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掩之門

□馬青虹

這已經(jīng)是我第三次下定決心要寫這篇小說了，前兩次都以失敗告終。第一次是因為它僅僅停留在了一扇孤獨的門的構(gòu)建之上，為此我花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來調(diào)整，我嘗試將這扇門構(gòu)建得獨一無二，但終究還是沒有找到足夠支撐起我動筆的點。

時隔一個月以后，我第二次嘗試著把這扇門安裝到我的文本當中，但是在實際的寫作過程當中，我的整個文本如同一堵沒有空隙的墻，沒有絲毫地方可以安裝這扇門。于是我在寫完三千字以后便停了下來，直到兩個月后我遇見了一位朋友，他主動請纓，想要成為我故事中的主角。為了避免透露出他的真實信息，以至于給他招惹不必要的麻煩，我只好用第三人稱“他”來替代他原本略顯尷尬的名字。

我還能清晰地復原出當時的場景：我正穿著睡衣坐在（準確地說是半躺在）沙發(fā)上，將卡爾維諾的書籍從第一章的末尾直接跳到了該書最后一章閱讀，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后記》比這本書的任何一個章節(jié)都要長。由于天氣的原因，我并沒有處在靜下來讀書的狀態(tài)，但是強烈的閱讀愿望又迫使我拿起了這本書。我的眼睛幾乎是半睜著快速地從書頁上掃過，正當讀到小男爵柯希莫寫好那份名字長得嚇人的權(quán)利聲明的時候，靜躺在米色茶幾塑料墊上的手機響了。

“有沒有興趣寫一個小說？我可以給你提供一個很好的素材，我自己親身經(jīng)歷過的?！彼难哉Z之中透露著在夏季的燥熱中突然收到降溫的天氣預報的那種期待和興奮，盡管他已經(jīng)竭力隱藏了他的情緒，以便他能條理清晰地講述事情經(jīng)過，但我仍然能夠清晰地感知到。

“喝酒可以，寫這些沒興趣?！蔽野岩煌袄渌畠A倒在他的頭頂。

“我前段時間病了……”他把他的不適癥狀一一講述以期能打動我。

“病了就去看醫(yī)生唄。”我有點不耐煩地打斷他，然后掛了電話。

我躺在沙發(fā)上閉著眼試圖回到先前昏昏欲睡的狀態(tài)，但是經(jīng)他這么一鬧，我的瞌睡像是被中斷的寫作狀態(tài)一般，絞盡腦汁也沒有辦法再續(xù)接上。越是想睡越是睡不著，可以確定的是他在我冬天的草原上點起了一把火，我一開始只想用極小的力氣吹滅它，但是它卻借著風勢蔓延開來，直到我再也沒有辦法輕易將之撲滅。

“在干啥？”我回撥了他的電話，帶著歉意問，并直言剛才自己的狀態(tài)有些差。

“沒干啥?！蔽覀儗⑾惹暗恼Z氣互換了。

“出來喝酒?！?/p>

“不來。”

“那算了。”

掛了電話后，我又試圖邀約其他幾個人，但是因為工作的原因他們都沒有辦法即刻與我靠近碰杯。這樣的失落使我愈加清晰地感覺到了那團已經(jīng)蔓延整個山頭的火勢。家里的另外幾個人要么上班去了，要么同他人約好逛街看電影去了，我一個人在家顯得格外冷落和空蕩，這種冷落和空蕩剛好為火勢的蔓延提供了足夠的客觀條件。

我一個人坐在書房里，將音響的聲音開到最大，將一杯茶葉泡了五六次，泡第四次已經(jīng)沒有了茶味，因為懶得換茶葉我每次在新倒進開水以后就必須得蓋好茶杯搖晃幾下，以榨干茶葉中僅存的那一點點味道。

