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人六
畫中留得清虛質(zhì),人世難逢白鶴身。
——鮑溶
終于,這臺車身白綠相間、發(fā)動機(jī)罩和側(cè)門拉手下沿漆著“綿陽歡迎您”幾個字體的出租車,就著司機(jī)一腳急剎車,伴隨四個環(huán)狀車輪在地面刮蹭出的一陣刺耳摩擦聲,駐足在車聲隆隆的平政汽車站附近臨時??奎c(diǎn)上,急吼吼的架勢像是巴不得車上乘客立馬下車滾蛋。光滑的柏油路面與車輪的縫隙,在停車瞬間,分娩出一縷薄薄的黑煙,那黑煙形如早夭的生命體,裊娜著匯入空氣強(qiáng)壯的胃囊,頃刻間就被消化得渣都不剩。
一路上,白仙紅兩只腳上的腳拇指摳得緊緊的,眼睛如同魚兒的眼睛那樣鼓成二筒,眨都不眨,緊張兮兮地目視前方,仿佛只要稍不留意,出租車就會栽到陰溝里去,或者跟別的車輛在光天化日之下親密接觸一番。忐忑而又恐懼的心,快要穿過胸腔,跳出喉嚨。白仙紅記得,自己出發(fā)前特地上過廁所的,但這短短一截路上,她總是想屙尿,特別想屙尿,想到了骨頭里,不知為什么。出租車開得真夠野,中年司機(jī)的模樣也極像野人,滿臉絡(luò)腮胡子,人卻很瘦,不能不讓人相信他是把通過食物得到的營養(yǎng)全都用在長胡子這件事情上去了。拉拉雜雜的胡須,旺盛、茂密、醒目,如同一支沖鋒陷陣的敢死隊(duì)伍,無畏地集結(jié)在那塊巴掌大的懸崖峭壁上,看上去,司機(jī)像是一株長得毛茸茸的人形植物。
緊急剎車產(chǎn)生的刺耳噪音,如同鄉(xiāng)下的木匠們用刨子推出的刨花,在耳膜里盛開出一株帶刺的玫瑰,雖說中間隔著一層拇指厚的玻璃,但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白仙紅,這個膚若凝脂、五官姣好、眉心有顆暗紅色小痣、披著一頭秀發(fā)穿著一襲碎花裙、坐在副駕駛位置的鄉(xiāng)下女人,原本風(fēng)平浪靜的臉龐,由于刺耳噪音的沖擊,表情剎那間僵硬如鐵,展露出一副無比痛苦的模樣。在綿陽城里生活足足三個月,然而,無論生理還是精神上,白仙紅仍然沒辦法接受噪音,毫無抵抗力,更不要說形成免疫。這些鉆心入肺的幽靈仿佛是隱匿在空氣里的一根根銀刺,日日夜夜地針灸著她的每一條神經(jīng)、每一寸皮膚、每一次心跳,在自己那間靠近馬路、狹窄、陰暗又潮濕的出租屋里,白仙紅已經(jīng)很久沒有睡過好覺了。
眼下,白仙紅的人整個兒石化了一般,呆呆地坐著,靜靜地坐著,坐在副駕駛位置上,一動不動,美麗的眼睛瞇成兩道淺淺的虛線,仿佛如此一來,便可把噪音拒之門外。噪音,其實(shí)不是最要命的,要命的是,她發(fā)現(xiàn)自己暈車了,胃里翻江倒海,想吐,吐掉那些正在等待消化的食物。為了止住喉嚨下面那團(tuán)正在快速上升的欲望,她不得不故意將自己肉質(zhì)的嘴唇死死閉上,以免那些裝在肚子里的器官、黏液、心里話、想法乃至不為人知的苦水,被自己一股腦兒地噴射出去,噴在面前擋風(fēng)玻璃一塵不染的臉上。
別人開車要錢,這個司機(jī)開車可是真的在要命呀!出租車踩下剎車的時候,白仙紅一眼望見路邊有個拖拉著咖啡色行李箱、頭戴鴨舌帽的年輕人,正如同一株成熟的稻穗——深深埋著腦袋——在路邊候車,說是候車,其實(shí)是在玩手機(jī)。她記得,電視上就有人形容這類低頭玩手機(jī)的人,說他們是人類史上涌現(xiàn)的嶄新一種:低頭族。年輕人好好地玩著他的手機(jī),絲毫沒有料到這樣一具鋼鐵野獸會突然沖向自己,就像非洲雄獅撲向自己的獵物。好在,興許是嗅到了在生命周圍快速涌來的危險,他馬上如夢初醒,袋鼠似的,下意識往后跳開兩三步,幸運(yùn)躲開了來自出租車的惡意冒犯,和一場意外擦肩而過。身前往來如梭的車流對年輕人而言,仿佛是一條綿延不息的河流,竟差一點(diǎn)讓他濕了鞋,走不成干梢路。要是真出事了,年輕人怎么辦,他的家人怎么辦?!要是他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出了事怎么辦,我該怎么辦?“好險??!”副駕駛位置的白仙紅心驚肉跳。她相信,自己如果真的暈車,估計(jì)這三個字兒準(zhǔn)會一字不漏地從自己的口中噴出來。
出租車司機(jī)的素質(zhì),真是掉毛掉得渣都不剩!
車窗外,六月火熱的陽光涂抹著城市,仿佛一塊神奇無比的抹布,把一切都擦得亮亮堂堂,看得白仙紅心里也是明晃晃的。出租車已經(jīng)順利抵達(dá)目的地:平政汽車站。這里有回老家鹽亭柏梓鎮(zhèn)的班車。再過一會兒,白仙紅就能買好車票,和坐在后座上的那個男人,從汽車站坐車回她的老家鹽亭,到她的鄉(xiāng)下去。剛停好車,出租車司機(jī)那只毛茸茸的猿人一樣的粗壯胳膊,便鬼使神差地沖她伸了過來。不會吧,青天白日的!這只毛茸茸的彌漫著荷爾蒙氣息的胳膊,讓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白仙紅心頭忍不住毛茸茸地“咯噔”了兩下,驟然間長出一片鋪天蓋地的野草,把她內(nèi)心的喊叫聲淹沒了。白仙紅竭力讓自己保持冷靜,一動不動,不露聲色,靜觀其變。好在,那只咸豬手并沒有揩油的意思,而是一把抓住手剎,猛地往上一拉,然后又蛇一樣迅速地縮了回去。
白仙紅緊繃繃的神經(jīng)平復(fù)下來,她為自己的疑心感到可笑和羞恥。這時候,她的身體里像是鉆出來一個跟自己一模一樣的人,和自己面對著面,用一種審判者的眼光看著她:嗨,四十多歲的人了,年老色衰,一包豆腐渣,有什么值得人家垂涎的?真是想多了!這么想著,白皙的臉頰卻不知不覺爬出一抹紅霞,熱熱的,燙燙的,羞赧、嬌艷,仿佛是要把她作為女人的美和內(nèi)心的自卑,完全地展露出來。或許在老家那個叫白鶴村的村莊里,自己尚算一個美人,但在這人流如織、花花綠綠的城里,她覺得,自己不過是一粒毫不起眼的菜籽,一粒落了海的菜籽,什么都不是。平日,去菜市場買菜,她甚至都不好意思抬起頭,仿佛自己并非人類,而是一件剛剛出土或者從博物館里逃逸出來的文物。
停車點(diǎn)往前不到五米遠(yuǎn),一根粗壯的白色鐵管植物般拔地而起。鋼管頂端,歪斜著一塊藍(lán)色的鐵皮公交車站牌,有著顯而易見的變形和錯位,完全可以通過想象判斷,這始于某類人的惡作劇,之后,肇事者就像下水道里的一滴臟水,消失得無影無蹤。如果不是出于鐵皮自身頑強(qiáng)的屬性,或者形狀不會輕易發(fā)生變化的特點(diǎn),這塊在這座城市里擔(dān)任著路標(biāo)和引路人角色的公交站牌,可能早就灰飛煙滅。城市里到處會發(fā)現(xiàn)這樣的情況,感覺起來只是有礙觀瞻,于己無損,細(xì)思則極恐。日曬雨淋的緣故,公交車站牌看上去顯得有些蒼老。此刻,它如同冬天里最后一片樹葉,搖搖欲墜地掛在它的枝頭,掛在空氣的皮膚上,默默凝視著面前的車水馬龍。出租車剛停下,一串葡萄似的黑壓壓的路人腦袋如同提線木偶,紛紛涌了過來,眼角射出冰冷的目光,機(jī)關(guān)槍似地在擋風(fēng)玻璃上一陣猛掃。
到了。計(jì)價器機(jī)械地報出剛才的打車費(fèi)。白仙紅瞟了一眼計(jì)價器,但她沒有把手伸進(jìn)荷包掏錢,或者說,不急著掏錢。她在等坐在身后邊的那個男人,她想的是,要給也該他一個男人家給,憑什么我一個女人家給呢?女人幾乎都這樣,即便隨時都把男女平等掛在嘴上,但真要到了這樣的時候,平等不平等,有什么關(guān)系呀。那點(diǎn)打車費(fèi)其實(shí)不多,十五塊錢,白仙紅完全有實(shí)力支付的,她完全可以大大方方請身后的這個老男人在他的綿陽坐一趟出租車的,但是,她就是不愿意主動。作為丘陵地帶長大并常年生活在那樣貧苦里的女人,骨子里,白仙紅不是個吝嗇的人,也不愛錢,平日里省吃儉用,常常巴望著一塊錢能夠掰成兩半花,家里花錢的地方那么多,所以,她確實(shí)不舍得自掏腰包,十五塊錢也是錢??!
