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全球視野開展出版史研究*

近年來，隨著域外研究成果和研究理念的加速引進，社會文化史、書籍史等研究視角與方法在出版史研究中正在得到日益廣泛的應用，出版史的研究范圍前所未有地擴大，細節(jié)呈現(xiàn)前所未有地豐富，對關系和意義的開掘前所未有地深入，與其他學科的互動與滲透前有未有地活躍。我們有理由為此感到振奮。然而放眼世界，讓人仍感前路漫長，形勢逼人。當下，中國的出版史研究亟待突破本土學術畛域之“繭”，積極融入國際學術語境，參與國際學術對話，提升國際學術話語權(quán)，完成學術研究向國際化、全球化的轉(zhuǎn)變。

一、出版史研究中全球視野的重要性

1966年，在韓國慶州佛國寺釋迦塔出土了一件《無垢凈光大陀羅尼經(jīng)》。韓國學者認為該經(jīng)刻印于八世紀時的新羅王國，是世界上最早的印刷品，進而提出印刷術起源于朝鮮半島，對此韓國《東亞日報》《朝鮮日報》等各大媒體迅即作了報道。次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朝鮮史專家雷德雅（Gari Keith Ledyard）和中國史專家富路特（Luther Carrington Goodrich）召開記者會公布這一發(fā)現(xiàn)，第二天消息登上《紐約時報》，成為轟動世界的新聞。韓國學者、日本學者、美國學者紛紛對這一經(jīng)卷展開研究，發(fā)表論著；而印刷術的真正發(fā)源地中國對此事竟毫不知情，未置一詞，任由他人將印刷術發(fā)明國的桂冠戴到自己頭上。直到“文革”結(jié)束之后的1978年，中國學者陳政周才在《國外書訊》雜志上簡單披露了這一重要發(fā)現(xiàn)。1979年，著名學者胡道靜通過歸國訪問的美國芝加哥大學東亞圖書館館長錢存訓得知此事，在《書林》雜志上作了介紹。1980年，《書林》《圖書館研究》相繼發(fā)表了十多年前美國學者富路特、韓國學者李弘植相關研究論文的譯文，此件的詳細情況方為國人所知，引起國內(nèi)學者熱烈討論。于為剛、張秀民、李興才、錢存訓、潘吉星等學者相繼撰文研究，指出慶州本陀羅尼經(jīng)的刊刻地在中國。

筆者回顧的這段歷史雖然發(fā)生在特定時空之中，并不具有普遍的代表性，但仍提示著出版史研究中全球視野的重要性。全球視野的缺乏意味著信息的閉塞、研究的落伍、話語權(quán)的喪失。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學者積極融入國際學術界，其研究視野與四五十年前早已不可同日而語。就出版史領域而言，譯介進來的國外出版史研究成果已有不少，在研究中參考、引用的國外成果更多。近年來一個引人注目的趨勢，是中國學者開始越來越多地展開對外國出版史的深入研究、中外比較研究，并嘗試以貫通的視角編寫跨地區(qū)、跨文明的出版史，如潘吉星《中國、韓國和歐洲早期印刷術的比較》、萬安倫《中外出版史》等。