科恩的聲音是下午的一束光，照在擺放在書架第二層左邊的《不朽》之上。這本書已經(jīng)買了快兩個月了，隨它一起入住的還有諸多名家，大都是國外的，其中一部分我是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伴著下午沉重的倦意翻閱完的。

我轉(zhuǎn)動椅子伸手將它取下，封面上印著黃色的英文手寫體的書名和那個素未謀面的老熟人的名字，筆畫擺放雜亂但極具有藝術(shù)感，左下方是一只沒有主人或者忘記了主人的油畫高跟鞋?；蛟S是昆德拉的情人的，抑或是書中某個女性角色遺失在此的。

這一刻，我之前積郁已久的煩悶得到了少許開示。越是將注意力放在書中，就越發(fā)地意識到能夠關(guān)注靈魂是多么可貴的一件事，現(xiàn)實生活已經(jīng)足以抽取絕大部分人的精力讓我們無暇他顧。而當我意識到這點的時候，文學顯得愈發(fā)彌足珍貴，昆德拉顯得愈發(fā)“不朽”——甚至所有關(guān)于靈魂的事業(yè)及其從業(yè)者都不朽了。這當中也包括我自己，平日里不時顯現(xiàn)的卑劣、自私和心胸狹隘，從未顯得那么容易被原諒。

為了慶祝，我決定出門走走。臨走之前，我是說換好衣服準備出門之時，我又折身回去把杯子里失去味道的茶葉倒掉，連同一些像茶葉一樣被人為加工保留下味道的那些舊事。

我順著河堤行走，不時看向那些頂著廣告的小攤車，廣告上印著艷麗的宣傳圖案和千篇一律的文案，通常是冰粉、土豆等小吃，市井至極。但每每看到那些攤販和與之討價還價的顧客的時候，卻又顯得那么脫俗。他們都不是作家，甚至在這些年里可能一本書籍都不曾閱讀，但他們是鮮活的，似乎永遠沒有灰塵能落到他們的靈魂之上。

過了兩座橋，橋下的河水渾如生活一般，并且死寂，只有岸邊流動的人群能夠證明它還活著，還有源源不斷的細小的水流為它注入活力。不知不覺已經(jīng)沿著河堤走了半個多小時，我決定向山靠攏，一路漫無目的，或許是慣性或許是緣分，我來到了山腳下的燒烤街。

街對面是一個不大不小的農(nóng)貿(mào)市場，賣菜賣水果，也賣衣服和零件鐘表等雜物。從靠山一邊的丁字路口開始，整齊地排列著四五家燒烤攤，餐桌一律擺放在靠馬路一邊的廣場上。

經(jīng)常與朋友們?nèi)サ囊患以谧钔膺叄T口有兩棵女貞樹，每年春末夏初坐在樹下總免不了被它們的落花弄出一身顏色。我在客人最少最不常去的一家選了一個最不顯眼的角落坐下。我確實沒餓，只是想坐一坐，便只要了一盤花生毛豆和兩瓶冰凍啤酒。

我剛將杯中啤酒一飲而盡的時候，忽然聽到鄰座的玩笑。沒有刻意聽也沒聽全，但是當中一個關(guān)鍵詞引起了我的注意——征服。我想起前兩天同一個編輯朋友聊天的結(jié)論：“征服是為了被征服，吃是為了被吃，愛是為了被愛，占有是為了被占有，我們向世界證明自己的存在，世界也向我們證明自己的存在。”乍聽之下有些繞口，甚至看起來有點哲學意味，但若是你知道我們聊天的過程便決然是另一種感受。

話題起源于?！Q贊一個人厲害，隨后引至吃草，又由草牽扯到吃和征服的問題，進而得到了最后的結(jié)論。為了避免尷尬，我只好省略掉當中一些帶著雙關(guān)語氣的玩笑。這是一次經(jīng)典的對話，毫無疑問。