憑樣貌判斷,坐在背后的男人看上去比白仙紅年紀(jì)要大上一截,像是她的父親或者兄長,其實(shí)不是的,其實(shí),她僅僅是他家里的保姆。他們之間存在的唯一關(guān)系,就是雇傭關(guān)系。他叫柳東籬,原是市文化館的一個小干部,已退休兩三年了。值得一說的是,柳東籬最主要的身份不是文化館的干部,而是畫家,擅畫梅蘭竹菊、花鳥蟲魚及以綿陽本地各縣市風(fēng)情民俗為背景的山水畫,在川西北一帶頗有聲名。自妻子去年乳腺癌病逝,柳東籬便成了一枚單身老漢,無人伺候照料,兒女又常年在外省工作,許多善意的親朋便操心起他的飲食起居,勸他給自己請一位保姆。由此,白仙紅才機(jī)緣巧合地應(yīng)聘到他的門下。平常,在柳東籬寬敞奢華、彌漫著一股濃烈墨香的家里頭,他總是親切甚至有點(diǎn)曖昧地把她喚作“小仙”,實(shí)際上,就白仙紅這個名字本身來說,叫小白或者小紅都可以,叫小仙,總有一種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感覺。不過,柳東籬倒是很喜歡這么招呼,就隨他去吧。實(shí)際上,到今天,兩人已經(jīng)保持了三個月的雇傭關(guān)系,情況才稍稍地有些變化。柳東籬今天是要跟著她去她老家的,就是說,從今天開始,柳東籬在雇主這個角色后面,又增加了一重角色,是她白仙紅家里的客人了。想到如此重要的客人要到自己老家做客,白仙紅心里十分忐忑不安,這首先是因?yàn)椋鳛橐幻鹆昱?,她深知村里鄉(xiāng)親父老的那點(diǎn)“德行”,自己又是有夫之婦,要是見自己忽然帶著這樣一個城里男人回老家,并且是自己當(dāng)保姆的雇主,用腳拇指去考慮問題,也能想到,光是那些人的口水就能把她白仙紅淹死的;其次是因?yàn)?,柳東籬不但是城里人,還是一個“名流”,如此重量級人物去自己一貧如洗的家里做客,能照顧好他嗎?他會不會嫌棄?白仙紅心頭沒底。
白仙紅覺得,世上沒有后悔藥,真要嫌事多的話,也只能怪自己的嘴。前些時間,和柳東籬閑聊的時候,白仙紅告訴他,她老家在鹽亭縣境內(nèi)一個名叫白鶴村的小村子,家門前有座很大的水庫,是鎮(zhèn)上居民的水源地,水質(zhì)卓越,又保護(hù)得好,便引來成群結(jié)隊(duì)的白鶴在水庫周圍定居。水庫里的魚也多,有些簡直修煉成精了一般,前段時間,就有本村的人釣了一條百多斤重的鯰魚,拉到鎮(zhèn)上以十塊錢一斤的價格當(dāng)豬肉一樣拿刀割了賣。時值鬧非洲豬瘟,鹽亭又是“重災(zāi)區(qū)”,肉價飛漲,很多百姓吆喝吃不起豬肉,因此,這條物美價廉的鰱魚甫一出現(xiàn),便成了搶手貨,釣魚人連賣帶送,竟也賣了九百九十塊錢。據(jù)說,剩下的魚形骨架也有十來斤。此外,她還添油加醋地說了她老家的許多民間軼聞趣事,喚起柳東籬莫大的興趣。當(dāng)然,柳東籬產(chǎn)生興趣的原因,主要是因?yàn)榧依锏谋D窡o意中說到了白鶴,他沒想到,綿陽境內(nèi)還有這樣的好去處,竟然可以看到那么多的白鶴。若非寶地,哪能有這樣羽毛一塵不染的好鳥呀!如果能畫出幾幅白鶴圖,也是不虛此行呢!但他沒有細(xì)說,家里的保姆也未必理解,畢竟,白仙紅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nóng)村婦女。
跟白仙紅到她老家采風(fēng)的打算,是柳東籬主動提出的。他告訴白仙紅,有機(jī)會一定要跟她到她丘陵地帶的老家寫寫生,順便呼吸鄉(xiāng)下的新鮮空氣。柳東籬說得言簡意賅,卻不容拒絕。白仙紅怎么好意思拒絕呢?如果拒絕了,就等于拒絕了這份薪資不錯的工作,兒子兒媳去醫(yī)院做試管嬰兒的費(fèi)用何時才能湊齊?要等著白家真正斷子絕孫被村里人活生生地看笑話嗎?這么一想,白仙紅便沒了選擇,身正不怕影子斜,她想,我清清白白的,又沒偷人,又沒被人偷,怕什么!
白仙紅沒想到的是,柳東籬的“機(jī)會”竟然來得如此之快。
昨晚半夜,家里頭男人江一郎忽然打來電話,難掩興奮地告訴她信用社放的貸款到位了,讓她務(wù)必回老家一趟。白仙紅聽到貸款下來了,嘩啦啦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真是柳暗花明?。∮辛诉@筆貸款,兒子和兒媳就可以去成都做手術(shù),做完手術(shù),明年就能抱孫子啦!白仙紅激動得熱淚盈眶。柳東籬的家在園藝山一處高檔小區(qū),白仙紅的租房,則在山腳的一個名叫三里村的城中村里,因路邊矗立著一座天主教堂,很多城里人也把三里村喚作天主教堂。在租房里接過男人電話,白仙紅就立馬給柳東籬打了電話,說明天有事要回鹽亭老家一趟。出于客套,她問他,要不要一起?柳東籬幾乎沒有遲疑,告訴白仙紅,擇日不如撞日,明天就明天吧,我跟你同路!白仙紅能說什么呢?白仙紅說,歡迎,歡迎,熱烈歡迎?,F(xiàn)在,想到自己的話,白仙紅又有些后悔,自己真帶著一個男人回村里,男人怎么看,村里人怎么想,別人才不會管你柳東籬是不是畫家呢!這些都是問題,想到這些問題,白仙紅就恨不得給自己兩個嘴巴!畫畫白仙紅一竅不通,但在柳東籬家做保姆的這些日子,也算大開了眼界,她知道柳東籬絕非等閑之輩,其他的不說,就那么巴掌大一幅畫,別人都要給他上萬塊錢酬勞,她是親眼看見過的。并且,說這柳東籬是退休老人吧,可他竟比許多單位領(lǐng)導(dǎo)還忙,平日家里就像趕集似的,門庭若市,來了這個,走了那個,走了那個,又來了另一個。多半都是上門求畫、買畫或者想要拜師學(xué)藝的。
“眼睛掉褲襠里去啦!”等待付錢的空隙,出租車司機(jī)也沒閑著,他歪著腦袋火爆爆地罵,沖剛剛那個年輕人發(fā)泄著心頭的不滿。
這些刺耳的話,緊貼著白仙紅的皮膚,鋸子一樣慢慢地滑了過去,撞在密閉的車窗上,又在空氣中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融化掉了。一路上,司機(jī)開得夠野夠快的,與其說是在開車,不如說是在開飛機(jī)!只是,飛得有點(diǎn)低而已!沿路左插右突,好像坐在車上另外兩人,不是去車站的普通乘客,而是要爭分奪秒送入醫(yī)院進(jìn)行緊急搶救的重病患者。每次遇到紅燈,司機(jī)就罵人家紅燈的媽。
司機(jī)似乎罵夠了,這才轉(zhuǎn)過頭看了看兩人。柳東籬從荷包里摸錢的聲音在出租車密閉的空間里漸漸生長出來。白仙紅仍然無動于衷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面,像一株長著大屁股的人形植物。上個月吧,在廚房里,出門應(yīng)酬喝得醉醺醺回來的柳東籬忽然走到白仙紅面前,心猿意馬地跟她說,小仙,你屁股好大啊,跟簸箕一樣大。真是人老心不老,一把年紀(jì)啦,還想些什么呢?當(dāng)時,白仙紅一點(diǎn)也不怕,只呵呵地干笑兩聲,什么也沒說。此后,兩個人都默契地忘了這件事,它甚至不如月亮投入在一口老井中的倒影,連個虛像也沒有。柳東籬付過錢,兩人走下出租車的時候,白仙紅卻不由自主地記起那個晚上,柳東籬那番意味深長的描述,想過了,又把手繞到背后,摸了摸自己藏匿在裙子里的屁股——兩塊豐腴、對稱的月牙形肉瓣,感覺有些沉甸甸的。
過了安檢,在平政車站里買了車票。仍是柳東籬掏的錢。
上車后,白仙紅和柳東籬便一前一后,默契地走到車尾,在最后一排并肩坐下。身形偏瘦、個子不高的柳東籬坐在靠近過道的位置,而豐腴高挑的白仙紅則倚著窗戶。兩個人一大一小地坐在那里,一胖一瘦地坐在那里,如同一枚硬幣的正反面,挨得很近,又仿佛隔得很遠(yuǎn)。不到一寸遠(yuǎn)的距離,像是隔著萬水千山,隔著一道堅(jiān)不可摧的深淵,深淵的虛空里,生長著白仙紅作為女人,作為妻子,作為母親的矜持和本分。班車上的乘客,除了柳東籬,白仙紅沒有其他熟人。又似乎,這趟駛往老家的班車上,只有柳東籬是個外人,其余的人都跟自己一樣,是一類人,如同一棵樹上長出的葉子,一色丘陵人的臉孔,以及隱藏在臉孔后面那些似曾相識的東西,就像溫在鍋底的飯菜一樣,拿鍋蓋子去罩,也是罩不住那氣味的。
