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伯父楊明 散文

清涼（白族）

1946年前后的昆明，一首題為《死在戰(zhàn)場外的中國兵》的長詩，被聞一多先生多次在爭自由、反內(nèi)戰(zhàn)的群眾集會上慷慨朗誦。這首詩的作者就是我的伯父楊明。在聞先生被槍殺以后，他沒有辜負先生的慧眼擢拔，繼續(xù)奮斗，成長為卓越的戲劇家、詩人、社會活動家和民主黨派的代表性人物。

一

大約1935年前后，許多個月末周日的中午，都會從喜洲古鎮(zhèn)的南寨門走出一個騎馬的長者和兩個徒步疾行的少年。兩個少年是我的伯父楊明和父親楊昭，騎馬的長者是他們的舅舅，清末舉人、教育家，曾任大理中學校長的趙甲南。得到舅舅的資助，兄弟二人得以在大理中學讀書，每月回家一次。他們將母親縫補漿洗過的制服鞋襪打在包袱里，掛在馬鞍上，要跟著舅舅走四十里到大理城去。

我的祖母送兩個兒子跟著她的哥哥走出富春里時，倚著祖屋的大門心懷惆悵。兩個兒子穿的是她親手打的山茅草和舊布條混編的草鞋，耐穿、柔軟，足以走到大理城而不磨破腳。祖母嫁進“楊八郎”大家族時，喜洲人都稱道這樁門當戶對的婚姻。楊家六世祖楊士云，明朝正德年進士，欽點翰林，至今喜洲還有關于他的“讓解橋”“七尺書樓”的傳說和遺跡。而我祖母趙家也是喜洲以“父子舉人”著稱的書香門第。

聽著舅舅的馬蹄聲，伯父和我父親頂著麗日藍天往大理城走著，但對蒼山洱海巍峨秀麗的風景熟視無睹。他們還從來沒有領略過書本上那些遙遠的平原、海洋和沙漠，無從與家鄉(xiāng)做比較?！叭f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他們只是一心想靠讀書改變自己的生活，憧憬著走向更廣闊的世界。

楊士云后裔中富春里一支，清末民初在18世孫楊公毓桂（字香庭）的帶領下，八個兒子勤奮創(chuàng)業(yè)，節(jié)儉經(jīng)營，出現(xiàn)過幾十年殷實富裕的好時光。但由于經(jīng)商的能力和運氣都有所欠缺，在集中大部分資本進行的一次貿(mào)易中，貨物和馬幫遭土匪劫掠，損失慘重，家道中落。

伯父生來瘦弱，好靜不好動，小伙伴撈魚摸蝦放風箏他不參加，以后上中學大學，同學們打球賽跑他只負責看衣服。但他天資聰慧，尤喜讀書繪畫，深得祖父、父親喜愛。他小小年紀就已經(jīng)不滿足于熟讀四書五經(jīng)，研習傳統(tǒng)書法繪畫，開始找舊小說和各種野史傳奇看，而豐富生動的白族民間傳說和民歌、戲曲也耳濡目染，時時在熏陶著他。

當伯父甜蜜地沉浸在民間的和書本的文學藝術世界中時,楊八郎家的財務狀況已漸漸變得困頓起來,孩子們也得要經(jīng)常面對嚴峻的生存現(xiàn)實了。我父親砍柴割草，在喜洲及周邊的集市賣過涼水、火柴、香煙；伯父則到下關的商鋪當學徒。伯父在后來的自傳里寫道：

“下關是滇西水陸交通碼頭，商業(yè)中心，風氣比較開通。在這里，我不僅學會說漢話，還有機會接觸到報紙雜志，也接觸了新文藝，知道魯迅、茅盾、郭沫若、郁達夫、蔣光慈、謝冰心、巴金等作家。最熱愛的是蔣光慈的作品。讀到《鴨綠江上》中的一篇描寫學徒生活的短篇小說《福壽》時，因身世類似，引起極大共鳴，晚上蒙著被子流淚。從此，對社會、對人生有了明確的不滿情緒，開始不滿于屈辱的命運，于是開始模仿著寫一點詛咒社會人生的文章，向省城和上海的雜志、報刊投稿。有時刊登出來，興奮得睡不著覺，好像干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p>