正當我走神的時候，我忽然瞥見了一個身影，同時他也心有所感似地一下就看見了最角落里的我。

你不是不喝酒嗎？我們相視一笑。

要你管，老子想喝就喝。不過，你怎么跑這邊來了？他說著就自己拖了一個凳子坐下來。

不想碰到你，你呢？

我也是，不想碰到你。他遞過一支煙又自己點了一支才說道。

所以……哎……算了，吃點啥？我左手撐著下巴，右手大拇指頂著下頜食指和中指將煙嘴送到嘴邊深深地吸了一口。不知道為什么，只要看到他，我的內(nèi)心便沒有辦法像之前那般平靜，他身上有令我不安的因素。

我生病了。

你啥時候正常過？我看了一眼他，開玩笑道。

我真的生病了。

記得吃藥。我再次打趣他。

這一次他沒有再試圖讓我相信他的話語，只有一層淺薄的夜色在他的臉上結(jié)網(wǎng)，絲毫沒有平日里的溫度，臉色也迅速變得憔悴，像一棵在烈日暴曬下迅速枯萎的梔子花。

怎么回事？我意識到了事情比我想的要復雜和嚴重，便不再打趣他。

自從我明顯地感覺到了近期身體的不適，我便開始了長期的失眠，且隨著失眠時間的疊加，我的健康也隨著睡眠的遺失而被蠶食著。我感覺到自己快要死了，身體總是越來越不聽使喚，思維也間歇性地停滯在某一時刻。

剩下的情況你自己看吧。他帶著一絲無奈的語氣道。

看？我怎么看？我一臉茫然地看著他。

老板，來一杯櫻花貼。他側(cè)身朝著燒烤店的吧臺喊道。

櫻花貼？啥玩意？他這一通操作讓我有些蒙了。

好的，是你喝還是他喝？老板端著一個托盤，高腳杯里盛著三分之一的淺藍色液體，疑似雞尾酒。隨著老板走動，那淺藍色的液體不停地朝著玻璃杯壁拍擊，像是一層又一層的海浪正涌向一個由玉石構(gòu)成的海岸。

他喝。他半靠在桌子上指著我說。

老板把他手里的櫻花貼放在桌子上便轉(zhuǎn)身又去忙活了。雖然幾乎沒有客人，但是老板似乎從來沒有停歇過，玻璃杯里的海浪稍微消停了一些，但是仍舊被月亮的吸力牽動著不?；蝿?。他從托盤里拿過一根細針，在自己的手指上扎了一下，一滴鮮紅的血液從他中指的指頭上浸出。他將這滴血擠到杯子里的時候，神奇的事情發(fā)生了：杯子中的液體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變換了三次顏色，最后成了一杯白水，而先前的晃動也在顏色變化的過程中消失不見，仿佛它從來不曾搖動過一般。

喝吧。他把杯子推到我面前。

我干嘛要喝？你不會是得了艾滋吧？

別磨嘰，我沒得艾滋，也不會害你，我不知道怎么給你講得清楚我所經(jīng)歷的這一切，因為它就像這杯櫻花貼一樣不可思議，它會幫助你看到我所經(jīng)歷的一切。

你確定它沒毒？我遲疑了一下還是選擇了相信他，將這杯來歷不明的液體喝了下去。還沒來得及辨識它的味道，我便感到一陣暈眩。隨后我迷迷糊糊地進到了一個滿是大霧的地方，可視距離不過是十來米，但是可以確定的是這里的布景完全是我們所在的城市，只是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霧。剛準備邁動步子，我就看見剛才讓我喝下那杯不明液體的家伙了。但他似乎看不見我。這就是他所經(jīng)歷的嗎？我自言自語。

我看見他在十字路口一站就是好幾個小時，面無表情的他就像一個透明人一樣在斑馬線前站立著。許是來往的人輪換太快，許是人們都只顧著低頭玩手機或者是心有所思，總之沒有一個人發(fā)現(xiàn)他站在那里從沒動過。隨后我感到手被人碰了一下，我就變成了他。