二、西方學界整合全球出版史的努力與中國學人的全球視野探索

長期以來，西方學術界曾經(jīng)被濃厚的歐洲中心主義氣息所籠罩。在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歐美出版的一些出版史論著中，由于西方學者完全不了解古代東亞在雕版印刷方面所取得的輝煌成就，僅僅以雕版印刷在歐洲出版史上曇花一現(xiàn)的表現(xiàn)為依據(jù)，作出了雕版印刷只能向宗教信眾提供少量圖像宣傳品而不能承擔文化傳播功能的論斷，反映了西方學者學術上的傲慢和無知。西方數(shù)百年的漢學研究傳統(tǒng)中，誕生過不少關于中國出版史的重要成果。研治中國出版史的西方漢學家十分注重借鑒歐美出版史的研究成果，反過來他們的研究成果是否能夠獲得對方同樣的關注呢？從上述西方出版史論著中所反映出的對東方出版史的無知和偏見來看，即便在西方學界，研治東西出版史的學者也是甚少互動的。毋庸諱言，漢學在西方學術界只是一個小眾學科，其研究成果在西方主流學術界影響有限。自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來，西方學術界對歐洲中心主義進行了深刻的反思，出現(xiàn)了像薩義德《東方學》、柯文《在中國發(fā)現(xiàn)歷史》這樣影響比較大的標志性成果。在印刷出版史學界，自二十世紀末以來情況已有顯著改觀，歐美學者越來越重視非西方的出版歷史。1996年，研究西方出版史的兩位著名學者羅杰·夏蒂埃（Roger Chartier）和安·布萊爾（Ann Blair）分別受邀為關于中國出版史的論文集撰寫序跋，表達了對東方出版史的興趣和關注。進入二十一世紀，東西方出版史的比較與融合提上議事日程。2009年，歐洲文化史研究巨擘彼得·伯克（Peter Burke）與研治中國書籍史的漢學家周紹明（Joseph McDermott）在英國劍橋大學圣約翰學院組織了“東亞與歐洲的書籍世界（1450—1850）：聯(lián)系與比較”研討會，邀集歐美學界幾位研究歐洲和東亞出版史的著名學者展開對話和討論，2015年論文集由香港大學出版社出版。2020年，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學社與日本東洋文庫聯(lián)合舉辦了主題為“作為文本與實物的書籍：亞洲和歐洲的知識生產(chǎn)、傳播與匯集”的國際研討會，來自美國、歐洲、日本、越南的十多位學者參加了會議。成立于1992年的國際作者、閱讀與出版史學會（Society for the History of Authorship,Reading and Publishing,SHARP）是書籍史、出版史學界一個有影響的國際組織，每年舉辦一次年會，并辦有專業(yè)刊物《書籍史》（

Book History

）。但長期以來，該會會員基本上來自歐洲、美洲和澳洲，年會論文討論主題也高度集中于西方書籍史，很少涉及世界上其他地區(qū)的書籍史。2007年，《書籍史》編輯部邀請包筠雅（Cynthia J.Brokaw）和芮哲非（Christopher A.Reed）分別撰寫了介紹中國古代和近現(xiàn)代書籍史研究現(xiàn)狀的文章，顯示SHARP對東方書籍的興趣。2018年，在悉尼召開的第26屆SHARP年會首次邀請了多位中國大陸學者參會，南京大學張志強教授還在大會上發(fā)表主旨演講，進一步彰顯了SHARP擴大參與范圍的努力。在開展比較研究、推動東西方出版史學界互動交流的基礎上，西方學者開始著手進行世界各國、各地區(qū)書籍史、出版史的整合工作。2007年，由西蒙·埃利奧特（Simon Eliot）和喬納森·羅斯（Jonathan Rose）主編的《書籍史指南》（

A Companion to the History of the Book

）出版,該書以時代為經(jīng)，以地域為緯，將書籍史劃分為若干個專題，邀請各個領域的專家介紹各個歷史時期、世界各大文明的書籍史概況，可視為一部世界書籍出版史。該書在2020年出版了增訂版，內(nèi)容更加豐富。2011年，馬丁·里昂斯（Martyn Lyons）出版了《書籍：一部活的歷史》（

Books:A Living History

），與此前西方出版的大多數(shù)出版史著作不同，該書論述范圍不局限于西方世界，而將古巴比倫、古代東亞、伊斯蘭世界、希伯來文化、瑪雅文化的書籍史都納入研究視野，可謂以一己之力寫就的全球出版史。2014年,牛津大學出版社推出了蘇亞雷斯（Michael F.Suarez S.J.）和伍德胡森（H.R.Woudhuysen）編的《全球書籍史》（

The Book:A Global History

），這是首部名實兼具的全球書籍出版史。同年,大英圖書館出版了羅德里克·卡夫（Roderick Cave）和薩拉·阿亞德（Sara Ayad）編著的《100部書里的書籍史》（

The History of the Book in 100 Books

），從世界各地豐富多彩的書文化中精選了100種書作為典型案例，將書籍史貫穿起來，是一部體例獨特、雅俗共賞的世界書籍史。2020年，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了詹姆斯·雷文（James Raven）主編的《牛津插圖書籍史》（

