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次凝眉①——讀周昉《揮扇仕女圖》

子 禾

1

兩只金鳳凰在黑綢團扇上追逐

象征錦衣玉食的周而復始？

這是第一次凝眉：為了富貴榮華的遙遙無期

面容慘白的小太監(jiān)

置身于世界之外——以此脫離命運之重？

我們陌生，我們互不相識

我們只是在某一刻共享一次凝眉

歲月慘淡的生之輕

依然難以察覺

卻無所不在

2

千鈞的驚雷帶來黑暗消息

如不治之癥。但還不足以使人絕望，絕望多遙遠

累累的白蓮過于沉重

雖曾啜飲那令人戰(zhàn)栗的瓊液

而歡愉早已隨風遠逝，往事傷懷

這是第二次凝眉：富貴并非世間萬能良藥

玄鳥未能在暮春歸還

3

第三次：是為煩愁，是為浮萍一生

也是為絕望。或許，一壺酒將在夜晚發(fā)酵

明月照著枯井，暗夜流著暗夜

——在風中，在歷史的陰影中

簇擁著多少遲滯的靈魂

古書中的麒麟

出來噴火

4

我們的臉上總是罩著精心炮制的迷霧

這才是良藥。這是第四次：

為了遺忘，一生的時日何其有限，為什么不能遺忘？

瓊酒、美食、馬匹、情人

已經(jīng)足夠。不再奢望富貴榮華

唯有黃昏才是真實。黃昏用來遺忘

一整天的訓導，那凝眉，壞消息和好消息。

肉體已經(jīng)足夠。這至今

依舊鮮活的哲學，像檸檬奶茶

芬芳的帶刺玫瑰

5

生活并不會停止。世界不停泊在

最好的時候，也不停泊在最壞的時候

女童早已學會辨別陰晴。潮濕的青苔啟示我們閉嘴

所以第五次：不是凝眉

她看著凝眉。凝眉在被收起來的古琴中

在琴袋粉紅的繡花上?；蛟S

她會走得更遠，

她有用不完的時間

6

訓誡早已完成。風霜雕琢我們的容顏

也雕琢我們堅韌的耐力

第六次凝眉如此輕邈。如同一陣不經(jīng)意的回旋之風

拂動我們粗笨的身體及體面的絲綢

這是我們對歷史

慣常的態(tài)度

7

第七次無所謂。

她沉湎于自己的容貌或頭發(fā)，或神情

一切都在銅鏡里——可怕的鏡子

令人沉湎：沉湎于青春，沉湎于青春的流散，沉湎于

衰老以及衰老的不可挽回

這是遲早的事。我們心里十分清楚

鏡子讓我們看到全過程：

愛與恨，以及始終不可確認的

真切，不容置疑的虛無。

鏡中如果曾飛過氤氳的霧氣

那正是我們

——不要擦拭

8

鏡子背后多么沉默。目不斜視

養(yǎng)蛇人藏著無數(shù)的花蛇。蛇似乎要飛出來

這是第八次：他藏著

冰冷的巨蟒。他掌著鏡子

他似乎知道，鏡子的所有秘密

飛霜與哲學

9

第九次放在哀嘆中

這恰得其所。一生多少事像紅銅般的黃河奔流而來

然而也能在一瞬間變得無法確定

甚至空無。這次

是為了往事，而往事輕于夢幻

紛雜的小石子投入湖中

不見一絲漣漪

10

歷史的云霧繚繞，只看見我們活著

不為糧食發(fā)愁。這是第十次

她還小，她已經(jīng)

領略生活的閑愁與薄情。但這并不壞，我們也許知道

饑餓的滋味，也許一無所知

我們還不知道

生而何為

11

第十一次輕巧而真切

如同穿過綢緞的絲線。但這足夠引起

我們的驚詫——我們?yōu)檫@次凝眉預備了無數(shù)的驚詫

我們也為生活儲備了同樣多的凝眉

但外面春光明媚，鳥鳴輕快

白水繞著黑山。多少人以這樣的方式

度過她們無聊的午后時光

蹙眉：一次為了風凉

一次為了憐憫，還有一次為了

亡人突兀的降臨

12

還有一次：為了不被看見

不被看見的凝眉并非不存在，她依然產(chǎn)生了

被談論的需要。而我們

卻無從談起。就像那紅色的團扇

不知指向何方，衣服隱藏了

我們的肉，也隱藏了

我們的光。我們在宇宙中

飛舞如灰色塵埃

13

歲月已經(jīng)遠逝，如同年華遠逝，王朝也在遠逝

而生活從未遠逝。這就是第十三次：

她站著但并不想離開。她清楚

無人可以離開。這一切

她都知道，她也都早就知道

她知道天空冰冷，星星會凋零

但她什么也不想說

大雪終將紛紛落下

在深邃的萬古長空，十三次

都是同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