為了避免視角過于混亂導致整個故事看起來毫無頭緒，我只能用他來替代變成他的我，他所經(jīng)歷的都是我親眼所見的。

我，不，應該是他——他幾乎就要看清楚那個穿著黑色布衣的死亡使者了，使者面無表情地站在他的面前。他躺在床上，使者就立在床邊；他坐在沙發(fā)上，使者就站在電視機前；他走在街上，使者就一直在他前面退著走。“他完全就是在等待一個時機，等我被空中掉落的云團砸中而不幸身亡，或者等待我在一場驚恐的睡夢中張著大嘴再也無法吐出下一口氣?！彼笥堰@樣說道。

大大小小的醫(yī)院、各式各樣的醫(yī)生都看過了，卻沒有一個人能給出一種治療方案。都是將他的身體在各種醫(yī)療器械上擺弄半天后一臉不解地搖搖頭說沒問題，連一副藥劑都不開。最后還是在一個老中醫(yī)那里得來一副治療失眠的藥方，他一五一十地照著藥方抓來藥煎好，從懷里掏出一個玻璃小瓶把瓶中的藥引倒入藥水中服下。當夜他便穩(wěn)穩(wěn)地睡了一覺，夢中他安穩(wěn)地躺在一個土墻院子里，死神在墻外站了一會兒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第二天，他先是突發(fā)奇想地筑起了四道不規(guī)則的墻體，將自己團團圍住。墻體總能善解人意地跟隨他，他走到哪里，墻體便移動到哪里。四道墻體如同一個帶著排斥功能的能量環(huán)一般，將他和周遭的一切隔出三尺的真空地帶。他自己則隱居在墻內(nèi)，如同一個隱喻一般行走在由人潮拼湊成的講述日常生活的庸俗小說之中。

墻體隔絕了他大部分的天性，諸如群居、繁衍以及貪婪。他不再喜歡扎堆到馬路邊一只被耗子咬死的貓的尸體旁邊看熱鬧，不再熱衷于另一個完全不同的肉體，不再需要無休止的參加勞動來獲得一些于他的生存毫無益處的東西。只是對于自身之外的事物的好奇心仍舊無法徹底根除，他仍舊免不了偶爾踮起腳尖或者干脆跳起來看一看那個令他重心偏移的個體究竟是什么。不時也有一些人試圖攀爬這些移動的墻體，想看看里面究竟關(guān)著一個什么樣的怪物。

唯一能不經(jīng)過他允許就肆無忌憚地探望他的只有太陽和月亮了，星星的光芒是隔著更遠距離跳動的燭光，過于遙遠也過于微弱，無法真正地觸及這一個離奇的索居者。太陽把他的影子扣在墻上，除非用一架相機延時拍攝，否則沒人會注意到他的影子其實是緩慢移動著的。月亮把他的影子摳出得要少些，一條更加輕薄的灰色紗巾軟耷耷地搭在墻體粗糙的斑點之上。光越強烈的時候他的影子就被摳得更多、更重，這時候他就感覺自己更加輕巧，多余的重量便由摳出的影子承擔了，總的重量并沒有變化，只是他被一分為二了。

剛開始他還熱衷于在太陽最強烈的時候出門游蕩，這時候的行人并不太多，而他也剛好可以把多余的重量甩給自己的影子，能夠更加輕便地行走。直到夏至日那天以后，他便再也不想出現(xiàn)在強光之中。那日早上還能稀稀拉拉看見的云朵很快便如水中漂浮的泡沫一般被上帝用手從湛藍的天空中撈了出去。從視覺上來看，太陽比平日里大了一倍，他的影子前所未有的渾厚，一個比他自己大了好幾倍的健碩的黑人，看不清嘴臉，看不見真實的肌肉紋理，但是毫無生氣的影子卻在此時竟如要從墻里走出來一般。他感覺到自己重量的遺失，他感覺到自己幾乎就快同秋日掉落的蟬翼一般，雙腳離地飄起來。

