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何曉坤的詩歌創(chuàng)作 評論"/>
高文翔
何曉坤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起步時期屬于著名的云南昭通師專文學(xué)群體,作為學(xué)校文學(xué)社社長的何曉坤,自然是其中的重要骨干。1986年畢業(yè)后,何曉坤回到故鄉(xiāng)羅平教書,繼而融入到當(dāng)時的滇東文學(xué)群體中,成為當(dāng)時曲靖詩壇一顆閃亮的新星。1990年3月,何曉坤創(chuàng)作了自己前期詩歌的代表作之一《大鳥》,這首詩后來獲得了在當(dāng)時影響廣泛的“1992 首屆珠江源杯全國詩大賽”一等獎。20世紀80年代的中后期至90年代的中期,這是何曉坤詩歌創(chuàng)作的豐收期。1996年6月,何曉坤創(chuàng)作了長詩《頌辭》,這是詩人這一時期最重要的代表性作品。此后何曉坤的人生足跡發(fā)生改變,涉足政商兩翼,基本停止了詩歌創(chuàng)作。2002年12月,作家出版社出版了何曉坤的詩集《螞蟻的行蹤》,這是詩人對自己前期創(chuàng)作的一個展示和總結(jié)。時間進入2010年,當(dāng)很多人都以為何曉坤不會再涉足詩歌創(chuàng)作時,何曉坤卻迎來了自己詩歌創(chuàng)作的又一個爆發(fā)期,在秋冬之際一口氣創(chuàng)作了數(shù)十首品質(zhì)上乘的詩作。在何曉坤的詩歌創(chuàng)作歷程中,這一前一后、一斷一續(xù)中間相隔15年。何曉坤的前期詩歌究竟具備哪些突出特質(zhì)?詩人新近創(chuàng)作的這些詩作,它們所展示的究竟又是何種樣的新面目?筆者試圖對何曉坤的詩歌創(chuàng)作進行論述。
一
從收入詩集《螞蟻的行蹤》的詩作來看,何曉坤寫作時間較早的詩作是寫于1985年11月的《畫像——祭爺爺》,及寫于1986年11月的《老祖母》《憶祖母》三首詩。其中《畫像》一詩中有這樣的詩句:“爺爺/沒有鼓聲和雷聲/你就把歲月之刃扎入脖頸/用血開始化妝用血染紅祭壇”。《老祖母》一詩中說,“那一年發(fā)生了罕見的干旱/老祖父悄悄地枯萎了/剩下不倒的樹桿/懸掛著老祖母”。雖然從這些零星的詩句中我們尚未看到事情的全貌,但我們已然確切感受到這些過往事件對剛剛涉足詩歌創(chuàng)作的何曉坤的影響。在詩人雷平陽談?wù)摵螘岳ぴ姼鑴?chuàng)作的《無形的家居》一文中,我接觸到何曉坤1986年夏天寫出的另外一些詩句:“1972年是個黑色的洞/站在洞口上的我只有七歲/洞外好大的風(fēng)/奶奶我站不住了呀/七十多歲的奶奶脖子上掛著木牌/她望不見我/她干枯的白發(fā)被風(fēng)吹走/她以膝代步/路上鋪滿了破碎的碗片/閃閃發(fā)光/奶奶的血像一朵朵被風(fēng)吹下的花/裝點大路……”這幫助我們多少明白了詩人這些詩作中所指涉的事件的真相。由于種種原因,我們這個社會曾經(jīng)刻意地將人劃分成三六九等,中國社會中有很大一部分人曾被那個時代狠狠地踩在腳下。和所有隱起尊嚴惶惶茍活的人們一樣,何曉坤的祖輩顯然也是那個特殊時代毫不起眼的渺小的祭品。這些事件到今天雖然已經(jīng)成為歷史了,但祖輩曾經(jīng)的遭遇,卻成為詩人何曉坤內(nèi)心深處揮之不去的一個巨大陰影。在寫于1988年12月的《頌歌》一詩中,詩人動情地寫道:“親人吶親人/在你們匆匆的足音里/我的理智和情感都將疼痛終生”。出生于羅平富樂大山深處的何曉坤對自己的家族和親人一直懷有綿延深廣的笨拙偏執(zhí)的愛,親人的不幸是詩人靈魂深處永遠的痛。這種沉重濃熾而簡單執(zhí)著的情感,是何曉坤詩歌精神的支點,同時也是他俗世生活的支點。 我想,這是我們理解何曉坤詩歌悲愴沉郁風(fēng)格一個重要的切入點。
