每次她都把要辦的事寫在便簽上，就像擔(dān)心我記不住似的。

4

吃過飯，白玫去上課了。我收拾好餐具，又回到屋里繼續(xù)看書。我正看得入神，忽然傳來敲門聲。

“誰??？”我走過去，隔著門問了一聲。

“我是孟想。”門外答道。

我一聽，趕忙回屋，套上T恤和短褲，二次出來把門打開。

很久沒見，孟想又長高了，個子已經(jīng)超過了我，身體也更加結(jié)實。他一身休閑的行頭，頭上戴了個鴨舌帽，領(lǐng)口處掛著太陽鏡，看上去不太像一個孩子。

我感到十分意外，白玫剛剛離開，氣息尚未散去，她的兒子便出現(xiàn)在門外，我有點像被堵在犯罪現(xiàn)場的感覺，既緊張又尷尬。這種尷尬源自我和孟想的第一次碰面。那是兩年多以前，一個周末，我約白玫在惠豐酒店見面。以往約會都是我先到，在訂好的房間等她。在這方面我們非常注意，總是分開各走各的，去的時候我先去，離開的時候白玫先走，絕不同時在酒店公共區(qū)出現(xiàn)。但是，那天我在父母那兒耽擱了一陣，起因是有人給我介紹對象。

父母不知道我和白玫的事兒，盡管懷疑我跟什么女人攪在一起，卻終究沒有挑明。這件事我也很撓頭，姑且不說白玫還沒離婚，就是離婚了，以他們的觀念能否接受也是個事兒，幸好這事暫時還不急，可以走一步看一步。讓我頭疼的是他們不斷發(fā)動各種關(guān)系給我介紹對象，老同學(xué)、老同事一齊上陣，最熱鬧的時候，曾給我排出相親日程表，我走馬燈似的與前來相親的姑娘虛以逶迤。偶爾也有對我中意的，我都以各種理由搪塞過去了。這次介紹的姑娘，我一聽頭就大了，薅著頭發(fā)說：“媽，你那些同學(xué)是不是見不得別人單身啊，這些年輪番給我介紹對象，門當(dāng)戶對的我也忍了，這次居然弄了個海歸，還是什么博士，也不看看你兒子什么文化，跟人家溝通的了嗎？而且我一銀行小職員，人家是掙年薪的主兒，怎么養(yǎng)??？”

父親開始還在悶頭喝酒，此時猛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道：“門當(dāng)戶對的還少嗎？你看了多少個？這個不行那個不行，我就納悶了，你想找仙女??？奔四十的人了，一天就在外面鬼混，你還有理了？我們?yōu)檎l操心呢，關(guān)心自己兒子還有罪了？看看跟你班兒對班兒的，哪個還沒結(jié)婚？你劉叔家閨女的孩子都上初中了，我還沒抱孫子呢，都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你看你這樣，孝順嗎？”他越說越氣，嗓門也提高了十好幾個分貝。

見父親臉色鐵青，母親趕忙勸解。父親經(jīng)常訓(xùn)我，這次我沒壓住火，冷哼道：“說實話了吧，你就是想抱孫子，哪是關(guān)心我，這跟牲口配種有什么區(qū)別。”

母親夾在中間還沒來得及開口，父親已然揚手把酒杯狠狠摔在地上。他渾身哆嗦著吼道：“你給我滾！”地上酒汁四濺，酒杯沒有碎，在地板上轉(zhuǎn)了幾個圈骨碌到一邊。我看了一眼父親又看看母親，一言不發(fā)地出了門。

走出小區(qū)沒走多遠，兜里的手機就響了。電話里母親用低低的聲音跟我說：“勝子，你爸心臟不好，別總嗆著他，他愛說啥說啥，你不吱聲就是了?！?/p>

我沒好氣地哼了一聲：“上個禮拜，他說想吃苞米碴子，我麻溜拎來一袋，他可倒好，說我怎么又買苞米碴子，害得他上頓吃、下頓吃，都快營養(yǎng)不良了。我說，這是你讓我買的啊。他馬上說了，我讓你買的咋了？苞米碴子不是人吃的啊，你咋忘本呢。這壺還沒放下，馬上又問我坐的什么車，我說坐28路，他說，怎么不坐11路，11路下車近。大上個禮拜我坐11路，他就怪我沒坐28路，說28路車多還快。我就納悶了，我坐個公交還得他指揮？剛才，我跟你說話他非插嘴，能怨我嗎？啊，他把自己氣夠嗆，我又落一身不是。這么多年，他除了在家里耍威風(fēng)，還有什么能耐。”