這些鄉(xiāng)親父老,盡管衣著和談吐形形色色,卻無一例外地跟白仙紅有著更為隱秘的關(guān)聯(lián)。不妨再形象一點(diǎn),倘若把老家遍地起伏的丘陵比作蟻穴的話,柳東籬之外的所有乘客,則形如一只只穿行在大地上的螞蟻。據(jù)說,螞蟻離開蟻穴到達(dá)目的地的時候,沿途會留下一些獨(dú)特的氣味,便于自己順利返回蟻穴,不至于迷失方向?;蛟S,正因?yàn)橛辛诉@樣的辨認(rèn),白仙紅才有些矛盾,甚至忐忑不安,她恨不得自己變成一段牙膏,把自己從人縫堆里擠出來。她知道自己必須保持警醒,尤其是言行舉止,不能太隨意。雖然,從根本上說,自己不是隨便的人,和柳東籬也沒多大關(guān)系,但是,不妨好好地想一想,細(xì)細(xì)地想一想,拿鄉(xiāng)親父老們的腦袋去想一想,怎么能說沒有多大關(guān)系呢?沒有多大關(guān)系,你一個在丘陵里活了半輩子的鄉(xiāng)下女人,好端端能把一個城里男人往自己家里帶?除開這幾個月時間不算,白仙紅一直是待在老家的,過著一種平平淡淡的生活。有時候,她甚至相信,那些遍地起伏的丘陵,就是她的墳?zāi)?,生在這里,死在這里,丘陵如同一截牛繩,拴著她的命。這些年,村里出門打工的人多了,但一輩子也沒有離開過丘陵的人,仍是絕對的多數(shù)。丘陵閉塞,但丘陵的觸角很長,甚至比螞蟻的觸角更靈敏。那些離開丘陵的人,可能會因?yàn)榫嚯x的原因?qū)η鹆晟系纳喜∷酪粺o所知,但留在丘陵里的人卻可以對那些背井離鄉(xiāng)的人的生活了如指掌。比如,某某在外面打工發(fā)了大財(cái),某某做了傳銷,某某在城里當(dāng)小姐。這些爛芝麻事,傳得比閃電還快,沒有一件能夠逃得過家鄉(xiāng)人的眼睛和嘴巴,否則,丘陵地帶的生活會多么枯燥呀。憑著自己多年的生活經(jīng)驗(yàn),白仙紅心知肚明,她什么都不怕,就怕那些莫名其妙的小道消息,就像自己會分叉的長發(fā)。
駛往鹽亭柏梓鎮(zhèn)的班車很快駛出了喧鬧的綿陽城,馳騁在郊區(qū)寬闊的柏油路上,猶如離弦之箭。太陽已經(jīng)升得很高了,伸展而去的大地上草木葳蕤,一塊塊綠色的莊稼裁剪著淡淡的鄉(xiāng)愁,就像水洗過,閃耀著一種迷人而又斑斕的光。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鳥群在半空穿梭著,自由自在。
班車上幾乎坐滿了乘客,各種腳臭、汗臭、狐臭之類的異味群英薈萃,在空氣的皮膚上爭芳斗艷,彌漫著,令人作嘔。為了透氣,白仙紅把窗戶拉開了小小的一道縫,裹挾著泥土和陽光味道的風(fēng),呼啦啦一股腦兒地往里鉆,像一群頑皮少年在耳畔吹著熱情的口哨。順著風(fēng)的吹拂,白仙紅的滿頭秀發(fā)一縷縷飛了起來,順著風(fēng)的方向翩翩起舞,不時挨著柳東籬氣血飽滿的臉。雖說已是退休的人,但柳東籬看模樣也只有五十上下,并不顯老。柳東籬一動不動,身體里卻仿佛早已伸出了無數(shù)只看不見的小手,想要緊緊地去握住那些在眼前飛舞的秀發(fā),和那些淡淡的香香的洗發(fā)水的味道。
白仙紅望著窗外大地皮膚上飛逝的田野、莊稼、屋舍,卻沒有意識到那些混合著她女人味道的風(fēng),早已在了無聲息地蔓延、生長中,將身邊的柳東籬吹得滿是裂縫,吹得空空的了。柳東籬忽然發(fā)現(xiàn)白仙紅很美,皮膚、側(cè)臉、身形,當(dāng)然,還有一種以她年齡為底座的成熟美,這種美和所謂少女、少婦的美,不太一樣。他一時有些恍惚,不知身在何處,只清楚自己下面那截昏昏欲睡、老絲瓜一樣的生殖器,像是發(fā)酵過了一般,正在寂靜的干草堆里,緩緩地膨脹起來,堅(jiān)挺起來。柳東籬已經(jīng)很久沒有碰過女人了。人有盡頭,可人心哪有盡頭呢?盡管已經(jīng)退休,但柳東籬不服老,也不想服老,按照他的理解,一個男人的衰老應(yīng)該是從下半身的“退休”開始的。小鳥在褲襠里咆哮著,呻吟著,原本叉著雙腿的柳東籬不得不兩腳并攏,翹起二郎腿,死死地夾住它,生怕飛走一般。
白仙紅的目光落在車窗外遠(yuǎn)處那些起起伏伏的丘陵上,柳東籬的目光卻不時小雨點(diǎn)般落在匍匐在白仙紅胸前那兩座豐碑似的乳房上。一種深深的寂寞在心底涌現(xiàn),令他惆悵,讓他激動。同時,他也在暗暗慶幸,慶幸自己在無意當(dāng)中,通過這樣一種角度,發(fā)現(xiàn)家里保姆身上那種謙遜又叫人吃驚的美麗。甚至,他想到了古羅馬神話里象征美的女神維納斯。
出門在外幾個月了,白仙紅格外想念自己的丘陵,想念家里的親人,想念鄉(xiāng)下的藍(lán)天、白云、簡單和清凈。以前,她何其羨慕村里那些背井離鄉(xiāng)出門打工的人,以為他們不但可以掙錢,還可以飽覽祖國的大好河山,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現(xiàn)在,白仙紅不這么覺得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shí)只是看到了表象,而不是本質(zhì),幾個月的打工生活,讓她感到一種深深的寂寞和疲倦,這些,是她以前完全沒有想到的。只是,就像她在圣水寺里為兒媳求來的那枚送子觀音吊墜被偷偷隱藏在褲兜深處一樣,她把它們滴水不漏地藏起來了,藏在身體的那些褶皺里,從不示人。
世界上,有的人活著純粹是為了自己,但有的人不是為了自己,或者不光是為了自己。其實(shí),白仙紅到綿陽打工,就不僅是為了她自己好,更是為了家里好,為了兒女們——兒子和兒媳好,為了他們把白家的血脈延續(xù)下去。否則,作為一個在丘陵地帶長大的普通女人,白仙紅怎會舍得將自己連根拔出?這年頭,老家里出門打工的男人、女人,多得很。但白仙紅一家人從來都本本分分地選擇留在村里,愿意留在村里,好好地種莊稼,好好地過平凡的日子。無數(shù)深夜,躺在城里那間小小的出租屋里,安靜和荒涼便會從生命周圍,從各個角落里悄悄生長出來,把白仙紅緊緊地握住,把她握在它們的手心里。這時候,一種作為女人的脆弱與作為母親的堅(jiān)韌,同時在白仙紅體內(nèi)盤繞著,她總是流著淚,然后笑了。
說來話長,白仙紅兒子白海濤結(jié)婚快五年了,兒媳孟小英的肚皮依然風(fēng)平浪靜。為此,家里不知花費(fèi)了多少錢,也想盡各種辦法,但白仙紅仍然沒能如愿抱上孫子。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今年初,成都一家醫(yī)院總算查明兒媳不孕不育的原因,說是白海濤的精子存活率很低,想帶孩子,就必須做試管嬰兒。想抱孫子,不難,只是這需要很大一筆錢。醫(yī)生告訴他們一家人,至少準(zhǔn)備五六萬吧。這些年,家里的錢都被兒子白海濤用干了,用男人江一郎的話說,現(xiàn)在就是把家里的房子倒過來,也倒不出一分錢的。在白仙紅老家那座丘陵深處的村莊里,有錢沒錢,其實(shí)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個家庭不能斷了血脈,不能沒有后人,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也是古往今來一直沒有變過的傳統(tǒng)。正是這樣一種原因,白家才不惜鮮花插在牛糞上,在當(dāng)年把家境貧苦的江一郎招為上門女婿,做了白仙紅的丈夫。為了湊齊孩子們帶小孩的費(fèi)用,白仙紅毅然決定出門到綿陽找事做掙錢。江一郎本來也是要跟著一同來綿陽找工作的,臨出門頭一天,他騎摩托車去鎮(zhèn)上辦事,在回家路上摔斷了胳膊……
在快要駛?cè)臌}亭縣城的時候,班車忽然停了下來,停在路邊一棵核桃樹的樹蔭下。車門嘩啦一聲,開了。過了幾秒鐘,先是上來一個背著破破爛爛書包的小男孩,接著,又上來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人,老人的白發(fā)亂糟糟的,像是多年沒洗的樣子,可能身上還有濃烈的異味,坐在前面的幾位乘客迫不及待地趕緊把鼻子捂上。
兩個剛剛上車的乘客,讓鬧哄哄的車廂忽然安靜下來,仿佛他們是兩只空空的蛇皮口袋,把喧鬧聲全都裝進(jìn)去了。車廂被調(diào)成靜音,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嘻嘻哈哈。大概,乘客們的目光、呼吸和心跳,都被這一老一少的組合纏住了。他們邋邋遢遢的樣貌和衣著,赤裸裸地展示著他們的貧窮??吹剿麄儯头路鸶械搅苏谶M(jìn)行時態(tài)的脫貧攻堅(jiān)任務(wù)的艱難和任重道遠(yuǎn)。其實(shí),即便是在川西北最偏遠(yuǎn)最貧瘠的農(nóng)村,也很難見到穿戴如此簡陋的人了,一老一少,仿佛叫花子,看得人心酸,看得人心疼。
這時,坐在中間位置的胖乎乎的女售票員,手握著半瓶百事可樂,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看了看這一老一小,然后,忽然的,她用一種無比尖酸刻薄的語氣吆喝起來:“天啊,怎么又是你們?!”