The Oxford Illustrated History of the Book

），邀請各領域?qū)＜曳謱ｎ}編寫世界范圍內(nèi)的書籍史，其中東亞、伊斯蘭世界、南亞有專章介紹。

在出版史研究東西比較的趨勢中，中國學者并未缺席。前述潘吉星《中國、韓國和歐洲早期印刷術的比較》導夫先路。2005年，中國學者韓琦與意大利學者米蓋拉（Michela Bussotti）牽頭在北京組織召開了“中國和歐洲：印刷術與書籍史”學術研討會，會后出版了論文集。2017年臺灣“中研院”史語所聯(lián)合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歷史系舉辦“編頁連篇：書寫與出版的樣式、媒介與流通—比較文獻史國際研討會”，會議論文涵蓋了歐洲、中國、朝鮮、日本、南亞、西亞等地區(qū)和國家的文獻與出版史，會議論文集《編頁連篇:書寫與出版的樣式與物質(zhì)性—來自東西方的跨學科研究》已于2021年1月出版。復旦大學古籍所陳正宏教授近年致力于中、韓、日、越等國印刷文化的比較研究，著有《東亞漢籍版本學初探》。其所在的復旦大學古籍所分別于2019、2020年舉辦了“漢字活字的古今東西”“雕版印刷的古今東西”國際學術工作坊，邀請中國、日本、韓國、越南、法國學者就漢字活字、雕版印刷等出版史上跨越國界和東西方的共性元素展開討論。由浙江大學郝田虎教授、馮國棟教授，以及商務印書館杜非編審等發(fā)起的“中西比較文獻學與書籍史工作坊”，致力于整合國內(nèi)研究中西文獻學與書籍史的研究力量，開展對話與交流，迄今已分別在浙江大學、河南大學、山東大學成功舉辦了三屆。

三、中國出版史學界應對全球化浪潮的路徑

中國學者在東西方出版史比較和貫通方面雖已有所行動，但相較于國外近年來所取得的進展仍有明顯差距。尤其是國外近年來推出多部全球出版史方面的著作，令我們感受到學術界全球化浪潮的逼人態(tài)勢。為應對這一局面，借全球化大潮推進中國的出版史研究，在國際學術場域中爭取話語權(quán)，本文提出如下建議。

首先，對國外出版史研究成果的引介仍是迫在眉睫的任務。近年來已有不少國外出版史著作被引進到國內(nèi)翻譯出版，呂西安·費弗爾（Lucien Febvre，又譯費夫賀）、馬歇爾·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伊麗莎白·愛森斯坦（Elizabeth L.Eisenstein）、羅杰·夏蒂埃（Roger Chartier）、羅伯特·達恩頓（Robert Darnton）等名家的著作在國內(nèi)皆有出版，有的還不只一個版本。但一些影響巨大的重要著作仍有待引進，如卡洛·金茲伯格的《奶酪與蛆蟲：一個16世紀磨坊主的精神世界》、威廉·卡瓦洛和羅杰·夏蒂埃主編的《西方閱讀史》等。出版史理論方面，兩位英國學者所著《書史導論》已翻譯出版，但與之配套的書籍史讀本并未被譯介到國內(nèi)。此外其他理論著作，如萊斯利·豪薩姆（Leslie Howsam）的《舊書新史：書籍與印刷文化研究指南》（

Old Books and New Histories:An Orientation to Studies in Book and Print Culture

）、詹姆斯·雷文（James Raven）的《什么是書籍史》（

What is the History of the Book?

）、米歇爾·利維（Michelle Levy）與湯姆·莫爾（Tom Mole）所著《布羅德維尤書籍史導論》（

The Broadview Reader in Book History

）及其配套讀本等，也都有譯介價值。全球出版史著作中，已有兩部被譯介過來，但應該說還有更為厚重、更能反映西方出版史學界研究廣度和深度的著作沒有被翻譯過來。更為吊詭的是，我們對近鄰韓國、日本和越南出版史的了解狀況，反不如遙遠的歐洲。迄今為止這三國關于其本國出版史的著作幾乎未見中文譯本，國內(nèi)嚴重缺乏關于這三國出版史的系統(tǒng)論述，以至于我們對其出版史的了解長期停留于一鱗半爪、一知半解的尷尬境地。韓、日、越三國深受中國文化影響，同屬儒家文化圈、漢字文化圈，歷史上都使用從中國傳入的雕版與活字印刷，在具有很大共性的同時又各自具有鮮明的特點，對于研究中國和周邊地區(qū)的出版史是最為切近的研究和參照對象。然而令人遺憾的是，由于成果引進的基礎工作相當薄弱，難以開展深入的比較研究和整體研究。這無疑是今后一個時期迫切需要彌補的缺口。