伯父這一段學徒生活，終結(jié)于1936年的陽歷年：“我一大早起來放鞭炮，燙傷了來搶鞭炮的鄰家孩子，惹起一場吵鬧。這可是觸犯了做生意人最大的禁忌。禍闖大了，只好出走。步行十五天，一路經(jīng)歷了數(shù)不清的艱難險阻，跑到了省城昆明。在昆明，嘗盡了人世的酸苦。”魯迅先生在《吶喊》自序中說過“有誰從小康之家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人世的真面目?！辈负髞硪苍啻位貞涍@段學徒經(jīng)歷：起初連一匹綢緞布料、一塊鋪板都搬不動，但還是什么雜活都要做；勞累一天，只有夜深人靜時，才能借著老板房間板壁縫透出的燈光看書。

二

漸行漸近，晚飯時分，遠看如一條青灰的橫線的大理古城墻，現(xiàn)出了它莊嚴宏偉的輪廓。在北門口的溪水邊——這應該是蒼山十九峰十八溪中的桃溪吧，從終年積雪的山頂流下的溪水清澈寒涼，兩兄弟掬水洗臉洗腳，丟棄草鞋，換上制服和布鞋。舅父趙甲南在一旁飲馬、抽煙?？粗约嘿Y助的兩個外甥不懼勞苦，英氣勃勃，甚是歡喜。不過他未必想到，六十多年后，在他125 周年誕辰的時候，他傳世的文集《龍湖文錄》會由眼前這個外甥楊明作序，生色不少。

看到小妹妹生活艱辛，兩個外甥有輟學之憂，趙甲南自當伸出援手。他安排、資助兩個外甥到大理中學就讀。在大理讀初中的幾年，是伯父直接受教于舅父趙甲南最多的時期。伯父在《龍湖文錄》序中說：“憶余自幼及長，時從先生就讀。先生于余，關愛甚深，教誨尤多，期許殊殷；而余于先生，夙所敬仰，知之甚悉?！?/p>

夕陽西下，休整完畢，兩個少年雖然饑腸轆轆但精神煥發(fā)，踏著舅父的馬蹄聲。他們一起走進了大理城。

我記得看過伯父那時的一張照片，明麗的陽光，他和一個同學斜倚在誰家的屋頂上，后邊的大理古城的房屋鱗次櫛比。照片背后題字記得是：你看我們爬得有多高呀！書生意氣，風華正茂，躍然眼前。

伯父博聞強記，讀書的速度和記憶力令人吃驚：“由于白族語言大量的保留了古漢語的語法、詞匯和發(fā)音，所以我小時候讀古文不覺吃力，比其他許多漢族同學還要輕松自如。因此進了中學以后，我不用像別的同學還要花大量時間學習背誦古詩文，我?guī)缀醢阉袝r間都放在中外新文學的閱讀上，放在編演新戲、活報劇等等活動上。同時抗日戰(zhàn)爭引發(fā)的救亡圖存的責任感，都成為了自己讀書的強大的動力，那些文學名著有時借到第二天早上就要還，我經(jīng)常是一夜讀完，而且銘記久久。而創(chuàng)作的沖動也壓抑不住地涌動起來。我的散文、白話詩歌、小劇本已經(jīng)小有名氣了。”

做學徒闖了禍，初中行將畢業(yè)，伯父為未來的生計和學費發(fā)愁。好在這時他的三伯父楊化中將軍決定資助伯父到昆明讀高中。

三

伯父和我父親是得力于楊、趙兩個家族的支持，才讀完大學的。黃仁宇先生在《萬歷十五年》中分析李贄的身世時談到：“這種對宗族的照顧，不是暫時性的責任，也不僅是道義上的義務，而有其深刻的社會經(jīng)濟和歷史的背景。一個農(nóng)民家庭如果企圖生活穩(wěn)定并且獲得社會聲望，唯一的道路是讀書做官。然而這條道路漫漫修遠，很難只由一個人或一代人的努力就能達到目的。通常的方式是一家之內(nèi)創(chuàng)業(yè)的祖先不斷地勞作，自奉簡約，積銖累寸……由此而逐步上升為地主。這一過程常常需要幾代的時間。經(jīng)濟條件初步具備，子孫就得到了受教育的機會。所以表面看來，考場內(nèi)的筆墨，可以使一代清貧立即成為顯達，其實幕后的慘淡經(jīng)營則歷時至久。”