20世紀80年代末期的何曉坤,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大走向是對以故鄉(xiāng)羅平和滇東高原為地緣背景的風(fēng)俗民情和自然風(fēng)物的描繪與表現(xiàn),總體看這與當(dāng)時曲靖詩壇、云南詩壇的詩歌時尚大體一致。當(dāng)時何曉坤的特別之處在于其所關(guān)注的并非僅是那些人們通常認為的高昂提氣的描述景象,和別人不一樣,何曉坤明顯地關(guān)注到死亡主題,并盡情地予以展現(xiàn)。如在寫于1989年2月的《入棺調(diào)》一詩中,詩人以民間巫師第一人稱的方式進行告白,全詩富有濃烈鮮明的民間色彩:
此時是吉日良辰 孤獨的亡靈/大紅冠子的公雞叫出了最后的聲音/黑豬的頭放在案桌上/香白的米飯有三碗 大壇的酒灑在了路上/亡靈 先穿好你的衣服/嶄新干凈的衣服 裹緊你滿是補丁的一生/然后跟著我來……/吃五谷的人 點三炷清香送你/冬牧的人 燒一張羊皮送你/壽棺是孝男用柏木做的/刀斧不入的柏木不生蟲子 亡靈/你放心住進去 柏木芳香長存/柏木驅(qū)邪避神吉祥靈驗/你的后代會人丁大發(fā) 富貴兩全/……你進去吧 關(guān)起你的門來/買路錢已備好 喪靈冠已扎好/只要七芯燈點燃 你就會/三魂裊裊歸天界 七魂悠悠赴黃泉
同期寫作的另一首詩《孝歌》可看成是這首《入棺調(diào)》的姊妹篇,它同樣寫得異常精彩并富于神秘氣氛,“死去的人 你好好走/黃泉之路多風(fēng)雨 望鄉(xiāng)臺上莫回頭”。通觀何曉坤的詩歌創(chuàng)作,凡是涉及到死亡題材和主題的,都是寫得比較透徹和成功的。我不好妄言何曉坤手里到底掌握了什么樣的神秘鑰匙,但可以肯定,這同樣與詩人獨特的家庭身世有分割不開的復(fù)雜關(guān)聯(lián)。同樣是植布在高原的山川地理,同樣是在人們頭頂飄蕩的雷電風(fēng)云,在何曉坤的筆下呈現(xiàn)的往往是別樣風(fēng)貌,與我們多數(shù)人想象中的滇東高原景象殊異。如《苦謠》一詩:
停在我的鞭梢吧∕孤獨的黑云 一副脊梁背負著一片天空∕你要向哪座山頭挪去∕停下來 高空的巫師∕蕎花的眼睫上掛滿薄冰∕百草昨夜枯萎 根燃燒在泥土深處/……高空的帝王 在這樣的高度俯瞰人類∕所有的靈魂都無法得到赦免∕就這樣在寧靜中超度一切∕無所謂悲哀或歡喜……
可以看到,哪怕是在一些頌歌式的詩篇中,何曉坤詩歌的選擇視角都是獨特和不可復(fù)制的。黑云是高空的巫師,是高空寂寞的帝王,蕎花的 眼睫掛滿薄冰,百草在一夜間枯萎……這里不僅沒有浪漫的白云彩云或者其他什么,連所有的靈 魂也都無法得到赦免。如此沉重的視點,肯定不 是每個人都能夠去捕獲索取的。何曉坤前期詩作中寫得較為成功的詩作,或多或少均具有類似 格調(diào),如《苦蕎》《英雄祭》《山祭》《水祭》《樹祭》等等。如果我們非要將何曉坤的這類詩作劃入滇東高原地域詩的行列,那么我們必須承認這是一個別樣的高原,是一個只屬于何曉坤的高原。