其次，積極參與國際學術交流，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國際交流不僅要“請進來”，也要“走出去”。除了漢學家之外，歐美學者普遍對東亞、中國出版史不了解、不重視，這個問題今天仍然存在，相關著作中時見一些常識性錯誤。在半個多世紀前費夫賀和馬爾坦合寫的出版史名著《印刷書的誕生》中，錯誤地認為甲骨上的裂紋是用燒紅的火鉗鑿開的，簡冊是用針狀的筆蘸漆書寫的。在2014年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全球書籍史》中，仍出現(xiàn)簡冊有很多是雙面書寫的，公元2世紀時經(jīng)折裝的紙書（fan-fold paper book）已經(jīng)十分普遍等不專業(yè)表述。除了西方學術界自身的原因之外，中國學者在國際學術舞臺上不夠活躍，參與度低，也是一個方面。國內(nèi)學者應積極參加國際會議，向域外刊物投稿，尤其是參加像SHARP年會及其他專題研討會等漢學圈子以外的會議，向《書籍史》這樣的非漢學刊物投稿，如此更能有效地擴大中國學者在國際出版史學界的影響。

再次，在研究中引入全球視野，從比較的角度提出問題、思考問題。一些長期困擾出版史學界的問題，在引入全球視野之后往往能夠得到新的啟發(fā)，獲得新的解決思路。比如中國歷史上雕版印刷與活字印刷的優(yōu)劣、活字印刷始終無法占據(jù)出版業(yè)主流地位的問題，過去國內(nèi)學術界往往從古人對于技術的保守態(tài)度、封建制度對于技術進步的桎梏等角度去解釋。? 如果打開視野，在使用同一技術的東亞地區(qū)加以橫向比較，會發(fā)現(xiàn)日本通過壬辰侵朝戰(zhàn)爭獲得的活字印刷技術，在其本土曾風行一時，但17世紀下半葉之后活字印刷從商業(yè)領域退出，雕版印刷強勢回歸。? 由此，我們可以認識到雕版印刷之所以能夠長盛不衰，是因為它是最為切合古代知識生產(chǎn)與傳播環(huán)境的技術；與此同時，與朝鮮半島比較，可知其活字印刷的興盛背后有官方的強力推動，而非民間和商業(yè)的自然選擇。比較也會催生出新的問題意識。例如比較15至19世紀的東西方出版業(yè)，促使我們思考在東亞長期執(zhí)牛耳的雕版印刷為何在歐洲歷史上難以有所作為，思考雕版印刷的歷史命運與其所處的文化土壤和社會發(fā)展階段之間有著怎樣的關系。此前國內(nèi)學術界很少思考雕版印刷的技術特性問題，在與歐洲近代興起的金屬活字印刷業(yè)進行比較之后，我們會發(fā)現(xiàn)雕版印刷具有技術門檻低、易于傳播、投資少、市場風險小、利于長線出版等突出特點，由此帶來印刷出版業(yè)分布高度分散化的特征，而不像近代歐洲那樣集中于少數(shù)大城市。又如，對于傳統(tǒng)出版業(yè)的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問題，過去我們較少留意。在與歐洲進行比較之后，可以發(fā)現(xiàn)近代歐洲印刷出版業(yè)結(jié)構(gòu)與東亞有顯著差異，政府極少進入書籍生產(chǎn)領域，民間商業(yè)機構(gòu)在出版業(yè)中居于絕對主導地位，出版活動具有很強的商業(yè)性。我們早已習以為常的官刻、家刻、坊刻三分結(jié)構(gòu)，并非不證自明的天然結(jié)構(gòu)，而是有著政治文化、社會形態(tài)方面的深層背景，這一點不通過中外比較是很容易被忽略的。此外，關于印刷出版業(yè)對于社會變革的意義、版權(quán)意識發(fā)育、書籍審查等問題，都可以在中外比較、東西比較中獲得重要啟發(fā)。