母親在電話里辯白道，他上來糊涂勁兒就那樣，你別跟他一般見識。

我還沒吃飯，本來想在父母這兒吃一口，結(jié)果一慪氣，飯也沒吃成，這會兒感覺有點餓，就找了一家面館鉆進去，那邊喊老板抻一碗面，這邊接著跟母親通話：“媽，我為什么沒結(jié)婚，就是不想成為我父親這樣的人，更不想讓我的孩子像我瞧不起我父親一樣瞧不起我?！?/p>

其實，這并非我不結(jié)婚的理由，但是，有一個時期確實是這么想的。

母親并沒有受這些話影響，她繞開我的話說：“勝子，媽不是非逼著你相親。我就想有合適的就給你介紹看看，萬一真有緣分成了呢？你不樂意相親也行，要是外頭有中意的，讓媽見見，我不讓你爸知道。但是，你可不許找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能不能好好過日子先不說，還得讓人背后說三道四，我跟你爸這么大歲數(shù)了，可丟不起這個人?！?/p>

我愣了一下，母親這番話似乎別有用意，白玫當(dāng)然不是那種女人，但是在他們眼里肯定不是所謂的正經(jīng)人。這會兒，老板把面放在我眼前，我趕緊說：“我要吃面了，掛了?！?/p>

因為這陣耽擱，我到酒店稍微晚了點兒，而白玫偏又去得早了。在我辦入住登記時，白玫從外面翩然走進來?？吹轿遥哪_步稍一遲疑，隨即又恢復(fù)如常，從容地打我身后走過去，徑直穿過大堂，在電梯口停了下來。我曾反復(fù)揣測白玫瞬間的心理變化，按照我的邏輯，孟廣已經(jīng)知道白玫外面有人，但他自己出軌在先，沒資格對白玫指手畫腳，或者他根本不在乎白玫，所以白玫看到我才沒有回避。

前臺很快辦完登記，我收好證件朝白玫走過去。電梯門已經(jīng)打開，我緊走兩步打算和她一起上樓。就在這工夫，一對學(xué)生模樣的情侶走過來，他們手牽著手，舉止親昵。我瞄了一眼，本想接著就進電梯，這種事司空見慣，沒什么大驚小怪的，只能說當(dāng)家長沒有教育好。但一瞥之下，明顯感覺出男孩身上有股戾氣，我看他時他也正盯著我，眼神充滿敵意。我的心一凜，腦子飛快地想著在哪兒見過這孩子。還沒等我想出頭緒，他的目光已落在白玫身上，原本拉著女孩的手松開了，轉(zhuǎn)而夸張地摟住女孩的肩膀，將她緊緊攬在懷里，挑釁般打量著白玫。我隱隱預(yù)感到，他是沖白玫來的。此時，白玫的臉漲得通紅，胸口急劇起伏著，似乎強壓內(nèi)心的激動。這更加印證了我的猜測，眼前的男孩就是孟想。

果然，白玫猛地跨過去，伸手就要把他倆拉開。那個女孩對眼前的情形毫無準(zhǔn)備，愕然地看著白玫，倒是孟想橫在女孩身前，擋住白玫的手。他的個子已經(jīng)超過白玫，兩人站在一起，白玫只能夠到他下巴，只是他很瘦弱，好像一根大竹竿戳在白玫面前。

“給我回家?！卑酌档吐暫浅?。

孟想再次瞟向我，隔著他的母親，眼神刀子般鋒利，全然不像十幾歲的孩子。他微翹著嘴角，滿是不屑地說：“憑什么許你們在外面開房，不許我？回家行啊，咱們把爺爺奶奶、姥姥姥爺都找來，讓他們評評理？”

“你……”情急之下，白玫竟說不出話。

孟想冷哼了一聲：“我什么啊？我們是兩情相悅，你倆呢？奸夫淫婦！”白玫被嗆得臉色鐵青、渾身發(fā)抖，揚起手幾乎就要抽向孟想，但又硬生生放下。孟想?yún)s像沒事人似的，拉過身后的女孩往前一推說：“對了，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女朋友?！彼钢酌涤謱ε⒄f：“這是我媽?！比缓?，他把手指向我：“那個是……媽，要不你給我們介紹一下？”

