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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葬

    2021-11-11 14:02:32加拉巫沙
    四川文學(xué) 2021年12期
    關(guān)鍵詞:核桃林洋芋核桃

    □ 文/加拉巫沙

    眼前這坡荒地,之前是一片野核桃林,盤根錯節(jié)。我說,樹根!旁邊的撇嘴,小點(diǎn)聲,你傻呀?我賊溜著雙眼往兩側(cè)瞧,都高舉鋤頭,卻輕落,挖土來覆著,不管了,極像貓兒蓋屎。當(dāng)然,冒過頭的那些樹根,或拔,或斬,得費(fèi)些苦力。我第一次來,看在我是初中生、且來替生病的父親掙少許公分的面子上,懶懶散散地跟上便妥。

    呈波浪形的人群像條蛇,整體往前扭,嘶嘶的笑聲從另一端浪過來。我所在的編組也不示弱,半葷半素的騷話,反浪過去。生產(chǎn)隊(duì)長不笨,笨了當(dāng)不上的。一撥一撥的人視說說笑笑為清涼之風(fēng),以此來吹拂大汗淋漓的燥熱。青春的妞牛嫫像一朵花,艷麗在我們組里。她幾乎無話,也不笑。但男人們的話繞山繞水,配合著,設(shè)法將她卷進(jìn)去。這讓我想起老牛吃嫩草,寬厚且黏滿唾液的舌左左右右地開弓,嫩綠的青草脆生生地響,草汁和口水混合著,涎下來一溜溜。他們的下巴上倒沒有汁水和口水,但語言充滿著魔力,也許達(dá)到了“望梅止渴”或“隔靴搔癢”的目的。上了年紀(jì)的女人是凋零的花,她們相邀著朝野核桃林跑幾遍了,解手嘛,窩多久,皆沒人理。唯妞牛嫫輕盈盈地去時,男人的眼睛跟著斜,好像靈魂出了竅,等她歸隊(duì)后,才“咔咔”地回到各自的肉身里。

    這會兒,他們拿我和妞牛嫫配對,說我畢竟讀書識字,可以跟全生產(chǎn)隊(duì)最美的她配成小兩口。對她形象的贊美,他們誦出了古典彝語里鏗鏘卻冗長的詩句,從發(fā)梢、額頭、鼻子等處瑯瑯背起,直至腳踝。

    妞牛嫫撲哧一笑:“我樂意哦,只怕耽誤了支鐵惹讀書?!?/p>

    她提到了我的乳名,像玩笑,又不像,似是而非。憑大家向我瞥來的目光判斷,編組里的人都該聽見了。

    “天下哪有姐弟婚配的?我不是叫你妞牛姐嗎?”

    “支鐵惹說得對。”她提高了嗓門,“不過,我要警告想偷腥的人,流了一上午口水,你們敢偷不?說實(shí)話,在我眼里,一些人上面吃,下面屙,跟我家的豬差不多。”

    有人問:“妞牛嫫,你說清楚,哪些人是豬?”

    有人應(yīng)和:“當(dāng)豬好啊,妞牛嫫天天喂他。”

    “自己曉得!”甩出話后,她不再吱聲,狠狠挖地。

    妞牛嫫的言語像陽光一樣激蕩著每個男人。這樣的狠話不好去接。只見男男女女埋頭墾植,往前推進(jìn)了一大片。土灰越升騰,熱浪越驕橫,像火舌,似蒸汽,傲慢無比,在最上層翻涌。假使撲過去,感覺能拽住,往死里爆錘一頓。

    我憑傻聽和傻笑,自然不在豬的隊(duì)列,但我同樣使勁兒地挖。

    快要熱暈時,哨聲驟響。隊(duì)長的權(quán)威不可挑戰(zhàn),總是在節(jié)骨眼上,把人們拿捏得服服帖帖。我們急忙扔掉鋤頭,如疾風(fēng)或野獸,呼啦啦,竄進(jìn)了野核桃林。

    在如蓋的密林里,陽光縮手縮腳,滲漏進(jìn)來的頂多是一束束細(xì)細(xì)的灰塵在其中飄忽不定。有男人爬上樹木,搖兩下,熟透了的野核桃沖向草叢,咕嚕嚕滾,卻被絆住了。想吃的人,費(fèi)時費(fèi)力,野核桃褶褶皺皺的外殼太堅(jiān)硬,最終砸碎了,油香的仁兒也跟著稀巴爛。但散亂的人圈里,很多人在“哐哐”地錘,一來混時間,二來哄嘴巴。女人們則閑不來,勤快地做著針線活。瞧,我母親在補(bǔ)她幺兒的褲子,妞牛嫫在納鞋墊,一些女的在給老者縫壽衣,皆飛針走線,不可開交。我也砸了野核桃,正挑三揀四地尋肉渣時,妞牛嫫遞過來一根長針,叫我刺著吃。突然,有人冒出酸話:“支鐵惹有福氣,這么多人砸野核桃,咋個只給他?”妞牛嫫俏皮地答:“他還是個孩子?!睂Ψ剿坪踝プ×嗽挶?,抖機(jī)靈:“那你要喂奶!”見妞牛嫫要惱怒,我媽立即插話來圓場:“孩子也是,大人也是。當(dāng)姐姐的不照顧,難道要你個憨包來照顧?”