最后，致力于書寫真正的全球出版史。已經(jīng)面世的全球出版史著作，基本上是由西方學者撰寫的。中國學者近年來雖有嘗試，但至少在名稱上仍沒有擺脫“中外”二元框架，我們需要以更加一體化的思維來構(gòu)建出版的全球史。目前西方學者撰著的全球出版史存在諸多不如人意之處。拿其中內(nèi)容最豐富、體例最完備的牛津版《全球書籍史》來說，西方出版史、近現(xiàn)代出版史占據(jù)了絕大部分篇幅，講述歐洲各國出版史細致入微、不厭其煩，對歐洲印刷業(yè)崛起的近現(xiàn)代出版史的敘述十分完備詳贍；對于西方文明之外世界上其他古代文明在書籍出版方面的燦爛成就，則敘述簡略，僅存梗概，而且出現(xiàn)了不應有的常識性錯誤。就出版技術層面而言，該書詳于歐洲人發(fā)明的近代金屬活字印刷，略于傳統(tǒng)社會的各種書籍生產(chǎn)方式，一個突出的表現(xiàn)是，對許多非西方國家書籍出版史的講述是從西方印刷術的傳入開始的，之前的萬千歷史不是略去不書就是一筆帶過。凡此種種都說明，去除書籍史、出版史研究領域的歐洲中心主義仍任重而道遠。另一方面，就敘述架構(gòu)而言，目前所謂的全球書籍史，充其量不過是將各國、各地區(qū)書籍史簡單拼接連綴而成的書籍國別史，各國、各地區(qū)出版史之間缺乏緊密的內(nèi)在聯(lián)系。以全球范圍內(nèi)的歷史作為研究對象的學科領域或研究視角，可以分為世界史、國別史和全球史。世界史是以本國史為本位，將其他國家視為他者的歷史。我國大學歷史系中分中國史、世界史專業(yè)，世界史專業(yè)就是專門研究他國歷史的。國別史指的是分別研究各個國家的歷史。各個國家的歷史拼合起來，表面上看似乎可以得到世界歷史的全貌，但實際上并非如此，因為各個國家的歷史發(fā)展并不是孤立和靜態(tài)的，以現(xiàn)代國家的政治邊界來劃分研究范圍，割裂和扭曲了歷史發(fā)展的實態(tài)。世界歷史的內(nèi)容并非各國歷史的簡單相加，還包括各國、各地區(qū)在歷史上的溝通交往與相互影響。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全球史應運而生。首先，它以摒棄世界史他者視角和國別史孤立視界的全球眼光，把人類歷史作為一個整體加以觀照。其次，它強調(diào)地區(qū)、文明、國家之間的豐富聯(lián)系與互動，正是這些使全球整體發(fā)展的歷史成為可能。按照楊巨平先生的觀點，人類對世界歷史的整體認識經(jīng)過了四個發(fā)展階段，即古代東西方各自關于域外的記述、新航路開辟后以歐洲為中心的世界史觀、以斯賓格勒《西方的沒落》和湯因比《歷史研究》為代表的文化（文明）形態(tài)史觀，以及當今方興未艾的全球史觀。就出版史研究領域而言，對于全球出版歷史的整合與提煉，尚停留在這四個階段中的第二或第三階段，真正具有全球史視角和方法的個案研究成果尚屬罕見，遑論達致會通境界的全球出版通史書寫。

事實上，即便在大航海時代到來之前，古代世界各地區(qū)、各文明之間已經(jīng)存在著內(nèi)容十分豐富的溝通、交流與影響，出版史、書籍史方面的聯(lián)系是其中一項重要內(nèi)容。全球出版史的重要任務之一就是要把這些過去被彼此孤立的國別史觀遮蔽的聯(lián)系揭示出來，重建歷史上那個廣泛關聯(lián)著的真實書籍世界。近一個世紀前卡特的《中國印刷術的發(fā)明和它的西傳》已經(jīng)在這方面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經(jīng)典范例，其所展現(xiàn)出的跨文化視野和抉隱索微的洞察力仍值得當今的全球出版史書寫者充分繼承和發(fā)揚。從研究主體來說，要破除歐洲中心主義，不能總是期待西方學者的自我反省。寫出一部架構(gòu)合理、內(nèi)容完備詳贍的全球出版史，有賴于世界各國學者尤其是第三世界國家學者的積極參與。作為一個具有悠久而燦爛書籍出版史的國家，中國理應為此承擔更多責任，貢獻更多智慧。

中國學者對出版史的研究，可以追溯到宋代沈括《夢溪筆談》、葉夢得《石林燕語》等著作。近代以來受歐風美雨濡染，出版史研究實現(xiàn)了向現(xiàn)代學術范式的轉(zhuǎn)型。在當今的全球化時代，出版史研究正迎來一個新的起點，即以全球史的眼光重新審視自身的出版史，并將域外出版史納入研究和考察范圍，最終站在人類整體文明演進的高度，寫出具有全球胸襟、中國氣派的出版史，實現(xiàn)出版史研究的“蝶變”。

注釋

①陳政周.國外談中國古代的偉大發(fā)明印刷術[M]//上海新四軍歷史研究會印刷印鈔分會.雕版印刷源流.北京:印刷工業(yè)出版社,1990:81.