這句話就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在沉默的空氣中活生生割出一道裂縫。
模樣只有七八歲、明顯營養(yǎng)不良的小男孩聽到這句話,臟兮兮的臉孔和腦袋,瞬間撲克牌似的埋了下去,低低地望著腳下,淡黃色的鼻涕、口水,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小男孩忽然用力,猛地一吸,又把它們吸了回去。
老人似笑非笑地點(diǎn)著頭,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黑齒。
去哪里?
縣城。
一個人二塊五,兩個人五塊!
好的好的,莫急,馬上給你!
老人說完,枯黃的眼睛像掃把一樣,掃了掃滿車的乘客,然后才哆哆嗦嗦把手伸進(jìn)荷包,做出掏錢的樣子。他認(rèn)認(rèn)真真地掏了很久很久,卻什么也沒有掏出來,于是,又換了一只荷包,繼續(xù)掏,卻依然什么都沒有掏出來。最后,他掏完了身上所有的荷包,一分錢也沒掏出來。
這一幕,車上所有乘客都看得真真切切。
售票員一副很倒霉的樣子,不耐煩地在空氣中舞著手,說,唉,我給你們說了好多次啦,以后,沒錢就不要搭我們的車,你有錢不嘛,有就快點(diǎn)掏出來,把車費(fèi)給了!
大家已經(jīng)看出來了,老人沒錢,連車費(fèi)都付不起。
老人一邊滿臉堆笑一邊無比尷尬地解釋,說,主人家,今天忘帶了,行行好,下次給你吧!
售票員更加惱怒,說,我也是打工的,不是主人家!你別在那里說軟話,什么下次下次的,老太爺,你說了好多個下次了?
嗯……下次一起算賬,好不好?我一個都要埋到土里去的人,說話算話,說到做到!
雖然財(cái)務(wù)會計(jì)與管理會計(jì)各有側(cè)重點(diǎn),但是兩者的根本目標(biāo)都是提高企業(yè)經(jīng)濟(jì)效益。在企業(yè)財(cái)務(wù)會計(jì)工作中,通過對企業(yè)各項(xiàng)經(jīng)營活動進(jìn)行核算與監(jiān)督,分析企業(yè)經(jīng)營狀況,進(jìn)而為企業(yè)科學(xué)經(jīng)營決策的制定提供看草,以便企業(yè)能夠?qū)崿F(xiàn)最大經(jīng)濟(jì)效益。管理會計(jì)從財(cái)務(wù)會計(jì)涉及到了企業(yè)經(jīng)營管理的過去、現(xiàn)在以及將來,通過全面分析企業(yè)的經(jīng)營管理活動,幫助管理者客觀掌握情況,進(jìn)而提高決策的科學(xué)性,促進(jìn)經(jīng)營活動管理目標(biāo)的高效實(shí)現(xiàn)。
你在做白日夢嗎?鬼才信你,以前的就算了,今天的,必須給!售票員絲毫沒有松口。
老人忽然擱下手中提著的蛇皮口袋,說,那,實(shí)在不行,我給你拍個巴巴掌好不好?我沒有錢給你總不能去偷去搶呀,我只能給你拍巴巴掌,我把我的巴巴掌拍給你聽,好不好?
老人的話很幽默,只有丘陵地帶的人才會明白這樣的幽默。家里想買一樣?xùn)|西,又沒錢,這時候,他們就會說,我總不能給人家拍巴巴掌吧!自然的,老人的話在車上拽出一串葡萄似的笑聲,笑聲過后,又是一股無言的心酸。
售票員不依不饒,說,哼,你給我拍巴巴掌干什么,我要的是車費(fèi),我要你的巴巴掌干什么呢?
老人說,我沒帶錢,難道就不可以給你拍會兒巴巴掌嗎?只要你免了車票,我就是拍到下車也行,你覺得可以嗎?說完,他又補(bǔ)充道,嗯,我可以的!
我看你真是老糊涂啦,笑人得很,沒錢坐車,給我拍巴巴掌就可以一了百了嗎?!下車前你必須把車費(fèi)給了,否則,你休想下我們的車!女售票員說完,氣沖沖坐回原來的位置,也不管老人小孩有沒有入座,擰開手中的百事可樂,一陣猛喝。
這時候,一個后排的熱心腸乘客站了起來,跟女售票員說,售票員,你過來一下,我?guī)退麄兘o了吧,你不要再說他們了!
收就收,我給他們減免得夠多了,他們每次都是這樣,老是想吃我的霸王餐!售票員氣沖沖接過錢,收下,又找了一疊零錢遞給柳東籬,告訴他,要當(dāng)好人你自己去當(dāng)!
柳東籬轉(zhuǎn)手把錢遞給了那個老人,說,老人家,你拿著,這些零錢你們拿去用!
老人猶豫了一下,顫抖著接過那些錢,一個勁兒地跟柳東籬作揖道謝。
到了鹽亭汽車站,班車剛停下,這一老一少便下了車,消失在人群里。就像班車到了鹽亭,遼闊平原一下就消失了,乳房一樣大的丘陵,在目光里挨個兒生長出來。丘陵是枯燥的,就像丘陵上密密麻麻生長的柏樹是枯燥的一樣。白仙紅告訴柳東籬,丘陵上這些柏樹都是上個世紀(jì)六七十年代飛機(jī)播種的人造林。到柏梓鎮(zhèn)上還有半個小時路程。
在趕往柏梓鎮(zhèn)的途中,大概是因?yàn)閯偛攀樟肆鴸|籬幫人代付的車費(fèi),售票員有些不好意思,就主動轉(zhuǎn)過腦袋,隔著五排座位,跟柳東籬寒暄起來。她說,大哥,你別笑話,剛才不是我不尊老愛幼,那個老大爺確實(shí)不像話,每次坐車都想賴賬!
柳東籬跟售票員說,你看他們穿的那個樣子,也該同情他們嘛,一個老的,一個小的,不容易?。?/p>
售票員卻呵呵冷笑一聲,說,我沒覺得那個老太爺哪里遭孽,說他遭孽,也是他自己找的,你們都有眼睛,看到那個娃娃了吧,那個娃娃好小,他年紀(jì)多大!估計(jì)你們以為那個娃娃是他孫子,其實(shí),那個娃娃是他親生的!并且,還是跟他兒媳婦生的呢!
女售票員的話剛說完,就像捅了馬蜂窩,車上一下子就騷動起來,乘客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柳東籬一下子愣住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說,怎么可能呀?不可能有這么荒唐的事!
售票員用言之鑿鑿的亢奮語氣,亮著嗓門說,千真萬確,我亂說不得好死,我們本地人都知道!那幾年他兒子出門打工,掙不到錢幾年沒回老家。兒媳婦患有精神病,智力不正常,等他兒子回來的時候,老太爺和他兒媳婦生的這個娃兒,都一歲多了!
售票員一番話,把滿車的血肉之身,瞬間變成了一塊塊沉默的石頭,大家都不說話了。柳東籬用一種迷惑的眼神看了看身邊風(fēng)韻猶存的白仙紅,似乎在說,你們這地方簡直太奇葩了。其實(shí),售票員的話,白仙紅聽得清清楚楚,她也確實(shí)聽說過這樣一件事,不過那是很久以前了。但她沒有興趣來消化剛才的這一段插曲,她的腦海里氣泡般懸浮著許多兒子臉孔的“大頭貼”,她想的是,一個血?dú)夥絼偟哪贻p小伙,咋還不如一個胡子白、牙齒缺的老人家呢?并且,她怎么想都覺得奇怪,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在柏梓鎮(zhèn)下了車,已是晌午時分,白仙紅帶著柳東籬匆匆鉆進(jìn)一家新開的“蒼蠅館子”,準(zhǔn)備吃過午飯?jiān)倩?。上午出門,打出租車,買車票,都是柳東籬掏錢,怎么說人家也是家里的客人,不應(yīng)該的。其實(shí),也怪不得白仙紅,畢竟那是在城里,只要是在城里,就輪不到她當(dāng)主人的。而眼下,情況已完全變了,白仙紅意識到,既然已經(jīng)回到自己的老家,在老家自己就該有東道主的樣子有點(diǎn)主人翁的姿態(tài)。她想的是,起碼應(yīng)該請柳東籬吃個午飯,以盡地主之誼。
