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廟（外一篇）

廖建華

土地廟在以前的農(nóng)村很常見，一般位于村口的路邊。

土地廟的興起據(jù)說始于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來自農(nóng)村，是個放牛娃，典型草根出身。也許是對土地的感情太深，登基后，他鼓勵民間大修土地廟，對司掌土地的神仙推崇備至。

我們堡子一小隊的河坎邊就有一個土地廟。這個廟小，不顯眼，我小時候經(jīng)過河坎無數(shù)次，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它。那次發(fā)現(xiàn)還是偶然。

那天，我路過魚塘擋頭，看見祖婆婆蹲在里邊的一堵矮墻下正在燒黃紙。祖婆婆是我家親戚，她的舉動讓我好奇。我踱過去看。

土墻高不過一米，墻頂覆蓋青瓦，兩頭向上翹著。墻前有個灶頭似的土臺，上面坐著兩個泥胎，分別是一個老頭和一個太婆。他們頭頂扎鬏，胡須頭發(fā)都是花白的。他們慈眉善目，漆紅臉，穿綠衣，拄拐棍，腳下的土臺擺著一個油碟。這是一個小小的廟宇。我突然想起母親說了多次的土地廟，它竟然藏在這里！

祖婆婆邊燒紙邊念念有詞：“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彼f給土地?zé)c紙錢。我不敢多問，我曉得她在搞祭祀，害怕一旦問錯，祈禱就不靈了。

都說江山社稷，社是土，稷是谷，土是農(nóng)村的命根，莊稼是村莊的活魂。社又是土地的總管，掌管著谷物的生長和盛衰。土地公職位如此重要，按理該住高樓大廈，居寬房大屋，享人間鼎盛煙火。但恰恰相反，我看到的土地公和土地婆的住所簡陋寒酸，也鮮有人祭祀。我想不明白，便回去問母親。

原來，以前的土地廟倒塌了，我看到的這個是祖婆婆讓堂伯重建的。從前的土地廟比這個高大多了。據(jù)說，馬幫路過可以歇腳，乞丐可以寄宿，幾個人遮風(fēng)避雨不成問題。重建的這個是私人的自發(fā)行為，經(jīng)濟有限，修得簡易，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但有了廟，規(guī)模再小也總比沒有好?；閱始奕ⅰ⑸鷥河?、稼穡耕耘、修房造屋，老輩人去祈愿也有個跪拜的場所。

說起土地廟和山神廟，我想起許多小說家和戲曲家喜歡把精彩的故事安排在那里。比如《水滸傳》里有一回寫林沖得罪高太尉，被發(fā)配到滄州草料場。夜晚天降大雪，他外出打酒御寒，發(fā)現(xiàn)茅屋倒塌，不得已住到山神廟，陰差陽錯躲過歹人的暗算，最終報仇雪恨，上了梁山。又有家喻戶曉的京劇《鍘美案》，可憐人秦香蓮帶著一雙兒女，到京城尋趕考的丈夫陳世美。陳世美中狀元當(dāng)駙馬，忘恩負義隱瞞發(fā)妻，怕事情敗露，喪心病狂安排手下韓琦對發(fā)妻一路追殺。韓琦追至土地廟，秦香蓮苦苦哀求。韓琦搞清真相，猶豫起來。殺人怕背良心債，不殺人又交不了差，前思后想，最后引頸自刎，殺身成仁，讓人感慨萬千。還有二月河的小說《雍正皇帝》，有段寫雍正的十四弟允禵被押解回京，一天夜宿土地廟，動了惻隱之心，自己都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反而救活了一個差點被餓死的姑娘喬引娣。

作者們?yōu)樯肚橛歇氱姷匾堰@些蕩氣回腸的故事安排在土地廟中？推敲起來，多半還是想表達“土地神引人正義和廣施良善”的主題吧？

再回頭說說土地廟為何如此袖珍矮小。

土地廟修得簡易矮小，可能是限于以前農(nóng)村的窮困。土地廟是草根文化，沒有官方資助，全靠民間，寒酸也就順理成章了。

也有人說土地的身矮跟《西游記》有很大關(guān)系，我深以為然。吳承恩先生把土地公塑造得太過矮小，宛如草墩，一股青煙冒出，拄著拐棍，顫顫巍巍。孫悟空猴急，動不動還罵老邁的土地來遲，讓伸出孤拐來敲打敲打。土地公的形象如此畏縮，哪里還有啥高大上的地位？袖珍的身材，住矮小的廟宇，也就理所當(dāng)然了。

胡豆花開

我最喜歡的莊稼是胡豆。我們堡子的人把蠶豆叫胡豆。

我喜歡胡豆花開時的壯觀、繁復(fù)、妙曼。胡豆花白里透紅，一束一束地長在翠葉和豆枝間?；ㄩ_時蜜蜂嗡嗡，滿田飛舞，肆意采粉。花謝后，冒出指頭般的青豆，剝?nèi)ネ鈿?，可以?dāng)水果。