二
20世紀 90年代初期是詩人何曉坤的詩歌創(chuàng)作明顯走向成熟的時期,《大鳥》一詩的成功創(chuàng)作是一個明顯標志。如前所述,這首寫于1990年 3月的詩作當(dāng)之無愧地獲得了“1992 首屆珠江源杯全國詩大賽”一等獎。這首詩是當(dāng)時的詩人呼喚和傾慕英雄精神、向往英雄風(fēng)范的寫照,即便是時隔 20年之后再次閱讀這首詩,它帶給我的震撼依然鮮活如初:
落魄的帝王 從傳說升入高空∕猝不及防身不由己∕飛行是唯一的選擇∕它的背景 藍天和云∕高遠而深邃∕而大鳥 失敗的俠士∕滿目倦容 神情可怖∕羽毛懸在高空∕優(yōu)美的行姿∕已被陽光的十指殘忍地撕下∕栽入墻內(nèi)的風(fēng)景
這只宿命的大鳥神情疲憊卻依舊要背負飛翔的使命,它無處可飛卻依舊要飛,它無法履行使命卻依舊肩負使命?!按篪B 在精神的藍光下∕搖動雙槳 笨拙而專注∕從森林到巢穴從天空到天空∕大鳥的羽毛遠離了諾言的祭臺∕潔白 而華美”。孤獨的大鳥飛臨人世,它憂傷而又孤傲地陷落在自身所認領(lǐng)的生命軌道,它是清醒 的,它矛盾而自知。大鳥“一只翅膀指向天堂∕ 另一只翅膀指向地獄∕……指向天堂的翅膀膨生著欲望∕指向地獄的翅膀苦撐著肉體”。這只孤絕藍天的大鳥想超越世俗的自己,然而它的世俗的肉身卻在下墜; 它想和世俗和解,然而它的精神的另一面卻在拼命的高攀,于是大鳥就只能不停地在精神和肉體的世界中徘徊,“以華美的羽毛叩拜神靈∕以鋒利的爪子踩著人間”。神靈當(dāng)然是最后的歸宿,而人間永遠有種種說不盡道不明的苦難容不得大鳥妥協(xié)。由此,我們讀出了詩人對人間苦難所懷抱的不和解的堅毅姿態(tài)??嚯y是既定的,使命是自擔(dān)的,“盤旋的瞬間 大鳥∕靈魂的小刀 小心翼翼地伸出肉體∕剃刮天空蕪雜的胡須∕天空明凈 前程似錦/大鳥駐足空中/天堂與地獄的距離均等/都只一翅之遙 大鳥橫陷其中∕兩只翅膀指著兩個方向∕不知如何扇動”。升高抑或下墜,崇高抑或沉入世俗,精神的無限渴求和世俗的必然安排……這永遠的折磨不會自行消解,它的糾纏由始至終,大鳥別無選擇,它只能義無反顧地去完成這個過程:“大鳥駐足空中∕等待槍聲的響徹∕那動人的時刻∕大鳥∕一只翅膀飛向天堂一只翅膀落入地獄”。使命、搏命、奮爭、崇高與隨波逐流、認命、安命、卑俗等等歷來相對而密不可分,大鳥所陷入的這兩面即是身在世俗的智者、慧者和勇者所面臨的兩面。大鳥不可卸載的命運擔(dān)當(dāng)令人肅然,《大鳥》一詩的深邃使人倍感震撼。
在何曉坤前期的詩作中,“鳥”的意象多次出現(xiàn),除《大鳥》中的大鳥之外,還有《圣鳥的行姿》中的圣鳥、《啞鳥》中的啞鳥,以及林中的鳥、吉祥的鳥、黑鳥、紅鳥,及同屬鳥類的云雀、鴿子等等。以“大鳥”為代表的鳥類在何曉坤前的期詩作中現(xiàn)身,并且作者的情感投射多半是正面的積極的,這給我們帶來一個思考,即“大鳥”在詩人的內(nèi)心深處究竟占據(jù)著一個什么樣的神秘位置?通過上述的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大鳥”包括啞鳥、林中的鳥、黑鳥等在內(nèi),它們是何曉坤詩歌意識中的英雄原型。這個原型的構(gòu)成極其復(fù)雜,它們在深層次上多少帶有作者祖輩受劫不馴的身影,帶有作者父輩經(jīng)手磨難的痕跡,當(dāng)然更帶有作者自己自虐式寫作的精神印跡,并不可避免地帶有作者精神深處所崇尚的英雄標桿如屈原、杜甫等圣賢豪杰的印跡。當(dāng)我們在何曉坤的前期詩歌中一再地讀到《啞鳥》中“啞鳥潛伏在聲音的背后/它單純的手指/游上歲月的枝條/彈出土壤的芳香/啞鳥以天使的莊嚴/在季節(jié)之外歌唱”,《林中的鳥》中“林中的鳥 偶爾思考的時候/先滿眼迷惑不解/片刻之后 林中的鳥/便望著遠遠的天空/哈哈大笑”這樣的詩句,我們更加明白無誤地觸摸到了這個隱秘的事實。