1938年滇緬公路還沒有修通，肩負家族期望的伯父是跟隨馬幫從大理走到昆明的。十幾天風餐露宿，睡在馬馱下看守貨物，聽趕馬人前呼后應的行話，唱山歌，鑼鍋燜飯，小鵝卵石在油鹽鍋里滾一下，吮一吮下酒！這些底層生活體驗，為他未來的詩歌戲劇創(chuàng)作，積淀了豐富鮮活的細節(jié)和語言營養(yǎng)。

隨著“七·七”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一大批文化精英隨一些著名的大學遷至云南，在各個中學里兼職任教的都有不少，這讓在讀高中的伯父受益不少。他寫作的詩歌、散文、雜文、小說已經(jīng)開始在省內(nèi)外報刊上發(fā)表，并且小有名氣。

早在小學、初中時期，伯父就在喜洲和同學楊錫羨、楊朂文等編演新戲，宣傳抗日救國和新文明。楊錫羨曾步行十多天到昆明試圖參加奔赴抗日前線的滇軍六十軍。但當他走到昆明時，六十軍已經(jīng)開拔了。1939年初，伯父與楊錫羨、楊朂文三人相約，準備經(jīng)重慶、西安到延安投奔革命。沒想到了重慶，伯父卻被時任國民政府軍事參議的楊化中將軍嚴厲勸阻。另外兩人輾轉(zhuǎn)到了西安，也被抓進集中營。后來楊朂文九死一生逃回昆明，只有楊錫羨一人到了延安進入抗大學習。

三爺爺楊化中將軍勸阻伯父奔赴延安，其中一條理由是：你作為才華卓越的一介書生，完全可以在昆明，在文學文化領域大有作為?？梢韵胍娫谥貞c停留到最終折返昆明這段時間，伯父的思想，一定如浩浩長江起伏激蕩。

從重慶返回昆明以后，伯父考入中法大學文學院，繼續(xù)投身于旺盛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抗日救亡民主運動中，受到在中法大學兼課的聞一多先生的喜愛和培養(yǎng)。以后幾年，他的詩、雜文和他主編的《民主周刊》在昆明已影響甚廣，他已成為民主運動的組織者和骨干之一。在轟動全國，慘烈悲壯的“李·聞”案中，聞先生參加“7.15”大會前，伯父親自安排也是民盟成員的我父親到聞宅護送聞先生參會。聞先生犧牲后，伯父冒著生命危險，將聞先生最后一次演講以《聞一多同志不朽的遺言》為題，編入《民主周刊》最后一期，直到散發(fā)完畢，才轉(zhuǎn)入地下隱蔽狀態(tài)。

以伯父在古典文學領域研究的天賦，他完全可以成為文史研究大家。他對楚辭研究頗有新意，相關論文得到聞一多、吳晗、游國恩、羅庸等大家的贊許。他早年收集的有關目錄學、音韻學、文字學和考古方面的資料、卡片成箱成柜。他晚年重啟云南民間戲曲的考察研究，幾篇論文再次展現(xiàn)了他的學術功力。他也可以做一個不過多介入政治的詩人，或者出國游學，享受寧靜安逸的生活。

但伯父選擇的是將身家性命置之于腦后的革命道路。他的筆友、戰(zhàn)友唐登岷、張子齋等都是云南地下黨的老同志，民主運動中的筆桿子，個個才華超群。在那幾年四處奔走、躲藏的日子里，他經(jīng)常在昆明的背街小巷里與盯梢的特務捉迷藏，在滇緬公路時而搭車，時而步行，曾經(jīng)翻車時被從貨箱上甩了下來，只受皮肉傷，而駕駛室里的師傅和徒弟則滾下了懸崖峭壁，尸骨難尋。

四

云南1950年和平解放，已是云南民盟領導的伯父，感覺自己身為文人應該回歸本行了。但還沒有來得及多想，由周恩來總理簽署的任命書已經(jīng)頒發(fā)，任命他為云南省文化局副局長。（當年體制各省司局一級的任命書竟然還是國務院總理簽發(fā)），在省文化局，除其他幾位黨政老領導外，伯父是文化人管文化了。