那女孩已看清眼前的情形，她甩開孟想的手急急說道：“阿姨好，其實我跟孟想是……”不等她說完，孟想就把她往身后拉，那女孩卻一把推開他，滿臉氣憤地質(zhì)問：“你花言巧語把我騙來，就是演戲給阿姨看吧？你拿我當(dāng)什么了？道具，還是木偶？”她緊咬嘴唇，擰眉瞪著孟想，臉頰騰起一片緋紅。孟想對女孩激烈的反應(yīng)有點錯愕，一時竟愣在那兒。

“孟想，我算認識你了?！迸⒑藓薜卣f了一句，扭身飛跑出酒店。

大堂里，服務(wù)員早就朝這邊看著，保安也在不遠處踱來踱去。白玫羞怒之下，拉著孟想就向外走。

5

那是一次很不愉快的見面，以致每次再見到這個處于青春期、叛逆心極強的孩子，我都心中打怵。不過說來也怪，后來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見面中，孟想跟變了個人似的，眼中再無凌厲的目光，身上的戾氣也不見了。在那之后，白玫很久沒有和我約會，再后來我買下這個房子，才慢慢跟白玫接上關(guān)系。除了白玫沒人來過這兒，連我父母都不知道這處房子，沒承想孟想居然摸到這兒來。

打開門后，我下意識地往外看了看，孟想?yún)s道破我的心思：“別看了，后面沒人，我是自己來的?！?/p>

我定住神，訕笑道：“今天沒補課？”

孟想沒有回答，目光繞開我，向屋里看著。

“哦，你媽剛走，她今天有課?！蔽覀?cè)開身子，示意屋里沒人。

“知道，我不找我媽?！彼淮埦蛷奈易岄_的縫隙中擠進來。

我暗暗叫苦，誰讓他是白玫的兒子呢？既得罪不起，也惹不起。沒辦法，騰地方，讓人家進屋吧。

孟想在屋里環(huán)顧了一圈，連臥室、廚房也沒放過，我跟在他身后，想著臥室還沒收拾，頭皮就一陣發(fā)緊。好在他只是看了一眼，沒有出言挖苦我?；氐娇蛷d后，他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說：“這也太熱了，你跟我媽連空調(diào)都不安？”

“你以為我不想安？你媽體質(zhì)虛寒，不宜吹空調(diào)。我本來想先安上，但你媽不讓，說安上哪有不用的?！蔽疫f上一把扇子，腦子同時飛快地轉(zhuǎn)動，猜測他來這兒的目的。

“難怪。”孟想接過扇子，使勁搖著。

“怎么，你不知道？”我狐疑地看著他。

“她沒說過。”孟想一臉的不自然。接著，他不再言語，只在那兒一個勁兒搖扇子。我一邊觀望他的臉色，一邊琢磨他的來意。短暫的沉默后，我干笑兩聲，略顯尷尬地說道：“我這兒平時沒人來，也沒準(zhǔn)備什么東西，給你拿罐可樂吧?！辈淮舷氪鹪?，我起身去取可樂。出去時我攥著手機，琢磨著要不要告訴白玫。但是又怕她知道孟想沒去補課會著急，搞不好還得罪了孟想。權(quán)衡后，我決定先弄清孟想的來意再說。

我拿著可樂回到客廳，孟想舉起茶幾上的相架問我，你還有我媽年輕時的照片呢？他露出幾分好奇，猶如發(fā)現(xiàn)新大陸。吃飯前，我把白玫的照片塞進相架，就擺在了茶幾上，然后就忘了這件事，都沒跟白玫說，倒是不小心讓孟想看見了。我告訴他：“是你媽的同學(xué)寄來的，夾在一本小說里，你媽不愛看小說，連快遞包都沒拆就給了我，我也是剛拿出來?！?/p>

“我家里都沒這張?！泵舷胱屑毝嗽斨掌拐嫦袷菦]事兒來串門的。

見他不主動說明來意，我心里暗暗著急，臉上卻帶著笑容問：“孟想，還沒告訴我，你怎么沒去補課呢？”

“老萬，你就不好奇我怎么找到這兒的？”孟想放下相架，坐直了身子，再次顧左右而言他。

見他繼續(xù)兜圈子，我心里就有些不高興，如果不是因為白玫的關(guān)系，我怎么會看你的臉色。想到這兒，我也不接他的話茬，似笑非笑地等他往下說。果然，在我的注視下，孟想逐漸不自然起來，他使勁地搖著扇子，頭上的汗更多了。我一直盯著他，直到他的臉憋得通紅快要繃不住了才開口：“你只要跟著你媽，或者在她手機上安個定位軟件就行，你們年輕人鼓搗這些還不容易?！?/p>

