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鳥

張佳羽

世界越來越偏重宜居城市，空氣好，綠植多，市容美。于是，每個城市都滋生植物傾向。植物成林，高大上的名字叫“天然氧吧”，科學(xué)而形象地講，無須工業(yè)化制造的“絕佳空氣過濾器”。

植物進城，各地有了選擇傾向。比如市花：張家口，大麗花；包頭，小麗花；上海，白玉蘭；長沙，杜鵑；廣州，木棉；蘭州，玫瑰……比如市樹：天津，絨毛白蠟；重慶，黃葛樹；合肥，廣玉蘭；福州，榕樹；廈門，鳳凰木；蘭州，國槐……甚至市草?，F(xiàn)在，還沒哪個城市認(rèn)領(lǐng)和命名，但都在鐘情，以后會有的。市里有樹，有花，豈能無草？小草雖小，三劍客之一，三結(jié)義之三，三角形穩(wěn)定性之要。

蘭州，乃生我養(yǎng)我的隴上城池。兩山夾一川，南山高北山矮，川間黃河流，河岸如肉夾饃，南岸肥厚，那是主城區(qū)；北岸精瘦，那是副城區(qū)。兩岸夾住黃河，就像夾住一根香腸，蘭州人祖祖輩輩吃啊吃啊，終于把這座城市吃成了壯漢，站起來，翹望大河上下，長城內(nèi)外。哦，我看見，看見一條條鐵路鐵流滾滾，一條條高速川流不息，一條條航線銀機列隊，一條條電網(wǎng)翻山越嶺……

身為蘭州生人，深諳廣布植物，可以改變城市氣候，招雨，招鳥。新國運史載，蘭州人吃苦七十年，綠化了南邊皋蘭山系、北邊白塔山系、城池沿河兩岸，變禿鷲山為綠毛山，溜光城為披蔭城，干巴小區(qū)為翠生小區(qū)，大旱區(qū)域為多雨區(qū)域，無鳴府為百樂府。蘭州人真正感受到了“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fēng)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jié)”的舒坦境界。

當(dāng)然，這是相對過去的“不毛之地”而言的。蘭州的綠還不夠，還處在不限量的增補期。每次坐飛機向南，從舷窗看，下面分不清哪里是林，哪里是水，可謂“春來江水綠如藍，誰不憶江南”。回飛蘭州，過了陜西，往下看，那是一抹的黃，只有發(fā)絲一樣細柔的水系似簡筆畫，蜿蜒著，零亂著，使人想起父輩講的笑話：紅光大隊沒毛生產(chǎn)隊的幾根發(fā)同志。從中川機場坐車入市，心緒逐漸好了許多。纖纖的綠，先是羞答答地在窗前一閃一閃，漸次就活躍了起來，熱烈著，奔放著，一路撲窗。綠，在蘭州歲數(shù)不大，卻是見過大世面的，埠外來的新品種安家落戶越來越多，銀杏樹，蝴蝶槐，南非火炬樹等等皆成新貴，“一定要爭氣”的態(tài)勢明顯。

栽下梧桐，招得鳳凰。自古以來，人們一直懷有這種美好愿望。傳說中的梧桐樹是什么樹？鳳凰鳥是什么鳥？沒有幾人說得清。但植綠是造福，是改善環(huán)境，卻是家喻戶曉、路人皆知的事。一個城市的綠色深度，鳥兒最先探明，自當(dāng)最有發(fā)言權(quán)。從我記事起，見著的鳥兒依次是麻雀、喜鵲、鴿子和斑鳩……

搶先入眼的，是嘰嘰喳喳叫喊不停地麻雀，哪個城市都有。這鳥好養(yǎng)，給一把綠就歡喜，成群結(jié)隊。我兒時最先認(rèn)識的就是麻雀。我在搖搖床里咿呀學(xué)語，它在窗臺跳來跳去，東張西望，不時地撿幾粒什么殘渣吃，或者是從磚縫里摳出幾只小螞蟻。我對鳥最先印象深刻的也是麻雀。有位偉人講，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嘛。我最先討厭的仍是麻雀。怎么那么多啊，你有興致時它存在，你氣惱了它也存在，還偏偏毗鄰而居，天生的煩人鳥。它才不在乎你對它的感覺，它只在乎自己的感覺，該蹦蹦跳還蹦蹦跳，該揚起嗓門叫還揚起嗓門叫。