何曉坤前期的詩歌寫作,值得我們關(guān)注的還有另外一個事實——對神靈、眾神、主、天蒼等概念充滿敬畏的陳述。如詩作《一生》:
面對神靈 抖落內(nèi)心的隱秘∕我們的一生 籠罩在神的靈光之下∕我們的一生 高掛在神的額頭∕……在蒼天之下 在神的腳趾之下∕就要一點一點地焚燒干凈
神靈何在?對于心有神靈的人來說,神靈無處不在。這個在那些徹底的無神論者看來根本不是問題的問題,為什么在何曉坤這里顯得如此重要呢?原因就在于詩人靈念深處始終存有善惡評判的良知,詩人精神深處始終浸透著傳統(tǒng)文化的靈汁。人類或說我們每個人需要不斷焚燒的,正是那些并不潔凈的欲望、隱私、愛恨等等?!霸谝怪卸\告∕平安始于懸而未圓的清月∕主的足跡遍布蒼穹”(《夜》) 。主就是上蒼,就是良知的審視者,就是神?!疤焐n之下幸福的生靈∕深深的瞳穴填滿了悲哀和正義”(《懷念大師》)。神靈也好,主也好,天蒼也好,它們實際上就是我們內(nèi)心存在的判別事物的標準,就是經(jīng)由期望中的人道、圣道而達至的最終的天道。俗話說“離地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究竟是心中有神好,還是徹底的無畏無懼好,中國當(dāng)今60 余年的歷史似乎已經(jīng)作出了回答。何曉坤是心有神靈的詩人,對何曉坤個人來說,寫詩就如同修行一樣,是一個無論身內(nèi)還是身外都需要不斷清洗的過程。不管你贊同還是不贊同,這是何曉坤有別于其他詩人的一個顯著特點。
三
何曉坤前期詩歌創(chuàng)作的高峰之作,是寫于1996年6月的長詩《頌辭》,這首詩全詩長達300 行。詩人在此詩題記中寫道:“最后的夢想在枝頭燃燒/死亡來自語言的深處”。這個禪語般的題記究竟想告訴讀者什么,自然需要通過對全詩的解讀才能得出結(jié)論。然而一個頗具難度的程序首先是如何來解讀這首詩。我相信對于沒有足夠耐心的讀者來說,這本身已經(jīng)是一個挑戰(zhàn)了,但是當(dāng)我們耐心地讀完這首詩、讀懂這首詩,我們無疑獲得了一個驚異的發(fā)現(xiàn)——寫詩這件事是可以與神圣掛鉤的,它是一個很值得人們?nèi)ズ煤米鲆蛔龅幕顑骸?/p>
《頌辭》究竟想說什么,說了些什么?這是一次悲愴沉郁、焦灼輾轉(zhuǎn)而又大義自在的有關(guān)生存、心靈關(guān)照、迷誤、鬧劇、新生、再生的精神之旅,它以博大深廣的筆觸描繪了詩人的精神自我所歷經(jīng)的一個艱難的滌舊迎新的過程。猶如鳳凰集香木自焚以獲取新生一般,詩作展現(xiàn)了90年代中期詩人精神救贖的獨特路徑,并在最后給出結(jié)論說“讓我們?nèi)ふ矣⑿邸?,尋找那個曾用巨足踩疼所有思想的神圣職責(zé)的承擔(dān)者。
全詩共分為八個部分,各部分分別以“之一、之二、之三、之四、之五、之六、之七、之八”的方式依次推進。在第一部分中,詩人一開始就通過密集突兀的意象呈現(xiàn),將一場即將舉行的祭祀之禮的情境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