見我終于答話，他如釋重負般松了口氣：“好吧，算你猜對了。不過……你這兒太熱了，能不能找個涼快地方，整兩瓶啤酒?！?/p>

“請你？”我看了一眼時間說，“請你可以，但喝酒肯定不行，沒法跟你媽交代。”

孟想露出失望的表情：“老萬，你能不能不這么功利，你知道我找你什么事兒啊？你問都不問，打聽都不打聽，就想把我打發(fā)走？你插足別人婚姻，破壞別人家庭幸福，影響青少年健康成長，這筆賬還沒算，你就敢這樣對我？你跟吳老師比，做人的差距咋這么大呢？她怎么有你這樣的同學(xué)。我可告訴你，過不了我這關(guān)你和我媽成不了，想攪和黃你多大點事兒啊。今天我這么走了，你怎么跟我媽交代？她問我來干什么，你怎么回答？她問我怎么沒補課，你怎么回答？我要是出點意外怎么辦？這些你都不考慮？”

我差點被他氣樂：“孟想，你誠心問我是吧？要這么說，我現(xiàn)在就給你媽打電話，讓她回來領(lǐng)人?！?/p>

孟想不為所動，瞬間恢復(fù)冷峻小帥哥的形象，冷冰冰說道：“你知道我為什么來找你嗎？因為吳老師今天結(jié)婚?！?/p>

我一臉愕然：“你是說吳嵐？”

孟想嘴角一撇，你認識第二個吳老師？

我拿起手機，下意識地想要打給吳嵐，找出她的號碼后卻猶豫起來。為了避免唐突，我向孟想投去詢問的目光。孟想正漠然地盯著我，見我抬起頭，他馬上把目光移向天花板。

6

吳嵐是我大學(xué)同學(xué)，上學(xué)時并無太多交集，畢業(yè)后我回來參加工作，本以為就此別過，有一天卻意外接到她的電話。她用四川音的東北話跟我：“勝哥，你猜我現(xiàn)在在哪兒？”沒等我回答，她就迫不及待地說了出來：“我現(xiàn)在到你們‘大城市’了，你在學(xué)?？傉f的丁記火勺大酒店在哪兒啊，我想去嘗嘗。”

當(dāng)時我很吃驚，細問之下才知道她在這兒找到了工作。我問她：“你不回家，留在東北干啥？”

她呵呵笑著說：“當(dāng)年報考東北是少不更事，現(xiàn)在留下是隨遇而安，在這兒待了四年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以后還請勝哥多關(guān)照?！?/p>

聯(lián)系上之后，我自然要盡地主之誼，請她出來吃了幾回飯，做了幾次向?qū)?，后來我們都忙工作，?lián)系逐漸少了，漸漸的一兩年也見不著面，倒是她逢年過節(jié)不忘打電話給我。前年夏天，孟想考上一高，白玫說想挑個好班級。隔了幾天，她又愁眉不展地說事情很不順利，想進吳老師班的孩子太多，擠不進去。

我說，我有個同學(xué)叫吳嵐，是一高的……

我還沒說完，白玫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她緊緊抓住我，“你認識吳老師？她還是你同學(xué)？”

白玫的興奮勁兒讓我有點底氣不足，“怎么了，認識吳嵐很了不起嗎？她就是你說的吳老師？不會不是同一個人吧？”

“怎么可能，”白玫興沖沖地說，“她的年紀跟你差不多，哪能那么巧，都叫吳嵐，還一個學(xué)校。”不過，她還是追問道：“你認識的吳老師教什么？”

我拍了拍腦袋，“好像是……”

白玫急道：“你看你，自己同學(xué)教什么的都記不住?！?/p>

“是教語文的。”我想了一下，確定地告訴她。

白玫先是松了口氣，馬上又露出愁色，極其不滿地說：“看你這樣子，平時跟吳老師也沒什么來往。”

我啊了一聲，不就是一高中老師嘛，我也求不著人家，來往什么??？

白玫冷哼一聲，“你對同學(xué)可真漠不關(guān)心，吳老師是全國優(yōu)秀班主任，全省最年輕的特級教師，你知道有多少學(xué)校想挖她，有一年還驚動了市里。當(dāng)時市委楊書記特意指示教育局和一高的領(lǐng)導(dǎo)，這里可以沒有他楊家強，但不能沒有吳老師?！?/p>