后來的幾十年，既是分工，也是喜愛，伯父一心撲在云南戲曲的改革和創(chuàng)新上。他沒有再寫新詩，研究過楚辭，似乎完全忘記了這兩個他學生時代卓有見地，深得聞一多等前輩贊許，寄予厚望的領域。他整理、創(chuàng)作了幾十個劇本，寫就了幾十篇戲曲論文，許多劇目還是他親自擔任導演，其中一部分獲得了國家級的褒獎或拍成電影。后人的若干回憶文章，記述了他寫戲、改戲、排戲、改革、創(chuàng)新、提攜培養(yǎng)后人的事跡。云南劇協(xié)主席、文聯(lián)主席、“云南文學藝術卓越貢獻獎”，他當之無愧。

愛戲、寫戲，滿足大眾的精神文化需求，是伯父最深沉的情愫。伯父在《談白族大本曲唱腔的藝術特點》中寫道：大本曲“只有一人坐唱，一人以三弦伴奏。如此簡單的演出形式，聽眾卻那么多，無論男女老幼都聚精會神、鴉雀無聲地聽著。我那時是六七歲的頑童，看廟戲總是跟同伴追逐打鬧，可是聽曲的時候，卻從不擾亂，總是依在母親膝上，睜大眼睛，安定地聽著。當唱到陳世美不認前妻，場子里就會發(fā)出低聲的唏噓，還有人啜泣；唱到梁山伯不辨雌雄，祝英臺巧言暗示，機智含蓄的語言，引得年輕婦女低頭吃吃發(fā)笑，還互相碰碰肘子，扯扯衣角?！阶Ｓ⑴_洗手下廚房，做出一道道白族農(nóng)村傳統(tǒng)名菜時，全場活躍，‘坶坶’‘嘖嘖’之聲，不絕于耳。情景歷歷在目，思之神往。”

1972年暑假，伯父已從蒙自插隊落戶“解放”回來，領導改編《黛諾》為《景頗姑娘》。他召集李鑒堯、杜桂甲等幾位編導者天天來家里“磨戲”，臺詞、情節(jié)和舞臺調(diào)度，翻來覆去討論，我在旁邊聽熱鬧。他們對戲的癡迷讓我知道了什么叫作“戲比天大”。他們有時爭吵，有時大笑，茶水一壺又一壺，房間里煙霧彌漫，煙頭成堆，揉碎的廢紙一簍簍。

伯父迷戲。要繼承發(fā)展滇戲、白劇、花燈這些當年處于編、演、唱混合一體的草根藝術，既要深諳一般藝術規(guī)律，又需要熟悉這些具體的藝術形式及其沿革。伯父身體力行，如癡如醉的鉆研、揣摩這些流傳民間自生自滅的戲劇形式的特點，強調(diào)要真正了解代表性藝人，掌握各劇種不同的音樂傳統(tǒng)，熟悉其聲腔和表演程式，總之要真正懂得舞臺。這些成功的作品和《戲曲藝術叢談》中的若干篇文章，至今讓新老藝術家驚嘆、服膺，認為最具藝術和理論價值，是奠定了建國后云南戲劇創(chuàng)新發(fā)展的基石。

伯父在云南戲劇文藝界深孚眾望，還基于他超強的組織能力和從不把個人名利放在心上，甘為人梯的人格魅力。劇目編創(chuàng)，他總是不辭勞苦深入排練場和大家共同研討；對同行后進他總是悉心培養(yǎng)，幫助解決的困難；演出、獲獎時，他又總是真誠謙讓，盡量把其他人推到前臺。就連過了許多年后出版《戲曲藝術叢談》，他還要把收入文集中的幾篇文章的來龍去脈說得清清楚楚，充分肯定其他同志的工作和貢獻。

伯父能團結(jié)云南戲劇同仁長期合作奮斗，還在于他有堅韌正直的氣節(jié)和政治智慧。在六十年代關于歷史劇新編，人民性與階級性的討論中，他把握原則，和風細雨，鞭辟入里地組織和參與討論，保護了參與爭論各方的積極性，又理清了受或左或右的思想干擾。這對于這一時期戲劇創(chuàng)作繁榮營造了很好的思想輿論環(huán)境。文革剛結(jié)束不久，依然兩個“凡是”，一些“禁戲”重排上演后，又受到上邊的打壓指責，要伯父“制止”和“批判”，但他頂著巨大的壓力，采取了軟拖的策略，沒有怪罪下邊同志，沒有把壓力傳導給大家。在撥亂反正條件逐步成熟以后，在中央召開的全國戲劇工作會議上，伯父頂著壓力，慷慨陳詞，兩次發(fā)表了振聾發(fā)聵的演講，并及時在《光明日報》發(fā)表，極大地推動了全國戲劇界的思想解放和創(chuàng)作繁榮。瘦弱文靜的伯父是有他鐵骨錚錚的一面的。