    出工的哨聲響起時,我還沉浸在美夢里磨牙。夢里,我回到了襁褓時期,奶水潤著我,她每動一下,人就變幻,母親和妞牛嫫的臉交叉著出現(xiàn)。母親搖醒我時,出工的哨音像兔子尾巴急促隱沒,唯蟬鳴哀怨,拉得很長很長。母親問我:“兒啊,你磨牙,怕是有蛔蟲了,肚子痛不?”我搖搖頭,準(zhǔn)備走出降福的綠蔭。她急忙攔住我說,還不快快感謝妞牛姐,隊(duì)長采納了她的提議,今下午和明后天,你姐弟倆給大家撿野核桃去。我竊喜不已,貓著腰,跟著妞牛嫫往密密的林子深處走去。

    夢里的事成了我夢外的夢。想到這,我的臉慌慌地?zé)似饋怼?/p>

    扮猴抑或當(dāng)人,她說了算。我只管去爬樹,搖落多少無所謂,但不允許當(dāng)猴精,非要爬到細(xì)細(xì)的樹枝上,摘下野核桃。她拖著一個斗大的竹筐,在地上東挑西揀。稍遠(yuǎn)處,兩只松鼠拖著大尾巴轉(zhuǎn)瞬即逝。我計劃再去爬另一棵樹時,妞牛嫫說,留給它們。它們是誰?我驚愕地看她。剛好,她側(cè)過身,也怔怔地看我,四目相交,癡在那兒。我緊張地問,還沒裝夠一筐,咋個去交差?她卻說,你臉又紅了。想照顧你,我才出的這主意,你以為隊(duì)里的人等著分野核桃?再說,咱們把野核桃搶光了,松鼠吃什么?你別去學(xué)那些臭男人,整天想偷啊搶的,盡占人便宜。接著又說,看你紅個臉,是不是暴露了心思,跟他們一個樣?

    被關(guān)心,又被質(zhì)疑。的確,我羞羞的那點(diǎn)事被戳得體無完膚。青春痘奇癢,緋紅的燙和難耐的癢殃及脖頸,恨不得把脖子以上的部件擰下來扔掉。她走過來拍我臉頰,是輕輕柔柔的疼愛和憐惜。這一拍,我的臉更加紅里透紅,燙上滾燙。我按捺不住青春的悸動,朝她的胸瞄了一眼。

    幾乎是發(fā)號施令的口吻,她命我去撿野核桃,自己卻舒服地坐著,穿針引線,納著花花綠綠的鞋墊。

    計劃沒有變化快。因天氣轉(zhuǎn)陰,打野核桃的活路擱淺了。連續(xù)幾天,隊(duì)長吆喝著人們?nèi)ネ谘笥?。盡管我認(rèn)真地依樣畫葫蘆,可每一鋤下去,總要傷著幾個。沒辦法,洋芋的鄰居是洋芋。這窩幸免于難了,勢必傷及那窩。我有多無能,傷痕累累的洋芋是明證。我媽從她的編組飛奔而至,掄著釘耙,刨出一大堆,以此彌補(bǔ)兒子的過錯。這時,妞牛嫫跨過幾個人也來到我身邊,跟我媽耳語,聲音卻揚(yáng)了出來,大意是別折騰你家的讀書人了,叫他背少點(diǎn),另外,去趕隊(duì)里唯一的馬匹。我媽擔(dān)心隊(duì)長不答應(yīng)。妞牛嫫說,試試吧,便搖著柔美的身子,朝隊(duì)長的方向晃去。

    組里的人拄鋤而立,有人寬我媽的心,捏筆的怎么跟拿鋤的比呢?兩套路數(shù),不怪支鐵惹的。你放心好了,我們會幫他。我媽忙不迭地感謝人家。

    還在說話時,妞牛嫫已將身子搖回組里。她一臉粲然。

    原先牽馬的人不情愿地將韁繩扔在地上,還咕噥了句什么。馬聽不懂,哼哼著,穩(wěn)在了我身旁。編組里的人七手八腳,把洋芋倒進(jìn)了馬背上的兩側(cè)竹筐里,負(fù)重的馬不斷調(diào)整站姿,后腿越劈越開,其弧形的背脊明顯地彎曲了。妞牛嫫則給我裝了半背篼洋芋,催我動身,牽馬混入運(yùn)輸?shù)年?duì)列。