像眾神相約而流的某顆淚滴/許多事物似有安排而又猝不及防/面對滿山滾動的石頭和預(yù)言 面對風(fēng)/風(fēng)中假寐的神話/就讓晚禱的花兒提前開放/讓草甸上的羊群接受忠貞的洗禮/晚歸的狼群里環(huán)繞著一百只幼鳥的呢喃/那朵距離天空最近的黑云/在無限溫暖的夜晚由黑而白/由白而紅 最后熊熊燃燒在時間的鍵盤上/純正的生靈已搭好了祭臺 上好了祭品/莊重地跪下去 感謝先知詩歌/感謝時間和存在 不可捉摸的永恒……
猝不及防的事物不可避免地到來,石頭在風(fēng)中滾動,神話在風(fēng)中假寐,羊群即將接受忠貞的洗禮,一百只幼鳥環(huán)繞著晚歸的狼群,黑云亦然變白變紅。這一切不為別的,就為著一個即將到來的龐大事件,一場牽涉到人們即將對精神、道德、責(zé)任、使命等恒久范疇予以反思的精神之旅。“沿著一條河流 沿著一條謙卑的線路∕走過去 認真閱讀置于高空的每個顯目的詞語∕道德 責(zé)任 榮耀 使命 羞辱 法則∕香煙 廢墟 伴侶 智慧和政治∕韭菜和藝術(shù)……”透過這些涵義廣泛的語詞,我們讀出了作者所欲達至的宏大企圖。顯然,這樣做是需要有一點藝術(shù)的勇氣和膽量的。
第二部分以神話的方式描述了四組人的誕生,這四組人分別是孩子、老人、女人、一群人。孩子用圣潔的小手抹去天空的灰塵,老人用干枯的雙手捧起太陽和漫山遍野的春光,女人用粗糙的大手撕去了誕生的胎衣,最后出來的一群人在看見滿地花瓣的同時也看到滿目飛舞的刀光。人類自身并不美好,他們不可避免地遭遇到災(zāi)難,“在麥芒中奔走和死亡的人群/在麥秸中筑巢和躲藏的人群……與鋼鐵和玻璃無關(guān)的談判/與愛情和欲望無關(guān)的哭泣/……你低頭看地 蛇行蠕動的是寂寞的村落/舀水的人站在溪邊 舀水的人沒有手鐲/舀水的人消失在遙遠的季節(jié)/被拖長的影子 鑲進靈魂的荒崗……”苦難無邊,希望何在?在提供營養(yǎng)和口糧給我們生存的“歷經(jīng)劫難的麥地”。
第三部分以“懷中的女人睡了沒有∕懷中的女人醒了沒有 嬰兒的小手∕是否抓住了時光的臂膀 嬰兒的小手∕是否觸到了諾言的白帆”為切入點展開。女性和嬰兒無疑是母性和生命的象征,面對母親和新生命被摧殘的命運,面對被喧鬧啄傷的森林、撕裂的花朵、追云的倦鳥、魚腹中的歷史,“詩人的左眼是沉默 詩人的右眼是懦弱”,“天堂的圍墻外∕死了多少沒有歸途的來客”。使命就這樣被擱下撂下,英雄的位置處于令人失望的虛空狀態(tài)。
第四部分集中展現(xiàn)的是一座城市迷離的景象,它的建筑、人群,鋼鐵和輪胎、玻璃和大腿等眾多紛亂的事物,以及曾經(jīng)顯赫一時的“一條虛設(shè)的河堤”:
去走一條虛設(shè)的河堤/圣鳥已回歸天堂懷抱豎琴的智者/在兩扇門之間 懷抱豎琴的智者/在水波之間 另外的笛聲沿河流淌/虛設(shè)的長椅上/女人仰頭望天 男人的頭埋在女人的大腿之間/疲勞的城市躲進了呼吸/古老的城市躲進了呼吸/虛設(shè)的黃昏 在遠離城市的山坡/熊熊燃燒
這是在宣告一座城市其實已經(jīng)遠離人們美好的設(shè)想和愿望,它已被“圣鳥”所拋棄,已被智者所遠離。女人們母親們悲憤地祈禱于天,而男人們則成為找不到出路和希望的迷誤者。啊,我們走了半天,走了那么遠的距離,原來那只是一條虛設(shè)的河堤!原來只是一場虛妄的欺騙!