其次是喜鵲了，動不動登枝頭，嘎嘎嘎，穿馬甲，既當(dāng)騾子又當(dāng)馬，南來北往一趟趟，朝送曙光晚送霞。又一種說法，喜鵲喜鵲叫喳喳，大好喜事報報，你家我家家家，趕緊熱熱鬧鬧。喜鵲成了報喜鳥。誰家枝頭喜鵲叫，一天全家心情好。在民間傳說中，喜鵲更是不得了，善解人意，成人之美。有個“七夕節(jié)”，始于上古，廣普西漢，盛極大宋，延續(xù)至今。說，自打王母娘娘拔下冠上金釵，在織女牛郎二人之間劃出一道天河，硬生生拆散了這對愛情，喜鵲就很鳴不平，聚在一起商量，要給這對天仙配重逢的機會。農(nóng)歷七月初七夜，喜鵲成群結(jié)隊去天河搭鵲橋，成就了這對苦相思的人兒一年一度“鵲橋會”。

所以喜鵲廣受歡迎。哪里樹茂枝旺，頂天立地，哪里有喜鵲占窩為王。我在蘭州軍區(qū)大院“修為”至小學(xué)畢業(yè)。院子里老葉桐很多，樹干大都粗壯高大，兩三個小孩合抱不住，夏季遮天蔽日。摘一片大桐葉當(dāng)蓋頭，我們都成了會移動的人參娃娃。風(fēng)一來，樹冠發(fā)出呼呼呼的陣響，墨綠的葉子朝一邊翻白，地上影子如蛟龍斗海。高高的枝丫上，有碩大的喜鵲窩，有些借勢連在一起，就成了鳥兒居住的四合院，廂房、廳堂、健身間似乎都有，還有上下樓，典型的富豪族建設(shè)的超級別墅。喜鵲出出沒沒，常常高登枝頭，朝天放歌，其音清脆，其聲遠播，喜氣洋洋，歡鬧不已。我有時仰望著藍天下、白云間、綠虬上，一只只喜鵲傲然而立，忽然想到大人講的“攀高枝”，大概就是喜鵲這樣的做派了。

再就是鴿子。性情溫和的一種生靈，認(rèn)路的行家。城里有信鴿協(xié)會，專門組織喜歡養(yǎng)生的人養(yǎng)鴿子。常見鴿子在戶外飛，有落單的，有群飛的，灰的多，白的少。落單的鴿子喜歡在瓦房的房檐下踏碎步，順著一條狹窄的小道，一遍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發(fā)出低沉的咕咕咕的聲音。群飛的喜歡在樓群間的空闊處表演大回環(huán)，鴿哨像穿著滑冰鞋，滑著流暢的氣流，聲調(diào)由大到小，又由小到大，輕快地滑著圓弧形的一片天空。后來，城中的東方紅廣場養(yǎng)了一群專供人們親近賞玩的鴿子，喂點食物，它可以踩在你手臂上，它小眼看你的大眼，你大眼對視它的小眼，抬手撫摸撫摸它的毛褂子，其樂融融。鴿子的眼睛是紅色的，羽毛柔軟蓬松，白鴿子比灰鴿子漂亮。

所有的鳥兒都是黏綠的行家。綠盛處，飛鳥眾；綠寡處，鳥絕跡。姥爺家住在省科院小區(qū)，院子里早年布局的油松、刺槐、桑榆、山杏、丹桂、丁香和叫不上名兒的密葉樹，全長成了勢，給花園、馬路、樓前屋后統(tǒng)統(tǒng)罩上“氧氣罩”。春天賞花，紫丁、白丁連片如瀑，四野飄香；夏天納涼，高大的喬木像撐起的一把把巨傘，樂得老人小孩都來戶外涼快；秋里爬樹，花園中心那棵油松，我爬得猴快，敢坐在高高的旁枝上前后浪擺小腿；冬日呢，盼一場大雪，看滿院銀裝素裹，風(fēng)景獨領(lǐng)風(fēng)騷。

姥爺家的小區(qū)常年熱鬧，是個游樂的好去處。有一種鳥兒，也選擇在這里定居，時不時樂得大叫。它或它們就躲在樹叢里與你捉迷藏，你聽得見它的叫聲，很少逮到它的真容。它或它們四季都在叫，就一種腔調(diào)：“咕——咕！”我總覺得它叫了上半句，丟了下半句，絕對是小時候調(diào)皮搗蛋貪玩耍，鳥語拼音沒學(xué)好，發(fā)音欠準(zhǔn)。我一直想聽它父母怎么叫，一直都聽到這一種叫聲。它父母貌似沒出來。