選擇在鎮(zhèn)上吃飯而不是回家里吃,首先是因?yàn)?,柏梓?zhèn)上到白鶴村家里還有一段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路要走,走路劃算,安全。柳東籬初來乍到,白仙紅也想順便讓他領(lǐng)略一下本地的風(fēng)土人情。雖說鎮(zhèn)上有人用面包車、摩托車專門跑這樣的生意,但白仙紅寧愿拿著這些錢下館子也不愿意交給他們。城里是城里,眼底畢竟是鄉(xiāng)下,講究實(shí)惠,坐車和走路是兩碼事,坐車和吃飯也是兩碼事。白仙紅心里想的是,那些錢與其那樣輕輕松松地花掉,不如下館子搓一頓。再說了,要坐車,家里還缺車嗎?家里不但有摩托車,連拖拉機(jī)都有,并且,不止有一輛拖拉機(jī),還是兩輛!下車前,江一郎給白仙紅打來電話,問她,需要我來接你們不嘛?男人的語氣酸溜溜的,白仙紅未作考慮,就說,不用,我們自己走回來,難道你還想把我們胳膊也摔得像你那樣?江一郎便苦苦地“哦”了一聲,掛了電話。其次,數(shù)月不在家,白仙紅基于自己的了解,能夠想象沒有自己打理的家,恐怕早已亂得一團(tuán)糟,無須在意屋檐上的蛛網(wǎng)、揚(yáng)塵,只怕是牲畜隨地的糞便和垃圾,也會叫人無處下腳的。柳東籬畢竟是城里人,城里人講究體面,看到家里那么亂,如何吃得下飯呢!最后,也是更重要的原因,是下車的時候,白仙紅明明白白聽見走在自己前面的柳東籬的肚子里,傳出一陣咕咕咕的鴿群樣的聲響。
日子可以把熟人變成生人,也可以把生人變作熟人。短短幾個月的保姆生涯,白仙紅基本了解柳東籬的一些與眾不同的生活習(xí)慣。拿吃飯來說,剛開始去他家做保姆那段時間,白仙紅總是準(zhǔn)時準(zhǔn)點(diǎn)弄好飯菜,柳東籬卻很難吃得準(zhǔn)時。白仙紅很被動,一度以為自己弄的飯菜不合胃口,難以下咽。柳東籬提醒她,以后,當(dāng)你聽到了我肚子里咕咕咕的叫聲再做飯。白仙紅當(dāng)時以為柳東籬是在跟自己開什么“高級玩笑”,不解其意,后來,才漸漸明白,這個畫家的肚子里還真是時不時地傳來這一種鴿群樣的聲音。這是饑餓發(fā)出的聲響,很多學(xué)生作文里不乏類似的描述,寫什么“肚子里蛙聲一片”,實(shí)際上,饑餓不是這樣的,在白仙紅聽來,它們更像鴿群發(fā)出來的,一種集體的饑餓與哀鳴。柳東籬是上個世紀(jì)五十年代生人,童年和少年時代沒少忍饑挨餓,時代遠(yuǎn)去了,但那個時代的記憶卻被身體保存下來,像鬧鐘一樣,不時發(fā)出回響。柳東籬身體里的這種回響,也像鬧鐘一樣,勾勒出饑餓的形狀。
這家蒼蠅館子是新開的,門前還放著兩排簇新的花籃,它們像兩截長長伸出的胳膊,招徠著客人。鎮(zhèn)上有許多這樣的“蒼蠅館子”,非常實(shí)惠,花不了幾個錢,便可將肚子填得飽飽的。原來經(jīng)常上街賣菜,鎮(zhèn)上多數(shù)“蒼蠅館子”的老板白仙紅都認(rèn)識;進(jìn)這家館子,白仙紅也是不想撞見熟人,以免不必要的口舌和寒暄。兩人點(diǎn)了核桃肉、鹵肉回鍋、蒸肉、紅燒豆腐,還有一碗蘿卜湯。柳東籬一邊吃,一邊贊不絕口,說很多年沒吃得這么“爽”。白仙紅有點(diǎn)心疼,她想的是,要是把這些菜肴偷偷的都算成錢,又拿這些錢,要買好多的鹽!最后一結(jié)賬,吃了七七四十九塊錢。掏錢的時候,白仙紅卻沒有猶豫,第一時間把錢付了過去。
其實(shí),年過六旬、世事洞明的柳東籬把白仙紅的那點(diǎn)婦人心思看得明白真切,卻不露聲色,心頭也沒有絲毫怨恨,反而越加覺得可愛。這種可愛,就像當(dāng)初自己在人民公園旁的花壇邊上遇見白仙紅一樣。天天在綿陽城里晃蕩的人都知道那個花壇,就像許多上過學(xué)的人都知道中國作家里有個叫史鐵生的人,寫過一篇名叫《我與地壇》的散文。那個花壇,其實(shí)是許多人用來找工作的一種背景,一塊陣地,舉著家教、保姆、裝修工、文案、服務(wù)員之類求職廣告的人席地而坐,如同一大片眼花繚亂的人形果蔬,等待著顧客們各取所需。就是在這一片眼花繚亂的人形果蔬里,柳東籬一眼望見了孤零零的白仙紅。其實(shí),那天白仙紅只是想著給自己碰碰運(yùn)氣的,畢竟剛到城里,時間倉促得甚至來不及像那些找工作的人一樣,自己給自己在紙板上弄個求職廣告。她什么也沒有弄,只一個人傻傻地站在那里,只一個人空空地站在那里,臉憋得通紅??茨铀氖舷碌娜肆耍€那樣羞羞答答,城里人咋會這樣呢!柳東籬心中有數(shù),徑直走了過去。愿意到我家做保姆嗎?好。哪里的?鄉(xiāng)下的。叫什么名字?白仙紅。名字里有個紅字,難怪會臉紅。就這樣,柳東籬快速地為自己找到一位好保姆。
吃過午飯,兩人便大踏步地走上了一條逼仄、蜿蜒的鄉(xiāng)村公路。這年頭本地出門打工的人多,出門的人多了趕集的人就少了。留守在家的,除逢集偶爾上街買些生活用品,幾乎不會與鎮(zhèn)上往來。和平日一樣,路上車罕人稀。車罕人稀,路便顯得空曠。沒有了坐在班車上的拘謹(jǐn),剛才在鎮(zhèn)上館子里吃飯的沉默氣氛也消失了,白仙紅跟柳東籬兩人都像是從肩上卸掉了巨石,變得輕松起來,白仙紅甚至哼了一段《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對這首蘇聯(lián)歌曲,柳東籬自然再熟悉不過。田園如詩,興之所至,他也忍不住隨口清唱了一段,他唱的是臺灣音樂人葉佳修作詞的《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
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
暮歸的老牛是我同伴。
藍(lán)天配朵夕陽在胸膛,
繽紛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
喔嗚喔嗚喔喔他們唱,
還有一支短笛隱約在吹響。
舉目皆是丘陵,丘陵之上,層層疊疊的柏樹掩映著村莊,包圍著莊稼地,形如這午后爛漫的陽光,包裹著遍地的丘陵;又仿佛眼下婦人那身美麗妖嬈的碎花裙,優(yōu)美的曲線在遮遮掩掩之中,風(fēng)光無限,令人蠢蠢欲動。
剛走了不久,一株高大柏樹,如同天地間撐起的一把巨傘,自不遠(yuǎn)處涌入視線。柏樹隨處可見,只是,這棵挺拔在鄉(xiāng)村公路堡坎邊緣之上的柏樹卻不一般,很不一般,明顯高出一大截,腰身粗壯、臃腫,仿佛它是這丘陵間其余柏樹的老祖父似的,老態(tài)龍鐘,又生機(jī)勃勃,看上去很有些年頭。
好大一棵樹!柳東籬指著樹吆喝道。
大哥,你的眼睛沒吃油呀,你再看看,好好看看,那是不是一棵樹?!
柳東籬又細(xì)看了一番,果然,是兩棵柏樹呢,光天化日之下,竟情侶一樣深情地交纏著,上升著,廝守著。他恍然大悟似地說,小仙,你說我是不是老糊涂了,哎,我真是老眼昏花呀,人家在那里耍朋友,我差點(diǎn)沒看出來!
白仙紅聽柳東籬這樣一說,便癡癡地笑了起來,笑過,才說,東籬大哥你別謙虛呀,照模樣你壓根不算老,頂多就四五十歲,照精神說你只有十八歲,很年輕的嘛!說完,又大大咧咧地拍了拍柳東籬的肩膀,介紹說,我們這里的人把它們喊“公母樹”。
公母樹,好難聽的名字,沒文化!柳東籬說,我看,應(yīng)該叫“戀愛樹”才合適!