白玫眉飛色舞地夸了一頓吳嵐，“你趕緊聯(lián)系吳老師，看看能不能……不，一定要約她見一面?！闭f完，她又憂心忡忡地看著我，“不過，你跟人家這么疏遠，估計也沒啥希望。”

我按照白玫的指示，把電話打了過去。電話那頭吳嵐聽了我的介紹，又詳細問了孟想的情況，表示會盡力爭取，接著取笑我終于想起她這個老同學(xué)了，白玫見面的請求則被她婉言拒絕。

吳嵐辦事效率出乎意料，第二天她就給我打電話，讓我告訴白玫事情辦妥了，孟想分在了她的班。白玫欣喜若狂，開學(xué)時特意讓我跟她去送孟想。見到吳嵐，白玫拿出準(zhǔn)備好的紅包塞過去，吳嵐含笑說要是收錢事兒就不辦了，馬上把孩子領(lǐng)走。白玫還要給，被我一把攔住，算了，吳嵐上學(xué)時就這性格，視金錢如糞土，再給的話孟想怕是真得領(lǐng)走。吳嵐笑得更燦爛了，“還是老同學(xué)了解我。孟想成績本來不錯，要不是門子太多，根本不用求人。”最后，拉著孟想囑咐他好好學(xué)習(xí)，別辜負父母的期望。我眼中的問題少年似乎懂事了不少，他對我沒有再表現(xiàn)出強烈的敵意，對吳嵐也非常尊重，讓我虛驚一場。

那之后，我跟吳嵐的聯(lián)系漸漸多起來，可是相較于從前，除了知道吳嵐的威望遠高于我想象外，并沒有更深的接觸。倒是白玫經(jīng)常八卦一些消息，她最好奇的就是吳嵐為什么沒結(jié)婚，上大學(xué)時談沒談過戀愛，還有她一個南方人怎么跑到這么遠的地方工作。我把對吳嵐的了解講給她聽，上學(xué)時吳嵐是個沉默寡言的女生，但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是學(xué)校有名的才女?？上嗝财狡?，甚至夠得上難看，扔進人堆沒人會留意她。這使她不太自信，平時也極少跟男生接觸，跟我已經(jīng)算是熟的了。倒是傳聞有男生追她，可沒見她跟誰談過戀愛。至于她為什么留在這兒，我想了半天，表示自己不知道。

白玫取笑道：“她當(dāng)年不會是暗戀你吧？”

我一愣，馬上辯白道：“怎么可能呢？”嘴上這么講，心里卻也犯合計，真有這種可能？最后，暗笑自己想多了。

7

孟想聽從了我的建議，沒有再堅持要喝酒，于是我倆去了第五大道的星巴克。

站在吧臺，我茫然地看了一遍電子餐牌，扭頭對孟想說，想喝什么，自己點。

“你不會是沒來過吧？”孟想露出不屑的表情問。

我哼了一聲，“這是年輕人的地方，我這么大歲數(shù)，沒事來這兒干什么？”

孟想附在我耳邊，“老萬，那我可建議你別落伍了?？丛谀阏埼业姆謨荷?，給你條情報，我媽很小資，這種地方比我還門清，你沒事兒多領(lǐng)她來坐坐，她肯定喜歡，哄女孩子嘛，就要投其所好。”

說完，把我往旁邊一擠，打了個響指對服務(wù)員說：“一杯芒果豆奶星冰樂，不要打碎，不要攪拌，不要奶油。給這位大叔一杯冷萃冰咖啡。”

“孟想，不待這么擠對人的?！蔽腋煽纫宦暎磉_自己的不滿。

“咋的，還想讓我管你叫大哥？那當(dāng)著我媽的話，咱仨咋排輩？”孟想一翻愣眼。

我差點被氣吐血，沉著臉讓他趕緊找座位。

“你知道我媽為什么要去學(xué)心理咨詢師嗎？因為她想了解我，可是她越想了解我就越不了解我，她和我爸加起來都沒有吳老師了解我?！蔽覀兌酥滹嫞伊宋蛔幼?，孟想迫不及待地開口說道。他沒說吳嵐跟誰結(jié)婚，而是先說起他的父母，我只好耐著性子往下聽。