伯父有深厚的國學修養(yǎng)，駕馭文言和白話文字都有匠心獨運的能力。他晚年為趙甲南《龍湖文錄》所作序言就是一篇情辭雋永，音韻和美的文言文。他用白話文寫詩、敘事時，又曉暢明白。他的文藝思想主要是受新文化運動的影響，其中也包括了他舅父趙甲南的思想，其主張“意貴求其真切，辭無事乎雕琢”“我雖雅好古文，但非食古不化者。我之參與提倡語體，重乎內(nèi)容而不拘形式。要之有思想感情，均不失文學之價值?！?所以在早年的詩歌散文雜文小說創(chuàng)作中，伯父都極力使用通俗易懂的語言。

1959年他參加了中央宣傳工作會議，他說看著毛主席抽著香煙在離他幾米遠的地方走來走去，用辯證法講社會主義文藝方針，談天說地，縱橫捭闔。那種淵博的知識，那種嚴密的邏輯，那種揮斥方遒的氣勢，使他心悅誠服，決心要竭力踐行“古為今用，洋為中用”和“二為”方針。

在戲曲改革創(chuàng)新中，他認定既要讓草根民眾喜聞樂見，又要有利于提高他們的精神文化水平。他在《楊明戲曲集》后記中寫道：“在處理傳統(tǒng)劇目的思想內(nèi)容上，我也做過把古人按今天的政治標準拔高之類的蠢事，但在藝術上，記得我是被同志們目為偏于保守的。我自己心中明白，我不喜歡把話劇、歌劇、甚至電影的編劇手法硬搬到戲曲中來。我希望讓戲曲還是戲曲，中國戲曲始終要不同于外國戲劇。這也許真是保守的偏見，我的本子都打上了這種偏見的烙印，看起來頗不入時。例如唱詞，我也力避‘水詞’，但我不喜歡追求‘典雅’，更不喜歡把新文藝詞藻往古人嘴里裝。因為題材的需要，應該寫得更多一些文采，我也寧肯向民歌靠攏，不愿過多堆砌辭藻，有害通俗。因此沒有寫出一句‘閃亮’的語言，很不入時......戲曲作者至今不為士林所重，我想，這恐怕是原因之一吧?！?/p>

正當伯父事業(yè)如日中天，那場運動開始了。

五

伯父作為云南文藝界創(chuàng)作和理論研究的雙棲型領導，自然也會受到運動的沖擊。他藏書不少，經(jīng)過幾次抄家，尚余不少內(nèi)容古奧的文史古籍。去干校的說法漸起。伯父苦笑中一本本挑來挑去，痛如割肉，留下兩大木箱珍貴善本，鋪上臺布充作茶幾，其余安排我和多姐搬運到廢品站處理。

伯父先是去了“干?！?，后來又被下放到大落就公社當了農(nóng)民。而且他還要帶著七十多歲的奶奶，去艱苦的環(huán)境中艱難度日。但在簡陋的土屋、昏暗的油燈下，他也心態(tài)平和地堅持下來，還和當?shù)匾恍┺r(nóng)民交上朋友，真誠的友誼永久保持著。

林彪事件后，政策有所調(diào)整，一批老干部被解放，伯父重新回到了省文化局副局長的位子上。但真正的否極泰來是四人幫被粉碎，運動結(jié)束。三十年沒有寫詩的伯父寫了幾首詠物詩發(fā)表在《邊疆文藝》，很快又完成了白劇《望夫云》的創(chuàng)作編排，在全國匯演獲獎。伯父為了去北京參加會議，他理發(fā)吹風刮了胡子，換上了大媽為他新做的中山裝，全家都夸他煥然一新，年輕十歲。他也只是呵呵一笑，“你們說少了，局里同志說我年輕了二十歲，像新郎官！”

六

細細想來，伯父一生最推崇的品行就是仁愛謙和，最鄙夷的就是張狂霸道。但他不是單純樸素的善良和無原則的好脾氣，而是基于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的深厚修養(yǎng)。他的座右銘“小曲直長存恕道，大是非不茍和同”，超越了封建士大夫“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的經(jīng)世處事哲理。但凡與他有過接觸的人，都會覺得他雖然是學者、長者、領導，但卻是難得地善良、正直、謙和。和他相處，或長或短，都會讓你溫暖輕松，如沐春風。