柳東籬嘴上這么說著,整個人卻仿佛化掉一般,隨著白仙紅剛才這輕輕一拍,這忽如其來的親密接觸,讓身子一下子悠悠白云似的輕了起來,輕得要飛起一般,見四下無人,便急急忙忙伸出手去抓,去撈,去追,就像一只手的影子在空氣中摸索自己的原形。
抓是抓住了,原形卻又眨眼從它的影子里滑了出去。
白仙紅沒想到自己的無意之舉,竟被柳東籬誤會了,又羞又悔,滿面桃花,恨不得地上長出一道縫。她想呵斥,想喊,想說點(diǎn)什么來著,可一張臉完全石化了一般,嘴里竟然無法擠出一個字眼。
柳東籬卻是厚臉皮,不但不害臊,不但不覺得碰了一鼻子灰,反而仰頭哈哈笑了幾聲,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那音域?qū)拸V、透著一絲絲邪惡的笑聲,把寂靜的鄉(xiāng)村小路震得漫長和蜿蜒起來,也把白仙紅的肉身震出了一道道裂縫。白仙紅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由碎片拼湊出來的人體,忽而,又像是一只逃不出柳東籬掌心的小螞蟻。
空氣中,有一種令人不安又令人欲罷不能的墮落氣息,在兩人之間心照不宣地彌漫著,擴(kuò)散著。
事兒,都是自己找的。
其實(shí),只要白仙紅稍稍冷靜,刻意地保持沉默,事情很快就會過去,不會再有另外一種版本。然而,事情最終的結(jié)果卻是另外一種版本。事情的最終結(jié)果是,白仙紅到底沒能守住一個人婦的底線,失去了一個丘陵地帶鄉(xiāng)村女人的清白。造成這樣一種嚴(yán)重的事實(shí),其實(shí)是因?yàn)?,白仙紅不該去路邊那片伸展而去的苞谷地。那片苞谷地其實(shí)離家不遠(yuǎn),就在家門前的水庫附近。綠油油的苞谷地,在事后的白仙紅看來,無疑蘊(yùn)藏著某種象征,當(dāng)然,白仙紅不知道世界上存在著這樣一種概念,她只是覺得那些飽滿膨脹的苞谷,和讓自己失去清白之身的罪魁禍?zhǔn)?,極為相像。
白仙紅之所以要去那片苞谷地,原本是為了解決一個需要及時解決的問題,一個正常人每天都會遭遇的問題,一個本質(zhì)上并不復(fù)雜的問題。早上,從綿陽出門到現(xiàn)在,她一直沒有方便過,雖然那個毛躁的出租車司機(jī)開著車在城里一路飛馳那會兒,她就有過這種念頭。其實(shí),只要忍一忍,也就到家了,家就在苞谷地對面的丘陵上,那再熟悉不過的小樓房,在柏樹林的縫隙里若隱若現(xiàn),就像在霧中斷了幾截似的,只留一些剪影。就是說,白仙紅完完全全可以在自家?guī)褌€人問題解決妥當(dāng)?shù)?,完完全全可以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但正是因?yàn)楹土鴸|籬有了那樣一小段插曲,羞慚就如同滾雪球一般,在白仙紅的肚子里快速膨脹起來,白仙紅只感到自己肚子里再也裝不下什么了,只感到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要方便,把這一小段人生插曲還有那些不好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地光光地尿出去,尿出身體。所以,當(dāng)她經(jīng)過這片綠油油的苞谷地,便一下子鉆了進(jìn)去,像一塊投進(jìn)水里的石頭,她眨眼就消失不見了。
白仙紅把問題解決得十分徹底,十分愜意,乃至于,她忘記了時間,忘記了迅速起身,用碎花裙收好自己雪白的屁股,也忘記了那個尾隨而至勢在必得的男人。
白仙紅在想什么呢?她想著應(yīng)該給家里的江一郎打個電話,告訴他,我馬上就要到家了,但她沒來得及把電話撥通,身后卻猝不及防的,憑空長出了一雙手,長出了一張嘴,長出了一個活生生的男人。柳東籬從身后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抱住了她。
白仙紅觸電般站了起來,大腦像是收割過的莊稼地,空空蕩蕩。白皙豐腴的軀體像被抽去了骨頭似的,軟成了剛剛從滾水里撈起的面條。她站著,一動不動,仿佛一只佇立在苞谷地里的稻草人。他熱烈地吻她,用情話澆灌她,然后,熱烈地進(jìn)入她,兇猛地撞擊她。苞谷尖尖的葉子,苞谷嬌嫩也鋒利的葉子,在他們的皮膚上留下了不經(jīng)意的劃傷,但是他們誰都沒感覺到疼。多維的世界變得單調(diào)起來,空氣中充滿了淡淡的情欲味道。他們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地點(diǎn),只有白花花、赤裸裸的陽光,照耀著丘陵,照耀著苞谷地深處這兩具干渴的肉體。瓦藍(lán)的天空里,忽然傳來一陣清脆的鳥聲。白仙紅仰頭的時候望見了,柳東籬仰頭的時候也望見了,那是一只漂亮的白鶴。一只優(yōu)雅的白鶴在寸草不生的遼闊里,飛過一座座墨綠色的、在陽光下顯得懶洋洋的丘陵,漸漸飛遠(yuǎn)了。
柳東籬終于癱軟下來,他的心頭升起一種隱秘的歡樂,征服者般的歡樂,帶著純粹而又殘忍的滿足。柳東籬覺得,面前這個氣喘吁吁的丘陵女人,也仿佛像一只美麗至極的白鶴。
過了很長時間,白仙紅都不敢睜開眼睛,她把它們瞇成一道道縫。仿佛,只有閉上眼睛,她才可以把剛剛望見的那只白鶴留在身體里,不讓它離去,不讓它飛遠(yuǎn)。
前面就是白鶴村,前面就是白仙紅的家。
從苞谷地里出來,白仙紅一直都是迷迷糊糊、云里霧里的,感覺如同做了一場夢。兩人又走了很長一段路,她才漸漸醒過來,恢復(fù)了記憶似的想起在那片綠油油的苞谷地,自己跟認(rèn)識和相處才短短三個月的名人畫家有了一種非同尋常的男女關(guān)系。從角色上說,自己只是柳東籬家的保姆,從身份上說,自己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鄉(xiāng)村婦女,但絕對不是那種隨隨便便的壞女人。既然你白仙紅不是一個壞女人,可為啥你白仙紅居然在自己老家在苞谷地里在光天化日之下和一個城里老男人做了那樣一件傷風(fēng)敗俗的傻事?你白仙紅是妓女嗎?你白仙紅不是妓女,卻連妓女都不如。人家做事收錢,你做那事收錢了嗎?你并沒有收錢,所以你連妓女都不如!你只是做了一件對不起天地良心對不起家庭的傻事!這個柳東籬,簡直就像電視劇 《紅高粱》里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余占鰲呀!只是,人家的故事發(fā)生在火紅的高粱地而我白仙紅是在綠油油的苞谷地,人家那是在拍電視劇在演戲而我白仙紅卻是活生生的經(jīng)歷!這個柳東籬,竟然把我一個有夫之婦那樣輕輕松松地偷走了,把我偷走了連一句道歉的話都不說!
白仙紅想到這里,悔恨不已,眼淚忍不住掉了出來?;丶业牟阶右猜讼聛恚孟裰挥羞@樣,才能幫助她消化內(nèi)心的憂傷。
哥,你把我一個有夫之婦那樣輕輕松松地偷走了把我偷走了一句道歉的話都不說?!
小仙,我偷走了你什么呢,你身上也沒少一塊肉少一滴血呀!我什么都沒偷你的!就算偷,也是你偷了我,我偷了你!
東籬哥,我好害怕!
怕啥?
你不像是個畫家,倒像個流氓無恥混蛋。
我就是流氓無恥混蛋,小仙,我們只是做了彼此都喜歡的事,何必斤斤計(jì)較,你說呢?
你們城里人對這事就這么隨便?
也不是呀,死了老太婆至今,我柳東籬對天發(fā)誓,只碰過你。
真的?
不騙你。
騙人是小狗。
……
東籬哥,你知道我為啥進(jìn)城打工嗎?
為啥,掙錢唄,錢是個好東西,人人都想掙錢。
說是掙錢,其實(shí)是為了下一代,也是為了下一代的下一代,兒子和兒媳婦馬上要去成都做試管嬰兒。我兒媳婦一直沒帶上小孩,只能做試管嬰兒。我們白家現(xiàn)在就這一根獨(dú)苗,沒辦法的事。
試管嬰兒挺費(fèi)錢的。
再費(fèi)錢也要生小孩,家里沒人,錢有屁用!
哎,也是。
不怕你笑話,我們丘陵的人日怪,不笑人窮,不笑人短,只笑人沒后。還有,我男的是上門女婿。
真稀奇。
不稀奇,是真的。
你不說這些,我真不知道。這樣,小仙,回城我給你一筆錢,拿去用,不用還。
下午四五點(diǎn)鐘,太陽變成了夕陽,一對被夕陽拉長了的并且有些歪歪斜斜的影子,終于齊刷刷躺在了丘陵半坡一座干干凈凈庭院的水泥地上。按理說,早該攏屋的,路上耽擱了那么長時間,白仙紅很不好意思。
庭院呈不規(guī)則的弧形,彎曲著,邊緣是紅色的磚墻,墻頭擺放著一些破損的花盆,花盆里有雪蓮,有“肉肉”,有仙人球,有牡丹,有繡線菊,有吊蘭。庭院靠里邊,有一棟兩層高的樓房。雖是樓房,卻并不挺拔,也不體面,仿佛是為了縮工減料、節(jié)約用錢才修的這樣一棟樓房。屋頂上,一組對稱的龍圖騰,圍著一顆籃球大小的圓珠嬉戲。漆刷得斑斕耀眼的水泥雕塑,在余暉里絢爛奪目,熠熠生輝。
白仙紅一眼就看出來了,家的里里外外是剛打掃過的。在這丘陵深處的村落里,許多人打掃院子都不用鎮(zhèn)上買來的那種塑膠材質(zhì)或者用棕櫚制作的掃把,而是用荊竹子綁成的自制掃把。水泥地上還有細(xì)微的掃痕,并且,還有兩坨新鮮的雞屎,如同他們此刻的影子一般,牢牢趴在地上。
一進(jìn)家門,白仙紅便故意大著嗓門說,歡迎大畫家到我家里做客,這兒就是我的家,你們城里人可別嫌啊!
明面上,白仙紅是說給城里來的客人柳東籬聽的,其實(shí),也是說給她的男人江一郎聽的。白仙紅看見,這當(dāng)口,滿面紅光的江一郎正在角落里殺雞,準(zhǔn)備待客。才五十多歲的人,江一郎已經(jīng)滿頭花發(fā),相貌呢,也幾乎可以忽略,簡直叫人不忍心細(xì)看。白仙紅忍不住將男人跟柳東籬比較了一番,覺得差距不是一般,而是天遠(yuǎn)地遠(yuǎn)!
柳東籬賞畫似的轉(zhuǎn)著脖頸,四周看了一番,話里有話地說,我嫌啥,我啥都不嫌!小仙啊,你們家條件不錯嘛,住這么大的房子,現(xiàn)在,還是農(nóng)村好??!又斜眼瞟向角落里那個正在殺雞的小老頭,心里猜測,這大概就是小仙口中的那個上門女婿了。天啊,這樣一個骨瘦如柴的家伙,居然娶了小仙,真是暴殄天物!
老頭子,快過來,客來了!
江一郎手中正提著一只叫得撕心裂肺的大公雞,往一只擱在地上的空碗里接血,那嫣紅的血液慢慢落進(jìn)碗里,開始流得很快,漸漸的,從雞脖子上流出來的血越來越少,變成了一滴一滴的,那一滴一滴的死亡,很快就凝結(jié)出一團(tuán)黑色血塊,死亡是黑色的。地上,扔著一把帶血的菜刀。耐心地忙完這些,其實(shí)已經(jīng)過了很長時間,江一郎才慢悠悠將手中的雞擱在地上,又在臉盆里凈了手,這才一步一步走到柳東籬三米遠(yuǎn)的位置,停下,滿是皺紋的臉上靦腆地?cái)D出一個微笑,說,稀客稀客,終于來了,請到屋里坐吧。
初次見面,柳東籬本想去握握手的,但很快在念頭里掐滅了這個想法,畢竟,不是城里那種社交場合,沒必要假模假式。又覺得,小仙的男人雖然比自己年齡小,但喊“小老弟”不合適,柳東籬便把聲帶調(diào)整到自以為很熱情的樣子,說,大哥,給你們添麻煩來啦!