“小時候，我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后來才知道，那只是以為。我還沒出生，我爸在外面就有了女人，等我媽知道時，她已經(jīng)生下我。然后，他們開始爭吵、冷戰(zhàn)，幾乎就要離婚。當(dāng)然，在我記事之后，這些都是背著我的。他們有約定，不當(dāng)著我的面吵架。用我媽的話說，為了給我一個完整的家，不留下童年陰影，她才沒有離婚。她不能讓我有個后媽，也不想給我找個后爸，所以就忍耐下來?？伤莻€極端記仇的人，從未原諒過我爸，倆人就這么同床異夢、貌合神離地過了十六年。關(guān)于這件事，他們曾分別跟我談過，就是那回……”孟想把眼睛瞟向我，眼里透著淡淡的憂傷。

“就是惠豐酒店那次，那是演戲給我媽看，我就是想在現(xiàn)場堵你們現(xiàn)行，讓我媽難堪。其實我早知道你倆的事，在那之前，我先撞見我爸帶著女人從酒店出來，我恨他們。老萬，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嗎？他們一邊找著情人，一邊口口聲聲給我幸福，虛不虛偽啊，他們可是我爸媽啊。”

我點點頭。孟想?yún)s嘲諷地笑道：“除了吳老師，沒人理解我。你要是能理解，干嗎跟我媽搞在一起，破壞我的家庭?！?/p>

他注視著我，目光咄咄。

我臉上一陣發(fā)燒，但還是糾正他道：“孟想，我跟你媽在一起時，她跟你爸已經(jīng)過不下去了，除了沒離婚?！?/p>

孟想又是一聲冷哼，“你還知道他們沒離婚啊?！?/p>

我被他噎得說不出話，只好低頭去喝咖啡。此時，窗外落下一只麻雀，隔著玻璃窗好奇地向里面張望。我和孟想的目光都被它吸引，仿佛看見什么稀罕物。過了一會兒，我伸出手慢慢靠近玻璃，想出其不意地嚇?biāo)幌?，可是小家伙警覺地望著我，在我作勢欲敲玻璃的瞬間，撲棱一下飛走了。

“你說的基本正確?！泵舷胧栈啬抗?，“這件事不怪你，否則我也不可能和你心平氣和地坐在這兒。在這件事上我是受害者，而你們也沒好哪兒去。我媽曾經(jīng)反思，她對我爸過于尖刻，特別是剛結(jié)婚時，還未完全適應(yīng)婚姻狀態(tài)，她總以自我為中心，認為結(jié)了婚我爸就必須圍著她轉(zhuǎn)，一切應(yīng)酬交際都讓她不高興，不去顧及我爸的感受，這使他從小心翼翼到疲倦?yún)挓?，感受不到家的溫暖，她認為這是我爸出軌的主要原因?！?/p>

我問孟想，這是她報心理咨詢班后總結(jié)出來的？

孟想嗯了一聲，接著若有所思地問：“你說她學(xué)心理咨詢會不會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研究我爸？”

我直接否定他的想法，“她學(xué)這個初衷肯定是為了你，她說過你有一段時間情緒不穩(wěn)定，她特別著急。至于研究你爸，估計是為了檢驗學(xué)習(xí)成果，她也沒少拿我當(dāng)實驗品。”

孟想沉思一會兒說：“我爸跟我也談過，在被我撞見跟別的女人開房之后，他背著我媽找我談了一次話。但不管他說什么，劈腿是不爭的事實，任何解釋都多余。他越是辯解跟我媽感情如何不好，我越瞧不起他。這么多年，他不敢把事情鬧大，我媽一提出離婚他就裝痛苦，博取我媽同情，我也是他打親情牌的籌碼，他算準(zhǔn)我媽的軟肋，所以每次都能成功。其實，他倆哪還有什么感情，他是怕影響自己的仕途。他在外面的小三也不知道換了幾個，根本沒有打算結(jié)婚，他倆這么拖著，倒是把你耽誤了。老萬，你跟我媽有小十年了吧？”

我正認真在聽，他突然一問讓我頓感尷尬，但還是點了點頭，差不多吧。

孟想接著說：“最可氣的是，他跟我談話仍然擺出高高在上的架勢，讓我懷疑成年人世界的虛偽。后來，吳老師分析，如果他們早點離婚對我的影響可能小得多，就是他們要離不離、冷戰(zhàn)分居的狀態(tài)，讓這個家始終冷冰冰的，讓我長期生活在陰影里?！?/p>