爸爸說，他小時候在鄉(xiāng)下，有一種鳥叫前半句和這鳥相同，后半句是一個拖重音的“等”字，全句為“姑姑——等！”傳說，一個富家姑姑經(jīng)常帶侄女玩，相中了一放牛娃，就決計和放牛娃私奔，侄女不解其意，還黏著姑姑，一路緊追不舍，結(jié)果沒追到，累死在半路上，變成一種鳥，長年累月地叫著“姑姑——等！”這個故事影響了我的判斷，更堅定了我對姥爺家院子里的鳥兒的質(zhì)疑，甚至定義它為“不及格的差班生”。

多少次，我鉆進樹叢里爬上爬下，尋覓它或它們的下落，剛發(fā)現(xiàn)一個輪廓，它或它們就疾飛而去，然后蹤影全無。它們的巢筑在哪里，一直覺而不得。

這鳥真怪，明明聽見它在這棵樹上叫，你順聲找去，一定撲空，它在相反方向的那棵樹上逍遙。它的聲音會回旋，捉弄你。我是在一個冬天的下午發(fā)現(xiàn)它的。姥爺家院子的大部分樹木落光了葉子，視野開闊起來。午后的陽光不很強烈，照在幾棟六層樓的樓檐上。我聽見鳥兒在六棟的樓頂叫，順聲去找，什么都沒有。一回頭，發(fā)現(xiàn)對面五棟的樓頂站一只灰鳥。再聽它叫，聲音果然有迷惑性，聽覺與視覺的方向是反的。它的個頭，與灰鴿子差不多，只是身材比鴿子更瘦長。

有了這次成功的經(jīng)驗，后來從樹叢里逮到更多次它的身影。它每次起叫時，我在心里催它：叫啊，叫全，姑姑——等！可它就是笨，老調(diào)重彈，還是只有上半句：“咕——咕！”把抓拍到的照片上網(wǎng)一比對，哦，原來是斑鳩！那個鄉(xiāng)下的“姑姑——等”，跟它是同一個家族的。也許，這就充分驗證了《宴子使楚》里“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的正確性。斑鳩在鄉(xiāng)下，是“姑姑——等！”到城里，是“咕——咕！”

長大以后，幾乎游遍蘭州每一個地方，在更多的林密處見到了斑鳩：雁灘公園、讀者大道、濱河路、人民公園等等。尤其在讀者大道，去年冬日的一天，我隨心所欲在市城建局至讀者大廈路段信步，視角里，感覺有灰影子從道邊樹上滑落下來，是枯葉飛落么？立定細看，是一只覓食的斑鳩。不多時，又下來一只……又下來一只……，四只，五只……三五分鐘內(nèi)，從樹上飛下來七八只！這一家族，鳥丁興旺啊！

這次我看得清清楚楚，它們背上的毛色斑紋與樹皮十分相近，肚皮與地皮相近。脖子細細的，走路時小腦瓜朝前一點一點的，還時不時左顧右盼。若它們站著不動，你很難發(fā)現(xiàn)它！這身隱身衣，是獨家所屬的專利品吧？一個字：服。

隨著蘭州各處公園綠植滿園，黃河之濱濕地公園的完善與保護，鳥兒陸續(xù)將蘭州視為樂園。不斷有新鳥種被發(fā)現(xiàn)。2019年底，蘭州大學(xué)一校區(qū)就發(fā)現(xiàn)，有鳥頭部及上體灰褐色，下體表皮黃白色，胸部具箭頭狀或水滴狀黑色斑點，腹部密布圓形黑斑，尾下覆羽也具有黑斑。兩翼為較深的灰褐色，飛羽和覆羽外翈具淡黃色羽緣。尾羽褐色，最外側(cè)尾羽的外緣和端斑呈白色。這叫槲鶇，分布于歐、非等地，國內(nèi)僅新疆西南部、天山西北部少量分布。在蘭州相見，實屬稀罕。

候鳥也樂此不疲了，來蘭州的數(shù)量更多、種類更廣了。每年立冬以后，紅頭潛鴨、白鷺、蒼鷺、鸕鶿、池鷺、綠頭鴨、赤麻鴨、普通秋沙鴨、漁鷗等50 多種水鳥就成了蘭州黃河段的“?？汀薄?jù)蘭州市環(huán)境狀況公報公布，蘭州如今有鳥類115 種之多！這都拜綠所賜，引鳥群歸，比得我的記憶蒼白了許多。如有可握可釋的消閑時光，我定要繼續(xù)觀鳥，寧愿應(yīng)接不暇，也不守單調(diào)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