不麻煩,哪里麻煩呢?我剛殺了一條雞,今晚上我們好好喝幾杯,感謝你對紅女子的照顧!“紅女子”的男人說著,轉(zhuǎn)身朝那只剛剛死掉的大公雞一指,又是一個靦腆的笑。
活到眼下這個歲數(shù),柳東籬算是閱人無數(shù)了,一看便心中有底,知道“紅女子”的男人是老實(shí)人,是善良本分的人。普通人也裝不出來。就有了一絲親近和好感,不再高高在上。一般情況下,柳東籬是要擺些架子的。
傍晚,到地里扯豬草的白海濤和孟小英也回來了,見了白仙紅,歡喜得如同小孩子過節(jié)。一家人團(tuán)圓,其樂融融。這景象讓柳東籬惆悵不已。
白仙紅指著柳東籬,讓兩個孩子去叫家里來的這位客人:柳叔。
白海濤和孟小英不但扯了滿滿兩大背簍豬草,最后,還從背簍里取出一塊被本地人稱作“木菌子”的玩意兒。木菌子屬普通菌類,但不能吃,卻寓意深厚,在丘陵地帶,要是跟某人說話,某人沒有聽進(jìn)去或者置之不理,人們就會說,你的耳朵是木菌子嗎?因此,木菌子這個詞,在本地是有些貶義的。
孟小英說,爸,媽,柳叔,你們看,我們今天遇到寶貝啦!
一塊木菌子,又不能吃,有啥稀奇的?白仙紅說。
江一郎顯然不同意白仙紅的說法,他說,木菌子不稀奇,但這么大的木菌子,我這輩子還是頭一次見!
白海濤嘻嘻哈哈地說,是我們從一棵大樹上掰下來的,小英說這塊木菌子像一只不聽話的耳朵,說是可以當(dāng)藝術(shù)品擺在家里呢!
對,把它放在家里,就不怕以后你不聽話了,要是不聽話,我把你的耳朵掰下來!孟小英沖著白海濤開起了玩笑。
幾個人也跟著樂呵。
玩笑歸玩笑,柳東籬還真就湊過去看了看這塊木菌子,別說,確實(shí)很像!并且,像一只很大的耳朵,如果再細(xì)細(xì)打磨一下,確實(shí)有觀賞價值,也的確可以制成一件藝術(shù)品。然而,讓柳東籬深深嘆服的卻不是這件原生態(tài)的藝術(shù)品,而是面前小仙的兒媳婦——這小丫頭的慧眼。生活看似千篇一律,其實(shí)是有層次的,就像一本書有它的厚度,就像地下巖層。古人說,仰觀象于玄表,俯察式于群形。如果不具慧眼,去繞過事物表象思考問題,一般人是想不到這一層的。自然,小仙想不到,她男人想不到,大多數(shù)人都想不到。他們只愿意相信事物眼睛能夠看見的部分,卻看不到它們的內(nèi)在,看不到它們在意義上的延伸、價值和內(nèi)涵。柳東籬作為一個老藝術(shù)家,自然是火眼金睛,心想,自己是不是碰到了一塊沒有來得及發(fā)光的金子?
果不其然,孟小英話還沒完,又掏出手機(jī),跟柳東籬說,柳叔,聽爸說你是個大畫家呢,你幫我看看我今天拍的這張照片咋樣?
哎呀,你那點(diǎn)小兒科,就別讓柳叔犯難了,再說,畫畫是畫畫,攝影是攝影!白海濤說。
孟小英卻翻了白海濤一個白眼,說,你呀,說了不算。便把那張照片找了出來,雙手遞到柳東籬面前。
孟小英用的手機(jī)很一般,像素似乎也不太高,但柳東籬還是認(rèn)真看了。照片拍的是一棵樹,樹很普通,就是一棵柏樹罷了,單憑這一點(diǎn),確實(shí)沒什么值得點(diǎn)評的。有意思的是這棵柏樹的生長背景。從照片上看,這棵樹是從一塊巨大的巖石中間部位生長出來的,并且,為了生長,為了拼命扎根,這棵樹居然把那塊巖石擠出了一道長長的、足有一厘米來長的裂縫,透過那道裂縫,能看見粗壯的樹根緩緩地伸向巖石內(nèi)部的幽暗處……
時下的年輕人都喜歡玩自拍,純屬自娛自樂,柳東籬萬萬沒想到,在這樣偏遠(yuǎn)的丘陵地帶,在這樣貧瘠的鄉(xiāng)間,居然能看到這樣一幅寓意深長的照片,就算是拿給行家去看,想必也會驚訝的。柳東籬看完,眼珠子光芒四射,忍不住激動地大聲宣布,確實(shí)是一張好照片,小仙,你這兒媳婦是一塊當(dāng)藝術(shù)家的好苗子啊,努力下去,必成大器!
柳東籬說得大聲,光是這聲氣,就足以令人信服。
或許,是聽了這句“努力下去,必成大器”,孟小英很不好意思地埋下頭,收回手機(jī),說,柳叔,其實(shí)我就是喜歡拍著玩!
柳東籬說,你這不叫玩,城里我有一堆攝影家朋友,都是臭狗屎,拍的還沒你這張好!姑娘,柳叔對天發(fā)誓,絕不撒謊!
晚上,在白仙紅家里,柳東籬和江一郎就著一塊塊美味雞肉,喝酒喝得十分盡興,他們從陌生人喝成了熟人,從熟人喝成了朋友,最后,喝到半夜喝到月光涂白了丘陵每一寸土地,兩人已經(jīng)喝成了恨不得穿同一條褲子的好兄弟!這天晚上,平日里少言寡語的江一郎滔滔不絕,恨不得把肚子里知道的那些事,全都摻進(jìn)酒杯,讓柳東籬喝下去。柳東籬呢,則變成了一只耳朵。柳東籬忘了自己什么時候睡著的,他記得的是,半夜里,按照他的提議,兩人把酒桌轉(zhuǎn)移到了屋外的月光下面,說是要帶兄弟像古人一樣喝酒賞月。也還記得,差不多快要趴在桌上睡著的時候,搖搖晃晃的江一郎正高高舉著酒杯,一邊指著月亮高喊,嫦娥妹妹別睡覺啦,下來陪我們兄弟喝酒吧……
然后,就是白仙紅那一聲河?xùn)|獅吼,她吼的是,兩個瘋子!
折騰大半夜,白仙紅才將“兩個瘋子”全部安頓好。
終于躺在床上,可以休息了,白日里的情形卻一幕幕劃過腦海。
江一郎已經(jīng)睡得死豬一樣了,鼾聲如雷,臥室里彌漫著一股濃濃的酒氣。
夫妻分別幾個月,后天又要返城,她打算在綿陽繼續(xù)給柳東籬做保姆,過年再回。這次,兩個孩子要是在成都手術(shù)順利,明年自己就能抱孫子了。白仙紅一個人想著這些,心緒萬千,竟翻來覆去睡不著了,就想把男人喚醒說說話,用手去捂江一郎的鼻子,毫無反應(yīng),又伸手去摸男人的敏感部位,那地方也睡得跟死豬沒有分別,于是背過身去,閉目養(yǎng)神。
塵世間的萬事萬物,都是沿著各自軌道運(yùn)行的。
據(jù)白仙紅安排,柳東籬是要在她家里住上兩晚,明日白天里由江一郎帶著柳東籬去水庫轉(zhuǎn)轉(zhuǎn),去看這位住在城里的鄉(xiāng)土畫家心心念念的白鶴,然后再釣些魚回家燒著吃,隔日再返城。去年,綿陽許多縣區(qū)都在鬧非洲豬瘟,整個丘陵地帶成了重災(zāi)區(qū)。眼下,鎮(zhèn)上肉價已經(jīng)漲到三十多塊錢,很多城里人也開始抱怨吃不起豬肉了,在水庫里釣些魚回來招待,既盡了地主之誼,也節(jié)約了待客成本。
總之,計(jì)劃本來是這樣的。但就在第二天早上,一件事像是蓄謀已久一般,突然地從白鶴村的一小塊天空上掉下來了,驚動了村莊里所有的人,也擾亂了白仙紅的待客計(jì)劃。
起因是,天蒙蒙亮的時候,白鶴村出了一件大事:村里的老光棍白恨水死了。
一個人死了就死了,地球還不是照樣轉(zhuǎn)?
話可以這樣說,但這白鶴村情況有些特殊,往上數(shù)上幾代人,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是熟人,就是親戚。按照輩分,白恨水是白仙紅的表叔。
最先發(fā)現(xiàn)白恨水死掉的人,是村里的索蓉子。索蓉子的男人常年在南方打工,據(jù)說,和老光棍白恨水暗地里有情人關(guān)系。一個相當(dāng)于守著活寡,一個只是因?yàn)榧业妆〔乓恢睕]有討上媳婦的老光棍,就算擦出點(diǎn)火花,就算暗地里成了搭伙夫妻,也是人之常情。人生苦短,難道就不能搭伙做一點(diǎn)點(diǎn)快樂的事?犯不著大驚小怪。總之,很長一段時間,白鶴村的人都是這么認(rèn)為的。但是,今天早上,白恨水用自己的死,驚動了白鶴村的父老鄉(xiāng)親,也還了索蓉子一個公道,一個清白。
白恨水是死在自己家里的,死得很蹊蹺。
索蓉子是早上出門扯豬草的時候,發(fā)現(xiàn)白恨水死在家里的。
其實(shí),發(fā)現(xiàn)白恨水死了的這天早上,就有人質(zhì)疑,你索蓉子出門扯豬草,白恨水是死在自己家頭的,難道,你是去他屋頭扯的豬草?
索蓉子忽然破口大罵:你們良心都讓狗吃了嗎?我是去扯豬草的時候,想著把他昨天送給我的幾個饃給他送回去,他一個老光棍,又窮得叮當(dāng)響,自己都吃不起飯,還跟老娘裝什么大方?!