第五部分繼續(xù)細化那一場悲劇的典型場景,這其中出現(xiàn)了一個人們臆想中的“他”,即眾人精神和生命曾經(jīng)的引領(lǐng)者。這個引領(lǐng)者在“太陽剛出來的時候”握住你的手,并“含情脈脈”地告知人們說他“制造了許多紅傘”,這個人要帶領(lǐng)眾生前往天堂,而其實“他從出生開始就著手尋找公眾的墓地∕他營造過十萬座憂郁的公園”。但是你果真還是上當(dāng)了,在夢幻中“幸福地閉上雙眼”??僧?dāng)你醒來睜開眼睛,你發(fā)現(xiàn)“槍口在四周森然密布∕吸毒者的嘴巴和你頻頻親吻∕狎昵的聲音 整整響徹到下一個世紀”。于是你只好嘆息“真實啊 一團郁結(jié)的謎/真實啊日趨腐蝕的劇痛”。此部分中有關(guān)引領(lǐng)者的歷史確指我們大可忽略,因為藝術(shù)畢竟只是藝術(shù)。如果真有讀者按捺不住非要較真,我們只好用今天流行的一句話告知對方——“你懂的”。
第六部分以寓言的方式展現(xiàn)和渲染曾經(jīng)發(fā)生在“天堂”里的一場荒誕鬧劇,“天堂里血流滿地/天堂的血 已溢出最后的界碑/天堂的血 從凡人所不可企及的高度/傾潑下來”。在這場曠世的鬧劇中,負面勢力的象征“巫女”操縱了一切,天堂里血流滿地。面對如此景象,先哲們唯一的選擇是“淚流滿面地翩翩起舞”。實際上先哲們真的做不了什么,面對這些不可避免的厄運和災(zāi)難,他們只能痛悔著、憐憫著,溺入其中無力自拔。
第七部分向我們呈現(xiàn)的是經(jīng)歷劫難之后的女性、母親的最先覺醒,她們要孕育,要承受自己理應(yīng)承受的,“女人們已打開門來交談∕從容迎接或等待男人的足音”?!耙粭l影子從遠古飄來 女人說∕魔鬼 為何你滿眼柔情似水”。滌盡舊污納新人,一個新生的世界已然降生。“女人們走出來交談/天空清澈見底沒有一絲下雨的跡象”。
第八部分是本詩的最后一個部分,它的核心問題是“留下靈魂的住址∕讓我們?nèi)ふ矣⑿邸?。可能有人會以為這首詩水到渠成的一個結(jié)果應(yīng)該是英雄的出現(xiàn),為什么期盼中的英雄沒有出現(xiàn)呢?答案是現(xiàn)實中的英雄確實沒有出現(xiàn),現(xiàn)實中出現(xiàn)的只是眾多的庸人。那么到底誰是英雄?作者自己此時固然不是,你和我此時也不是。但是將來呢?