這樣的狀態(tài)是極其不妙的。他立刻在心里告知自己。但是，直到太陽下山他的影子漸漸消失，他的腦袋才接收到這一信號。他在心跳加速的后怕中有了一個恐怖的假設(shè)和擔憂——假以時日他的影子定然會偷走他的所有重量，從墻上走出來，成為一個新的更加強壯的活生生的人。那他自己呢？他會飄起來，越過這四面墻體然后招來死神？或者他甚至可能會變成影子，被死死地拽在自己影子的腳底，扣在自己親手所筑的墻體上？無論哪一種結(jié)果，都是他所不能接受的。都是一把刀子要插入自己的身體，選擇插入前胸或者后背，無論哪個方向都是疼痛且致命的。此后他便開始刻意地躲避起光來。

他成功地避開了所有的光，但沒日沒夜地待在房間里躲避影子就像躲避瘟疫一樣難受。他下樓不是，不下樓也不是。

他像戈壁灘上一株獨居的駱駝刺一樣沒日沒夜地忍受著時間，忍受著孤獨肆意在他的身體里游蕩。他在這些時日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枯萎著，同他一起遠離光的盆栽便是最好的見證者。

終于，他受不了了，他想下樓走走或者尋找一點能讓他感受到自己還活著的事情來做。他把手用力砸在坐墊上，從沙發(fā)上猛地站起來。一只被寂寞籠子關(guān)押已久的野獸決定走出鐵籠。那只野獸用它黑色的爪子在他的心里反復抓著，他也把自己的手彎曲成爪子的形狀抓在自己的胸口上。

他在屋里來回地快速踱步，從廚房到陽臺，從廁所到臥室，再從廚房用力踩著地板走向陽臺。最后他還是決定下樓走走。洗漱干凈，換好衣服，他把一把大黑傘撐開，上面的灰塵厚度證實了他有很久沒有用過這把傘。他斜著向外來回撐傘，借此抖掉大部分的灰塵，然后又拿來一條帕子抽打一番，才算打理干凈。

傘把上細小的縫隙總愛咬他的頭發(fā)，還沒走出門口，他的頭發(fā)便被扯掉了好幾撮。他翻出一頂灰色的鴨舌帽戴好又取下：不戴帽子吧，他可能會在回來之前被扯光頭發(fā)，帶上吧，天熱又礙事。就當幫自己理發(fā)了吧，反正也有好幾個月沒有出門理過發(fā)了。他最終還是決定把這頂帽子重新放回衣柜左下角的抽屜里。

快走到大門口時，他遠遠地看著那對鐵門。原裝的油漆已經(jīng)開始剝落，露出一塊塊暗紅色的鐵銹，那些凹陷的坑洞像門被影子偷走的部分。但是他又不想如屋子里的花瓣一樣枯萎，只得狠下心再次邁步來到門口。

走到門口時，他的內(nèi)心又開始猶豫起來。他像一座恐怖的雕像一般立在屋檐下光與暗的交匯處許久，再次面對一把刀子是插前胸還是后背的問題，是選擇枯萎還是面對自己變成影子。如若不出門，枯萎是必然的，出門的話被影子替代變成影子也是一種可能。

他決定先探出一只腳試試，一只腳，一只穿著白色板鞋的腳試探性地踏進陽光中。踏出去的腳和尚未行動的這一只似乎并沒有太大的不同感受。謹慎起見，他又抬起頭看了看遠處的天空，低頭時的雙下巴被減掉了一個，灰撲撲密集的云層給了他心理上的安慰。