伯父是得聞一多先生扶持才揚名詩壇的，所以他也一貫仁心扶持獎掖后人。

大約1980年前后，為裝飾人民大會堂云南廳，伯父堅持要用云南畫家姚仲華的一幅油畫，大氣磅礴的玉龍雪山和金沙江，與有關方面產(chǎn)生較大分歧。從云南一直扯到北京，他據(jù)理力爭，終于得到了主管部門和專家們的認同和支持。這件事，可能伯父回到云南都不會多說，但當時他對我說，這個抉擇，對這幅畫這個畫家還是對云南廳都非常重要，我看準了，不怕得罪人，就是要堅持。

知青作家嚴婷婷剛剛出道時難免有一些不順。伯父看到她的作品純真自然和對生活的感覺敏銳新鮮，覺得是一個有前途的作家的寶貴天賦，于是給予她許多鼓勵和支持，幫助她解決了一些工作和創(chuàng)作中碰到的困難。后來嚴婷婷去美國定居了，伯父還幾次說，遺憾遺憾，如果留在國內(nèi)，寫云南寫昆明，她應該是最好的。

大理趙勤先生少年就離家當兵衛(wèi)國，復員后回到家鄉(xiāng)喜洲工作，為了促成《喜洲鎮(zhèn)志》的編纂，他“冒昧”給伯父寫信求助。伯父熱情回信，贊揚了趙勤對家鄉(xiāng)文化建設的奉獻精神，充分肯定了編纂《喜洲鎮(zhèn)志》的重要意義，并且為志稿寫了序言。趙勤說，伯父的復信和序言，鼓勵著他和同仁們堅持再堅持，終于圓滿出書。

七

看著伯父、大媽雖已年邁，依然風儀翩翩，老照片中儼然一對才子佳人，兒孫親友不禁喝彩:二老當年要是像聶耳一樣去上海灘從影，肯定不亞于趙丹白楊。我們當然也會好奇伯父大媽當年的因緣際會。

1942年一個平常的工作日，耀龍電燈公司的材料課長劉劍華，把伯父帶到辦公室，向已經(jīng)是骨干會計的大媽韓國珍介紹，“這是中法大學的學生楊明，來勤工儉學，以后就聽你安排，幫助你們抄抄寫寫。”

不知道兩人相識，是否會有寶黛初見，這個妹妹我是見過的那種戲劇性，但都心生親切是一定的。伯父當時雖然靠三爺爺楊化中資助了學費，但生活還是拮據(jù)，借住在親戚劉劍華家里，也幫助他看顧房子。大媽聰穎秀麗，刻苦讀書，不僅生活完全自立，還在撫育幾個弟弟讀書。大媽喜愛書法繪畫，對戲劇電影，詩歌小說，也都有很高鑒賞水平。一筆恭整挺秀的小楷，據(jù)說就是當年考進待遇優(yōu)渥的耀龍的敲門磚。一個清俊才子小有名氣，盡管衣履寒磣，但人窮骨頭硬，周圍崇拜者中不乏才貌雙全的大家閨秀。一個是當年在昆明還很少見的女子高級白領，身邊追求者也多是出身豪門的“高富帥”。他們在愉快的相處中越來越被對方吸引，在深思熟慮中越來越明確對方就是自己最合適的人生伴侶。

在小舅（大媽的小弟弟）的回憶中有這么精彩一段:“記得那是1944年，我還在讀小學4年級。大姐正在談戀愛，常帶楊明到家里來，我就記得他是個瘦瘦的高個，白皙的面孔，常帶笑容，穿一身舊西裝，說話很有趣。那時我父親已過世，在議論大姐的婚事時，有兩個從貴州來的親戚說三道四，說什么楊明長得瘦，他家又不富有，不同意這門婚事。我母親幾經(jīng)考慮，斬釘截鐵地說：‘瘦，怕什么，他瘦得有骨氣，國珍嫁給他我同意?！瓦@樣一錘定音確定了大姐的婚事。從此我就叫楊明作瘦哥哥。