胡豆吃法繁多，炒、燴、燜、煮、燒湯、涼拌，都可。胡豆米和胡豆殼煮熟，加點油鹽蔥花燴炒，味道不錯；胡豆尖、胡豆葉煮熟涼拌，十分下飯；豆枝曬干燉臘排、豬腳，味道鮮美；菜地青黃不接時，干胡豆用水泡一夜，第二天泡漲后擠去外殼，下鍋燒湯，加點腌菜或酸菜，也很開胃。田間干活兒，休息時摘幾個青胡豆，剝?nèi)ネ鈿?，丟進嘴里咀嚼，生津止渴。

小時候，我特別喜歡吃青胡豆，還拿它塞鼻孔玩游戲。游戲玩過頭，塞進的胡豆摳不出，急得眼淚直打轉(zhuǎn)。大姐拿來剪刀剪碎胡豆，才讓我脫險。

大雁排隊南飛時，天氣一天天地寒涼起來，胡豆也該下地了。裝一盆胡豆，拌上草灰，端到割了稻谷的田里播種。種胡豆需左右手配合，一手拿帶杈木棍，一手抓胡豆。木棍往半干半濕的土里輕輕一戳，戳出窟窿，放胡豆進去，指頭輕輕一壓，種豆就完成了。點胡豆的工作就是如此簡單，既不會膀痛，也不會流汗，只是腰有些酸。為啥點胡豆要加草灰？氮肥長葉，磷肥長稈，鉀肥長果實，草灰是不花錢的鉀肥，當(dāng)然首先。

一個月后，胡豆田里開始冒芽吐葉，枯黃的田間很快青翠蔥蘢起來。巡視一遍，發(fā)現(xiàn)沒有發(fā)芽或者發(fā)芽后被田鼠啃吃的，趕快用棍摳出補種。夭折了的發(fā)芽胡豆可以帶回家炒熟，味道特別甜，大人娃娃都喜歡。有一次，我在堡子中間的皂角樹下玩耍，招呼一個路過的長輩，他停下腳步看了我一眼，竟然從兜中掏出一把香甜的炒豆出來，遞到我手中，讓我欣喜半天。

灌幾次水，施一道肥，再經(jīng)過幾番寒冷和冬雪，到過年前后，堡子周邊的胡豆開始白乎乎地開花，成雙成對脹鼓鼓地結(jié)果。

清明過后，天氣漸熱，豆殼變得成熟飽滿，該歸倉收割了。

天空放晴，胡豆連著豆稈被鐮刀割下，用籃子挑到曬場暴曬。下午，噼噼啪啪的聲音響起，焦脆的豆稈豆葉四分五裂，很快變短變細。曬場上，青綠色的細面被掃把和推耙收攏，舀上篩子，胳膊晃動，瞬間下起青沙綠雨，地上很快堆起厚厚的一層，留在篩子上的只是一個個光生韻白的胡豆。光生的胡豆交給人吃，青豆面青豆渣喂牲畜，一點都不浪費。

小時看見生產(chǎn)隊在曬場晾曬胡豆，我也愛去幫忙。那時我們能吃到的東西太少，生胡豆也當(dāng)零食，丟一個進嘴，用牙慢慢磨。磨胡豆的感覺，就像磨生活。

滿曬場的胡豆推攏，儼然一座糧山，看著就讓人喜歡，我抑制不住，每次都要爬上去躺一下。躺在上萬斤胡豆上的感覺，簡直是土豪般幸福。這是一筆多大的財富啊！我竟然能睡在上面，在胡豆上打滾，用胡豆埋住身體。人和胡豆融為一體，多么美妙的事情。

“月城的月亮最圓，諸葛堡子的胡豆最大?！边@是我聽過有人夸贊我家鄉(xiāng)和我們堡子最自豪的話。

月城離云很近，離天就很近。是的，月亮升起的時候，圓潤，澄澈，宛如玉盤鑲嵌在天空，明亮動人，照耀著大地。

同樣，我們堡子的胡豆，飽滿，白凈。有人說最大的胡豆在中國，中國最大的胡豆在月城，月城最大的胡豆在諸葛堡子。最大的胡豆當(dāng)然不能浪費名聲，聰明人把諸葛堡子的胡豆深加工，讓干胡豆泡漲變軟，用刀片劃去兩端的皮殼，保留中間一圈。胡豆搖身一變，宛如古代的官員，穿朝服，系腰帶。拴好腰帶的胡豆，放油鍋一炸，撒上花椒鹽巴，裝進透明包裝袋。胡豆還是胡豆，卻多了個好聽的名字“玉帶胡豆”。有了詩意的名字和玉潤的外觀，再加上香、酥、脆，普通的胡豆就增值了，就漂洋過海了。

可惜，我們堡子已經(jīng)拆遷，數(shù)千畝胡豆開花的龐大氣韻，只能夢中相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