“英雄的巨足∕曾經(jīng)踩疼所有的思想”,將來必然會有真正的英雄出現(xiàn)。
《頌辭》一詩構(gòu)思博大,視野開闊,全詩采用整體象征的手法,將一場有關(guān)國家民族命運及個人精神救贖的長途跋涉縱橫捭闔、氣勢恢宏地展現(xiàn)出來,情感復(fù)雜豐富,波瀾起伏,意象新奇怪異,紛繁逼真,是詩人何曉坤前期詩作中最重要的一首詩作,在精神上、思想上、藝術(shù)上均代表了何曉坤前期詩歌所達到的高度。如果說《頌辭》這首長詩還存在什么缺陷,我個人的看法是全詩意象過于龐雜繁復(fù),情感和情緒的正負呈現(xiàn)糾結(jié)沉滯,某種程度地導(dǎo)致讀者閱讀和理解困難。然而瑕不掩瑜,無論如何,曲靖詩壇也好,云南詩壇也好,都不應(yīng)該忽略和忘記這首詩。
四
在詩歌創(chuàng)作領(lǐng)域輟筆十余年后,詩人何曉坤在2010年秋冬之際重新迎來了自己詩歌創(chuàng)作的復(fù)蘇期、爆發(fā)期。十余年間詩人個人的生活和社會的變化無疑是巨大的,難能可貴的是世俗的真實生活并未將何曉坤的詩人秉性摧毀,“羽毛和詩歌∕同等潔白的事物在身外不朽”(《歌唱鴿子》),生活中的何曉坤可能扮演過這樣那樣的角色,但一個不可更除的角色依舊是詩人,是依然要做詩歌的圣徒。這個生命深處的情結(jié)可能并非就那么崇高,但肯定也不會卑俗到哪兒去。
何曉坤的詩歌新作中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一首與螞蟻有關(guān)的詩。還記得在作者寫于1992年11月的前期詩作《螞蟻的行蹤》一詩中,我們所見到的那只“亦如遍體鱗傷的哲人∕只為守住一片青青的草地”的宿命的螞蟻。那么,詩人新近發(fā)現(xiàn)的螞蟻是些什么樣的螞蟻呢?它們是一些窮其一生終于爬上了窗臺的螞蟻,這些終于爬上窗臺的螞蟻此時“正把小臉貼在厚厚的玻璃上∕誠惶誠恐地朝里面 張望”(《爬上窗臺的螞蟻》)。顯然,厚厚的玻璃擋住了螞蟻的視線,這些誠惶誠恐的螞蟻依舊未能將許多事物的真面目看清看透。這個必然的結(jié)局終于到來,盡管行蹤并無改變,但1992 那只青春躁動的螞蟻終于長成了2010 這群成熟的螞蟻。
而對于一個詩人來說,生活中的成熟究竟意味著什么?何曉坤在詩作《你是不是可以這樣陪我一起老去》里說:“我對自己已十分厭倦一個理想主義者∕堅持在現(xiàn)實的祭壇里種花 長出的卻總是刺∕困守信念的人 注定要被信念埋葬∕這雖然殘酷 卻是我一生的代價換來的真理”。這段告白揭示出來的心境雖然是沉重的,但同樣明確的卻是并未想過要放棄信念。理想主義注定要在現(xiàn)實中碰壁,那么碰壁之后怎么辦?從何曉坤的近期新作中,我看到詩人的選擇是依舊保有對人世、對生活、對家人、妻子以及對朋友的熱愛。比之于前期詩作中屢屢呈現(xiàn)的散發(fā)苦澀陰冷氣味的詩人身影,如今的詩人面目更多閃爍著的是平靜祥和,坦蕩自知,是對人間諸事的謙卑敬畏,以及對苦難的感知、憐憫和仁慈。這和何曉坤前期詩作中的詩人風(fēng)貌是根本不同的,它是詩人歷經(jīng)諸多人事的磨煉之后獲得的一個必然的結(jié)果。應(yīng)當(dāng)承認,置身當(dāng)今的中國社會,力圖有所擔(dān)當(dāng)?shù)耐緩绞嵌喾N多樣的。何曉坤的近期詩作中呈現(xiàn)出來的最重要的一個精神特征,我們可以稱之為是與生活、與環(huán)境、與社會的大面積的和解。在何曉坤的前期詩作中我們感受過詩人和諸多外在因素內(nèi)在因素的對立姿態(tài),而在近期的詩作中何曉坤不再倚勢臨空,他拉近了自己與原本質(zhì)疑的事物的距離。今天的詩人已經(jīng)學(xué)會以平常心對待一切,今天的詩人平和而不再焦灼,正如詩人在《應(yīng)該找回歡樂的面孔》一詩中所呈現(xiàn)的那樣:
應(yīng)該找回歡樂的面孔 在反常的季節(jié)∕沒有必要 一次次深入內(nèi)心∕深入不可觸摸的部分沒有任何細節(jié)/不堪回首 也沒有任何一條河流/可以重新流淌 或者改變方向/你總不能進任記憶的毒液 肆無忌憚地/滲入骨髓 滲入血液和脆弱的神經(jīng)/一切都有定數(shù) 必須找回歡樂的面孔/找回歡樂的面孔 事實上非常簡單/只需從心靈出發(fā) 看看頭頂?shù)奶炜?以及劃過天空的小鳥 不再虐待/面部神經(jīng) 不再封閉 面部表情/適時加強 面部肌肉的運動/保持張力和一定的靈敏度 并適時/裂開嘴唇 露出并不難看的牙齒
盡管多少帶有一點反諷幽默的意味,但其明澈的心境、豁達的氣量是顯而易見的。在《燈花盛開》一詩中,詩人的這種寧靜明澈、從容淡定更是透出一種巨大的佛性的宗教靈光。
“離開夜的蒲團 世界就寬敞起來/空氣中有許多灰塵 但我沒有看見/陽光的背后有很深的暗影 我也沒喲看見/天空異常地干凈甚至流浪的鳥兒/也在傳遞歡快的氣息 今天忽然變得/如此簡單 像我平靜的內(nèi)心/留住了光陰的腳步 像盛開的燈花/洗凈了瞳孔也洗凈被忽略的時間”這里我們必須談到的一個問題,是詩人這種新風(fēng)貌的出現(xiàn)究竟是由哪些因素導(dǎo)致的。如果說作者十幾年豐富的生活閱歷和精神變化是基礎(chǔ),那么其他的一些主要因素是什么?閱讀何曉坤的近期詩作,一個明顯的事實躍然于水面——詩人對佛學(xué)禪宗的習(xí)得和浸染是一個重要原因。佛學(xué)和禪宗的奧妙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作為一個深具慧根的詩人,何曉坤從其中擷取了洞察世事的智悟和對待事物的欣然淡定,這無疑是對以往尖銳不妥協(xié)慣性的一種修補?!岸嗄暌院?我連塵埃也將不是∕而陽光依舊明媚 大地依舊寬闊∕這個世界以及這個世界里無數(shù)的我∕仍將誘惑如初 輪回依舊”(《多年以后》);“明月懸于空中∕善惡植于心里∕根在何處∕根在宿業(yè)因果中”(《濤聲》)。所謂輪回、所謂善惡、所謂宿業(yè),其實如果換成儒家的說法,不外乎就是良知良德,就是致良知,就是格物,二者的修煉幾近一致。當(dāng)然佛家的宿業(yè)還牽涉到三世的問題,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因果輪回問題,信不信各取所需。就何曉坤來說,對佛學(xué)禪宗的介入增強了其對佛事人事的謙卑敬畏,對人緣事緣的珍惜呵護,對自我行為的引導(dǎo)提升,這些作用無疑都是積極的可取的。對此,我始終懷著無限的祝福和尊敬。
何曉坤的近期新作中當(dāng)然還涉及到其他諸多的內(nèi)容。長詩《一個人的旅程》是詩人計劃多年的一部重要作品,目前已完成其中第一、第二部分共計160 行的寫作,它是詩人獻給自己祖父及一個不幸的時代的挽歌。類似的作品還有《七月半告先靈書》等。一如既往地展現(xiàn)詩人對社會人生探索的詩作,有《尋常問題》《仰望夜空》《直截了當(dāng)》等。在組詩《你是不是可以這樣陪我老去》中,詩人表達了對妻子相濡以沫的摯愛。在一組寫羅平油菜花的詩作中,我們看到了比之前期詩作中的同類作品更為透徹深入的觸摸和禮贊。一個日趨成熟的詩人,一批更為成熟更具穿透力的詩作,詩人何曉坤繼續(xù)行走在那片長滿油菜花的土地上,繼續(xù)在那一塊只屬于他自己的充滿詩意和禪意的空間盡情地舞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