“怎么，吳老師都知道？”我感到十分意外。

孟想點點頭說：“我在吳老師跟前沒有秘密，如果不是遇到吳老師，不知道我的現(xiàn)在會怎樣。這還要感謝你，沒有你我也進不了吳老師的班。”

“My god，她做了什么，讓你評價這么高？”

“信任、關(guān)懷、理解，愛?？赡堋銈兂赡耆死斫獠涣?。”孟想抿了抿嘴唇，淡定地說道，“我為什么后來不恨你了呢？因為吳老師說，你跟我媽在一起這么久，一直堅持著等她，是很不容易的，很少有人能堅持這么久，不離不棄，可能這就是傳說中的真愛了?！泵舷胍荒樥嬲\，一點也不像個孩子，我被這突然的夸贊弄得十分不好意思，訕訕地揉了揉鼻子。

孟想咧嘴一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似乎很滿意談話的效果，接著又說：“她和我爸已經(jīng)達成協(xié)議，我一上大學(xué)就辦離婚。我猜我媽沒告訴你這件事，以她的性格肯定害怕變卦，不敢給你承諾。說來，你們都挺可憐的，不管我爸愿不愿意，他終究會失去這個家。他得到了什么？似乎什么也沒有，有的只是這些年形同軀殼的婚姻。而我媽，在他身上荒廢了半生。你呢，耗費了十年的時間，甚至因為我媽辜負了另一個愛你至深的女人?！?/p>

我滿臉驚訝，“這話怎么講？”

“你帶身份證了嗎？”孟想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拿來我看看?！?/p>

我依言掏出身份證遞給他，想看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孟想拿過身份證，迅速看了一眼便交還給我，嘴里說這就對了。他掏出手機，找出一張照片讓我看。那是一張人像素描，畫的人是我。這次孟想沒再賣關(guān)子，直接說道：“是吳老師畫的，上面有時間，去年的9月5日。熟悉吧？這是我在補課時發(fā)現(xiàn)的?！泵舷肼冻瞿腿藢の兜谋砬?。

“這么做不太好吧，未經(jīng)允許就……這算偷拍，很不道德的行為?！彪m然星巴克的空調(diào)很涼，我還是抹了把頭上的汗。

“老萬，你心虛什么。我知道這么做不好，但我要求證一下這天是不是你的生日，現(xiàn)在證明吳老師的確喜歡你?！泵舷霐[弄著手機，十分肯定地說。

“就憑一幅素描？”

“對，就憑這幅畫?！彼旬嬅嬲{(diào)大，指著人像下一行小字，儼然把自己當(dāng)成了柯南，“我猜是這樣，這樣的畫吳老師每年都會畫一幅。她沒結(jié)婚就是因為喜歡你，結(jié)婚是因為知道你跟我媽。我偷偷查過，她嫁的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子，兒子都三十多了，也沒當(dāng)官也不是大款，她圖什么？這么多年沒結(jié)婚，知道你跟我媽后突然就把自己嫁了，這不是萬念俱灰嗎？你還有什么可辯解的，是你害了吳老師。我就納悶了，除了相貌，我媽哪點比得上吳老師，你為什么不喜歡吳老師？”

“哪兒跟哪兒啊，你這不胡說八道嗎？”我極力辯解道，“怎么吳嵐沒結(jié)婚就是因為我，你這什么強盜邏輯，我看你是該讓你媽看看了?！?/p>

“你自己看。”孟想再次指著手機。

他把畫面放大，我看清上面寫的是：“曉看天色暮看云?！弊舟E娟秀干凈，是吳嵐的筆跡。我想了半天，以前她送過我一幅畫，上面似乎也有這句詩。

那是十多年前，大概是上班的頭一年，有同事張羅去巫山玩。我想起吳嵐家好像離巫山不遠，就給她打電話咨詢當(dāng)?shù)厍闆r。剛好吳嵐放暑假，自告奮勇要給我當(dāng)向?qū)А０凑账慕ㄗh，我們七八個人先坐火車到了宜昌，從宜昌坐船經(jīng)西陵峽、巫峽、神女溪，最后到達巫山碼頭，吳嵐在碼頭等我們。有她做向?qū)?，那次旅行非常順利。唯一的插曲是我們夜宿巫山縣城，一夜無事，等到第二天一早，吳嵐突然往我房間打電話：“勝哥，不好意思打擾你了，你能過來一下嗎？”她的聲音有些慌亂，馬上又小聲說：“千萬別驚動別人啊?！?/p>