再就是1945年初在大姐的婚禮上，聞一多先生是證婚人，在簡短的祝賀中，一多先生講了一句話，楊明突然抱起大姐來轉(zhuǎn)圈，于是來賓們齊聲喝彩，婚禮進行得十分熱烈和喜氣洋洋?！?/p>

想象一下，如果這一段拍成電影慢鏡頭，配上音樂，一定會很美。

八

伯父對精神文化營養(yǎng)，可謂一息尚存，孜孜以求。文革中不被批斗的日子，伯父從收繳剩下的書里，挑著讀一些在我看來古怪無趣的書，有達爾文的《物種起源》，巴普洛夫的《生理學》《黃帝內(nèi)經(jīng)》、恩格斯的《反杜林論》和《自然辯證法》等等。他說寫戲要寫各種人物各種事情，他在找一些一直在找的答案，有的書幾十年前就想讀但苦于沒有時間。

看書時間長了他就練書法。一只筆一碗清水，就在寫字臺的桌面上寫，寫完抹布一擦，造反派來了也看不到。伯父大字承顏體，但有自己風格，云南民族村，騰沖，大理，楚雄，留下的匾聯(lián)很多，遠遠一看就是他的字不會認錯。

七十年代末，伯父到京開會，常帶我去看內(nèi)部資料片。記得第一次看到《太陽浴血記》《出水芙蓉》，伯父對好萊塢非常熟悉，導演、編劇、明星如數(shù)家珍。他看我詫異，說你以為我只會寫滇戲、白劇啊，四十年代在昆明，有好萊塢的電影我是必看的。

到了晚年伯父更是懶看山水，總是窩在賓館里看書。每次他來京開會我都會帶一些書供他挑選。最開心的休閑，就是到一輩子愛書如命的我岳父家吃餃子聊天。餃子就酒，兩位書生縱論古今，興味無窮。

伯父善飲，但從不鬧酒。碰上豪放張狂的敬酒人，他都從俗照飲。有朋友說，“想不到楊主任文文弱弱，酒量卻這么大，回敬我們，不喝失禮，但真喝可就要現(xiàn)場直播了。好在你伯父大人大量，見我們認輸了，呵呵一笑就饒我們了。老人家的酒量酒德讓我們甘拜下風！”

九

伯父雖住院日久，但最后的辭世還是十分突然。醫(yī)生說，楊老其實沒有什么大病，就是長期瘦弱。如果能多吃一些，健康長壽應該沒有問題?？墒撬钥谟肋h那么秀氣，到老就更加少食，而且格外懷念奶奶做的喜洲白族家常菜?！白詮哪隳棠倘ナ篮?，我就沒有吃過一頓飽飯”。

伯父去世前一天深夜，我的一個同學還電話告訴我，剛剛和多姐去看望了伯父，和他聊天，多姐還給他洗腳剪了指甲，情況平穩(wěn)。然而第二天一早就接到三妹電話，伯父病危正在搶救中。極其衰弱的伯父，生命之火已如殘燭，經(jīng)不起一絲微風了。在最后這段時間，他沒有什么具體的交代，一切都順其自然。他順從地配合醫(yī)生，默默忍受各種檢查和治療的痛苦，不愿給任何人多添一點兒麻煩。體力尚可時，他依然看書，平和愉快的聊天說笑，一如既往。

在等待伯父火化的時候，我再次低聲誦讀伯父的成名作《死在戰(zhàn)場以外的中國兵》。幾十年前我就看到過這首詩的原版，一本印制粗劣的發(fā)黃小冊子，還配有版畫插圖，由西南聯(lián)大新詩社出版。我當時覺得寫的不是上戰(zhàn)場的八路軍而是國民黨的壯丁，還都是大白話，既沒有唐詩宋詞的韻律，也沒有普希金的童話和徐志摩的浪漫，實在不以為然。而此刻我真正懂了，那直白的文字如一塊塊山間巨石磅礴翻滾，那沉郁憤懣的節(jié)奏是一聲聲農(nóng)夫悲壯的呼號，伯父把自己的才華和生命，和人民的血肉融合在一起，為他們發(fā)出了要生存要民主要自由的最強音。在誦讀聲里，我又看到了伯父，那個清俊瘦高的白族少年，穿著母親編制的布草鞋，踏著舅父的馬蹄聲，走過七尺書樓和讓解橋，走出喜洲，走向大理，走向昆明......他的腳步艱難而堅定，他一生心中都充溢著喜悅和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