② 胡道靜.世界上現(xiàn)存最早印刷品的新發(fā)現(xiàn)[J].書林,1979(2).

③富路特.關于一件新發(fā)現(xiàn)的最早印刷品的初步報告[J].梁玉齡,譯.書林,1980(3);李弘植.從木版印刷看新羅文化—在慶州佛國寺釋迦塔發(fā)現(xiàn)的陀羅尼經(jīng)[J].許玉善,盧調(diào)文,譯.圖書館學研究,1980(6)。

④ 于為剛.《印刷術發(fā)明于隋朝的新證》析疑[J].文獻,1980(4);張秀民.南朝鮮發(fā)現(xiàn)的佛經(jīng)為唐朝印本說[J].圖書館研究與工作,1981(4);李興才.論中國雕版印刷史中的幾個問題[J].中國印刷,1987(15);錢存訓.現(xiàn)存最早的印刷品和雕版實物[M]//中國古代書籍紙墨及印刷術.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2:148-157;潘吉星.論一九六六年韓國發(fā)現(xiàn)的印本陀羅尼經(jīng)的刊行年代和地點[J].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化,1996(6);論韓國發(fā)現(xiàn)的印本《無垢凈光大陀羅尼經(jīng)》[J].科學通報,1997(10)。

⑤ CHOW KW.Reinventing Gutenberg:Wood block and movable-type printing in Europe and China[M]//BARON S A,LINDQUIST E N,SHEVLIN E F.Agent of change:Print culture studies after Elizabeth L.Eisenstein.Amherst,MA: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2007:171-172.

⑥ 何朝暉,等.包筠雅教授訪談—關于歐美的中國書籍史研究動態(tài)、趨勢與方法[J].中國出版史研究,2020(3):170,172.筆者參加了2018在悉尼舉行的第26屆SHARP年會，參會代表176人，來自亞非拉的僅20人，絕大部分論題是關于英語世界近現(xiàn)代書籍史的，沒有一篇論文討論古巴比倫、古埃及、阿拉伯世界和瑪雅文明的書文化。

⑦ BROKAW C J.Book history in premodern China:The state of the discipline I[M]//REED C A.Gutenberg and modern print culture:The state of the discipline II.Book History,2007(10):253-290,291-315.

⑧ 西方學者的論著較少使用“出版史”的概念，多使用“書籍史”一詞。誠然，書籍史不同于出版史，但兩者的范圍在很大程度上是重疊的。廣義的出版是指對書籍加以復制和發(fā)行，包括印刷技術發(fā)明之前以手工方式進行復制傳播的階段，即所謂“抄本出版”。《大英百科全書》中的“出版史”（history of publishing）詞條，即從早期的巴比倫泥板文書、埃及紙草文獻和中國的簡帛文書寫起。故此本文將書籍史論著皆納入出版史研究的考察范圍。

⑨ FINKELSTEIN D,MCCLEERY A,et al.The book history reader,2nd edition[M].Routledge,2006.

⑩ FEBVRE L,MARTIN H.The coming of the book:The impact of printing,1450—1800[M].GERARD D,Trans.London:Albin Michel,1958:71.

? MICHAEL F,SUAREZ S J,WOUDHUYSEN H R,et al.The book:A global history[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4:51.

? 如:丁瑜.我國雕版印刷術與活字印刷術的比較研究[M]//上海新四軍歷史研究會印刷印鈔分會.活字印刷源流.北京:印刷工業(yè)出版社,1990:121-129;徐蘇.我國古代的活字印刷術為什么發(fā)展緩慢[J].北京印刷,1989(2)(3)。

? KORNICKI P.The book in Japan:A cultural history from the beginnings to the nineteenth century[M].Leiden,Boston,Koln:Brill,1998:134-135.

? 參見：何朝暉.中西比較視域下的中國古代書籍史研究[J].大學圖書館學報,2020(1)。

? 楊巨平.“全球史”概念的歷史演進[J].世界歷史,200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