“怎么了？”我趕忙起來。

“哎呀，你就別問了。”吳嵐有點著急。跟我一個屋的哥們兒也醒了，睡眼惺忪地問：“怎么了，誰一大早上打電話?！?/p>

我連忙說：“沒事沒事，接著睡你的?！币贿吋泵Υ┖靡路?，跑到吳嵐房間門口。我敲了兩下門，小聲喊吳嵐的名字，門并沒開。我正奇怪，門縫里塞出一張紙，上面寫著：“勝哥，麻煩你去幫我買包衛(wèi)生巾，實在不好意思?！彪m然隔著門看不到吳嵐，我還是造了個臉紅。我一想，其他人吳嵐都不認識，她也只能向我求助了，于是隔著門告訴她等著，就急匆匆下樓去了。

外面還沒亮天，馬路亮著燈，空曠寂寥。我隨便選了一個方向走下去，路邊的店鋪幾乎都是關(guān)著的，偶有開門的還都是正在做早點的攤食鋪子。我不知走了多遠，所幸在天快亮?xí)r終于看到一家小小的雜貨鋪開著門，我急忙跑進去，也顧不得尷尬，直接問老板娘有沒有衛(wèi)生巾。買好后，我跑回酒店，隔著門告訴吳嵐東西買來放在門口了。

等天亮吃早飯見到吳嵐，她當(dāng)著眾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我便也不再尷尬。旅行結(jié)束，我們告別吳嵐啟程回家。而吳嵐直到快開學(xué)才從家回來。沒幾日，她專門到我單位，送了我一幅巫山風(fēng)景素描。讓我留有印象的是畫上那句“曉看天色暮看云”，倒是與巫山的景色極配。我知道吳嵐愛畫畫，但還是感到吃驚。

8

“怎么，這句詩有問題嗎？”我問孟想。

“不是吧？你沒讀過這首詩？”

我一搖頭說：“沒讀過，我從小就不愛背古詩?！?/p>

“哎喲……”孟想夸張地叫了一聲，“老萬，這我可瞧不起你。”

“行了，行了，別沒正形，我不指望你瞧得起?！蔽乙娕赃呌腥撕闷娴乜催^來，急忙打住孟想的話。

“別拿無知當(dāng)個性，你現(xiàn)在拿手機百度一下，看下句是怎么寫的?！泵舷氇q自不甘道。

我猶豫了一下，默默打開手機百度。足足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抬起頭，孟想正用蔑視的眼神看著我。

“你說吳老師今天結(jié)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問。

“剛才我不是說了，她嫁給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兒，就今天舉行婚禮?！泵舷胱龀鐾葱募彩谞?，“這個點兒，估計婚禮儀式早結(jié)束了。你知道吳老師有多高聲望，知道她結(jié)婚得去多少人？可她就是誰都不告訴?！?/p>

“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不等我回答，孟想已迫不及待道：“算了，告訴你吧，我發(fā)現(xiàn)一張她撕掉的請柬，是吳老師自己手繪的，上面邀請的人是你?！?/p>

我拿起手機就想給吳嵐打電話，卻被孟想一把按住，“老萬，你這時候打過去恐怕不合適?！?/p>

我嘆了口氣，沉思一會兒，對孟想說：“我們走吧?！?/p>

星巴克門前的陰涼處，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個四十幾歲的中年婦女，她身前擺放著鍵盤、架子鼓，身上挎著一把吉他，正在聲嘶力竭地唱著《就讓世界多一顆心》。我和孟想不約而同地站住，望了過去。我注意到，架子鼓下戳著一塊牌子，上面用粉筆寫著：“朋友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夢想。你們的夢想是什么？我的夢想是上星光大道?！?/p>

孟想忽然問：“老萬，你有夢想嗎？”

我咧著嘴自嘲道：“有。我的夢想就是娶你媽。你呢？”

孟想目光炯炯，他沒有回答我而是繼續(xù)說：“你知道吳老師的夢想是什么嗎？她的夢想是讓她的學(xué)生全都實現(xiàn)夢想?！?/p>

我沉思了一會兒，沖他笑道：“要不要再找個地方，我請你喝點酒，還不知道你那小女朋友后來怎么樣了呢?！?/p>

“算了吧，我怕你跟我媽沒法交代，咱倆還是一別兩寬吧?！闭f完，他擺了擺手轉(zhuǎn)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