有這句話,白鶴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這才想起,原來就在昨天,這個白恨水居然自己做了很多饃,給村里挨家挨戶都送過!在白鶴村,送饃這件事在以前窮苦的歲月很流行,哪家人做了饃都要給關(guān)系好的人戶送一點(diǎn),那樣窮苦的歲月,一個饃不止代表人情,甚至還可以續(xù)命。饃是白恨水下午開始送的,白仙紅家里也有份,是昨天孟小英給柳東籬看照片不久之后送過來的,嘮叨了幾句,他便頭也不回地走了。當(dāng)時,白仙紅還留白恨水吃晚飯,他說,還有事。
人們說,看樣子,白恨水的死,像是預(yù)謀好的。臨死前挨家挨戶送饃,想必是在感謝平日里父老鄉(xiāng)親們的接濟(jì),或者是希望他自己死后請父老鄉(xiāng)親把他埋了?白恨水的死,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劃過這片丘陵上人們的胸口,每個人都感覺到了刺骨的疼痛。
當(dāng)然,最讓人心痛的是,白恨水死得有些奇怪,也很蹊蹺。白恨水把門關(guān)得死死的,很多村里人知道,這個家徒四壁的老光棍平日里沒有關(guān)門這個習(xí)慣,這是其一;其二,白恨水是死在自己床上的,并且,死前把自己脫得一絲不掛,是赤裸裸死掉的。死去的白恨水,像是故意要讓自己一無所有、無牽無掛地走掉,生不帶來死不帶走。
這天上午,經(jīng)派出所的警察同志鑒定,白恨水是喝農(nóng)藥自殺的。
人們唏噓不已。
白恨水的死,讓善良的村民們淚如雨下,紛紛出錢出力,決定送他最后一程。
村里發(fā)生這樣的事,家家戶戶都不會繞開。白仙紅一家當(dāng)然也不例外。
本來,江一郎今天是要帶著柳東籬去水庫邊釣魚看白鶴的,眼下,計(jì)劃似乎只能擱淺了,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在白恨水的無主之家聚集,為死者服務(wù),他們家里也不能不去人。但是,似乎又不能全都去。至少,非親非故的柳東籬是不能去的;并且,出于忌諱,明后天也將啟程去成都做試管嬰兒的兒媳婦孟小英也是不能去的。家里其余的人,似乎都必須去幫忙。于是,江一郎和白仙紅商量了一番,決定讓兒媳婦孟小英留在家里陪客人,等柳東籬睡醒,就帶著去水庫邊轉(zhuǎn)轉(zhuǎn),看看這里的白鶴。
一家人,于是沿著各自的軌道運(yùn)行。
柳東籬起床的時候,已是午后。昨夜的酒精尚未在身體里散去,他的眼底埋著一絲血紅。
孟小英一直等候在家,等著柳東籬起床,等著陪他去水庫邊轉(zhuǎn)轉(zhuǎn),去看那些白鶴。臨出門,婆婆媽交待得很清楚,說柳東籬想看白鶴。孟小英心里暗笑,這個老頭還挺奇怪的,白鶴有什么好看的?不過,人家畢竟是城里來的畫家,又是名人,能和普通人一樣嗎?再說,昨天柳東籬的那一通表揚(yáng),也讓她滿懷感激,畢竟,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人物那樣欣賞和肯定自己的藝術(shù)眼光。默默地,孟小英將柳東籬視為知己。
孟小英帶著柳東籬出門去水庫邊的時候,已是午后兩點(diǎn)。
水庫就在昨天來的路上,不是很遠(yuǎn)。
昨天烈日當(dāng)空,今天的天氣卻似乎有些陰沉,天空像一塊灰色的抹布,有些冷。墨綠色的柏樹林也變得死氣沉沉的。好在,出門前,青春靚麗的孟小英美美地把自己打扮了一番,她穿上了去年白海濤情人節(jié)給自己買的紅色長裙,看上去,就像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女。柳東籬的眼里便有了亮色。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話,順著蜿蜒的鄉(xiāng)村公路,不到十分鐘,便走到水庫邊。微風(fēng)把水面吹得皺巴巴的,層層漣漪像無魚的沙漠。兩人都舉目四望,卻沒有看見一只白鶴。三歲小孩也知道,水庫邊隨時都能看見白鶴,奇怪的是,平日里那些白鶴今天就像是集體搬遷了似的,無影無蹤。
柳叔,白鶴今天是不是放假了?孟小英嘴上說著玩笑話,內(nèi)心卻有些著急,恨不得朝水庫里扔下一枚炸彈,把那些白鳥炸出來。畢竟,柳東籬想看白鶴。
柳東籬卻是一臉無所謂的樣子,指著水庫對面的苞谷地,告訴孟小英,昨天,我跟你媽在那邊的苞谷地里看見過白鶴,一只很漂亮的白鶴。
柳東籬只是隨口說說而已,孟小英卻當(dāng)真了,拽著他的胳膊說,柳叔,走,咱們就去那邊苞谷地看看去。
在去苞谷地的途中,柳東籬又將孟小英昨天那張照片狠狠表揚(yáng)了一番,孟小英嘴上謙虛著,心里卻樂開了花。柳東籬表示,如果孟小英愿意,干脆哪天來城里,他可以通過關(guān)系在文化館給她找個工作,當(dāng)個攝影師,或者自己教她畫畫也行,藝術(shù)都是相通的……
到時候,我一定去城里找柳叔,給柳叔當(dāng)徒弟!天空一片灰茫,連一只白鶴也沒有,但孟小英夢想的藍(lán)天,似乎已經(jīng)觸手可及。因?yàn)榧?,孟小英的胸脯微微顫抖著。這一切,柳東籬都看在眼里。
當(dāng)柳東籬和孟小英走向昨天那片苞谷地的時候,為白恨水喪事操心半天的白仙紅差不多已經(jīng)累壞了,畢竟是剛從城里回來,是見過世面的人,鄉(xiāng)親們便把白恨水的喪事交由白仙紅安排,畢竟,這事沒有主心骨也不行。一個老光棍,就這樣死去了,真是太可憐了,連個送葬的后人都沒有!在白恨水家里,白仙紅心頭不時閃出這樣一種同情,因而更加堅(jiān)定,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都要讓家里有個后人,自然,這個擔(dān)子落在兒媳婦孟小英身上。自然,白仙紅想起了孟小英,想起了家里的客人柳東籬。此刻,他們在做什么?這么想的時候,白仙紅的眼皮子忽然跳了一下,一種不安籠罩在心頭,她決定抽空回家看看。家里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想必,他們還在水庫邊看白鶴吧。在自家庭院,白仙紅往水庫方向放眼望去,她竟然望見了一只白鶴,那只白鶴正閃動著翅膀,朝鎮(zhèn)上的方向飛去!然后,她又看到了昨天那片綠油油的苞谷地,看見了一個紅點(diǎn)、一個黑點(diǎn),在鄉(xiāng)村公路上慢慢地走。白仙紅的心一陣狂跳,甩開腳步,便朝著那片綠油油的苞谷地跑去……
柳叔,昨天你們就是在這片苞谷地里看見過白鶴?
是的,就在苞谷地那邊,挨著水庫那里。
走,我們穿過苞谷地,再去看看,或許,那邊有白鶴的窩呢!
孟小英說完,擠出一個明亮的微笑,白生生的牙齒,讓柳東籬心頭一晃。
當(dāng)兩人走進(jìn)苞谷地,人形被苞谷地完全淹沒的時候,柳東籬忽然停了下來,一個大膽的想法讓他無法自拔。他說,孟小英,我們在這里休息一下吧,我累了,想喘喘氣。
孟小英也不好說什么,就說,好。便跟著柳東籬在一棵苞谷下面坐了下來。
小英,你真漂亮,這裙子也漂亮……
謝謝柳叔夸獎。
小英,干脆做我的徒弟吧,我教你畫畫,今后能掙很多的錢,只要你……
孟小英剛要說謝謝的,一張伸展而來的嘴已經(jīng)把自己的嘴堵住了,帶著嗆人的酒臭味……
孟小英蒙了,完全沒有預(yù)料到眼前這個身份體面被自己尊敬仰望著的城里人,會跟自己做這樣的事。
柳叔,不要這樣!孟小英拖著哭腔,一把推開自己本來想要道謝的那個男人!
柳東籬完全不能自持,他顫抖著,不顧一切把孟小英撲倒在地。
孟小英哭泣著,掙扎著,不讓柳東籬得逞。
“畜生!”
吼聲在空氣的皮膚上突然炸裂。
一塊忽如其來的石頭讓一切安靜下來。那塊匆匆趕來被白仙紅順手握在手里的石頭,狠狠砸在柳東籬的后腦勺上,一股殷紅的血,瞬間噴了出來,噴向一株正在抽穗的苞谷……孟小英睜開眼睛,看見婆婆媽白仙紅因憤怒而扭曲的臉孔。柳東籬一聲未吭,在苞谷地上渾身篩糠一樣抽搐一陣,便一動不動了。
白仙紅流著眼淚將孟小英從地上拉了起來,仰頭的時候,孟小英看見一只漂亮的白鶴,正從苞谷地上面這塊灰色的天空飛過,眨眼又飛遠(yuǎn)了。
白仙紅流著淚將孟小英推出苞谷地,她一邊揮手,一邊語氣平靜地說,小英,快回家去叫人來,記住,有媽在,誰都別想欺負(fù)你!
然后,她膝蓋一彎,不堪重負(fù)般地順勢跪下了,跪在丘陵寂寞肥沃的泥土之上,姿態(tài)莊嚴(yán)肅穆,恍若一只恬靜的白鶴。
天邊,遠(yuǎn)遠(yuǎn)傳來一粒粒清脆悅耳的鳥鳴,白仙紅想起來,那應(yīng)該是白鶴的聲音。她支著脖子抬頭去找去看,然而,那白鶴好像已然飛入了云端,孤零零的穹隆空空蕩蕩的,很是蒼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