他撐著黑傘推開門走在被淘金者挖得面目全非的河道旁。翻過墻體時，迎面吹來的風將傘上剩余的灰塵一點點剝離，將他連日來的陰郁和枯萎之態(tài)也一同吹落。他如同一座被時間侵蝕已久又突然遭遇爆破的雕像，疲憊的表層巖石開始一塊塊地剝落，露出嶄新的鼻尖，整個輪廓也逐漸清晰起來。

影子并不曾出現(xiàn)。他大步地走了起來，清清楚楚的風，完完整整的身體，身上披著的沉重的疲憊和內(nèi)心揣著的驚恐和憂懼都在他大步的行走中灑落一地。

一個櫻桃一般的聲音從墻外傳來。他始終沒想明白這無比柔軟的聲音為何卻有那么巨大的能量，隔著四道墻體還能如一記重拳一般令他重心偏移。他原本的好奇心早已被墻體隔絕干凈。但是此刻，一顆種子比春天夜里的竹筍生長得還要迅速，他在搖晃中似乎感受到了久違的異香?；蛟S正是這香味迷了他的眼，也迷了他的心。現(xiàn)在生長的是一種新的沒有根莖的好奇，和之前的完全不同。

他踮起腳尖朝著墻外看去，除了那些由于遺傳或者是富裕生活給予了極高營養(yǎng)而比墻體還高的人之外，他沒能看到一半或者一個完整的頭頂。當初筑墻的迫切心情導致他忘記給墻體設(shè)計一個合適的高度——這墻體還要高出他半個頭——以便于他能夠像一個有著特殊的偷窺癖好的人一般觀察墻體外的一切人和事。

他望著頭頂?shù)膲ρ?，粗糙的工事像遺留下的草紙一樣參差的毛邊將他的心思硌得生疼。我必須要做點什么！他在心里暗暗下定決心。他首先找來一袋子石灰倒入用完了油的膠桶之中，然后一點一點地加入清水和粘膠，攪拌、加水、攪拌，直到桶內(nèi)的物質(zhì)呈稀泥狀。他用石灰將墻體粉刷了一遍，將墻體的邊緣撫熨平整。

正當他不停修復墻體的時候，我突然間意識到這個人絕不會是我，那么，這就一定是一個夢境了。

我回過神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立身在青石城的河堤邊。

從河堤回家，停住電瓶車，我就火急火燎地從后備箱里取出前兩天買的一本加繆和一本散文選，下車，取書，開門，放書（準確地說是扔在沙發(fā)上），一氣呵成，直到拿了紙坐在馬桶上才感覺到熱和累。其實早在河堤上和H散步時我的腹部便發(fā)出疼痛的信號，我意識到我需要通過排泄來緩解身體的不適和H 吐給我的一大堆垃圾。之所以說是垃圾，是因為我覺得H 所說的東西毫無意義。一路上我的眼睛都在尋找一個可以方便的地方，可是沒有一個地方適合我在那樣的情形下做私密的事情。期間，H 似乎發(fā)現(xiàn)了我的東張西望，我當然不可能告訴她我需要排掉身體里的垃圾和她塞給我的毫無意義的話語。即便要表達我也不能把后一種說出來，雖然我覺得并沒有什么，她也不可能因為我這樣說就停止和我的來往。出于對她的尊重當然也出于我作為直立行走動物的自尊和私密，我只告訴她我在看風景。無可厚非，看風景是一個值得相信的理由，說到底衛(wèi)生間也是一種風景。在這座小城，所有的建筑都有些獨特的民族風味，如果把衛(wèi)生間改成住房，相信也是有很多人會愿意去住的，至少我很樂意住，前提是不要太貴，最好免費。

慢慢地脫下身上的亞麻布格子衫，所有人都應該相信這是我買的最劃算的一件衣服，不光價格不錯，而且和我的體型還有膚色都很搭配，外面其實還可以套上一件黑色外套，如果天氣再涼一點的話?，F(xiàn)在這個鬼天氣，我打死也不愿意穿多一點，所以當我排泄完事時，我便脫光了身上所有的衣物，躺到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