    當(dāng)晚,母親燉了臘豬腳,差我去邀妞牛嫫。

    全家人特殷勤,包括我病懨懨的父親也勸她多吃點(diǎn)。我不敢多言,怕夢境里吃奶的細(xì)節(jié)縈繞腦際,誘發(fā)滿臉緋紅。我快速吃飽后,借故做作業(yè),躲避了慌張和迷亂。至于我父母和她后來談了些什么,直到后半夜我才弄明白。

    全隊(duì)除隊(duì)長家有一個鬧鐘之外,其他人的時間是猜出來的。我媽要估算的點(diǎn),有多種可能,或間隙地抽七八鍋蘭花煙來猜;或理清某件極端復(fù)雜的事來猜;或以縫補(bǔ)衣裳的勞累程度來猜……反正,大概率差不到哪兒去。時辰到了,我媽把我弄醒,叮囑了又叮囑。于是,我背著竹筐潛入了黑夜,家狗忽前忽后地游著。夜并非伸手不見五指,蒙蒙的,大致可以判斷有幾條別家的狗目送我穿過了村莊。它們沒吠,家狗可能把信息傳了過去,翻成人話,應(yīng)是自家的,別緊張之類的吧。出了村莊,狗走在前面。別個是狗仗人勢;我呢,人仗狗勢,但恐懼依舊煽動著心臟,越發(fā)咚咚咚地跳,不小心的話,隨時從我嘴里蹦出來。夜色擠壓著我,花草、樹木乃至山梁,黑乎乎的,變成了猙獰的鬼怪,看起嚇人,想起更嚇人。摸黑走了好長一截路,狗輕吠兩聲,撞見明明暗暗的星火。原來,妞牛嫫正蹲在路邊咂煙斗。

    “來了?”

    “嗯?!?/p>

    “跟上我,別說話?!?/p>

    “哦?!?/p>

    仰仗于她,大部分恐懼逃離了我的身體,余下的小部分敦促我,半步不離地跟著。沒多久,她繞進(jìn)一片叢林,示意我和狗跟上,之后,她摟著我、我又摟著狗,集體蹲伏下來。須臾,一個人背著半筐洋芋飄來,影子似的。我認(rèn)識偷洋芋的這個人!不由分說,妞牛嫫立即糾正,不是偷,是撿;我倆看不見人,別人也看不見我倆。言畢,她拉了下我的手,上了道。前面的摟以及拉手的剎那,極符合掩藏和起身的舉動,我卻爛泥扶不上墻,口干舌燥,心跳加速,險些癱軟。這一幕若是課本,我會把翻篇的又翻回來,反反復(fù)復(fù),讀個痛快。

    這顆心啊,幸虧被遮了羞的肉體裹在里面,否則,一樣的躍動,不同的心思,齷齪極了。如我,先前因恐懼,此刻因欲望。

    恍恍惚惚地走呀走,離白天尚未挖完的洋芋地尚有半里路時,妞牛嫫帶我折向一片密匝的叢林,她叫我蹲下來,一摸,是洋芋。不消多說,這是按她和我媽意思要撿的寶貝。麻利點(diǎn),我去地里了。她丟下話,黑在黑的夜里。這時,之前溜了的恐懼卷土重來,徹頭徹尾把我罩住了,像無處不在的夜。喚身邊的狗,這家伙沒在,居然跟她跑了。我撿洋芋的手哆哆嗦嗦,一些石頭可能被我撿進(jìn)了竹筐里。撥開另一片青草往下搜時,我的心吊到了嗓子眼前,萬一抓到蛇怎么辦。神經(jīng)質(zhì)的想象催生著神經(jīng)質(zhì)的后怕,我決定不再重復(fù)動作,馬上去尋她和狗。慢慢地,慢慢地,我朝她黑的方向摸去,盡量減輕我與樹枝、草葉、地皮之間碰擦和挪動的聲音,最好是悄無聲息,免得被黑暗中某種神秘的力量發(fā)現(xiàn)。越是這般想,我越覺得后背透涼,汗水浸濕了衣裳。

    連鉆帶爬,我終于接近了洋芋地,正準(zhǔn)備輕聲呼喚時,發(fā)現(xiàn)地頭多了一個身影,高高大大的,是個男人。我凝視一陣,會是誰呢?是他,還是另外的他。不管是哪個他,這身影跟《天方夜譚》里的阿里巴巴一樣變戲法,蹲在地上撿洋芋。妞牛嫫則在新挖出來的鮮土里尋呀尋,像豬拱地。哦,我明白了。難怪白天開挖時,一些比拳頭小的洋芋剛出土,就被接踵而至的泥土掩埋。此外,鋤頭或釘耙扎進(jìn)泥土的瞬間,恰好點(diǎn)在了這窩和那窩洋芋間,多翻些泥土出來,左覆蓋一些,右覆蓋一些,給人以錯覺和假象,里頭卻藏好了珍寶。

    過會兒,高大的身影把洋芋倒進(jìn)了妞牛嫫的背簍。他走過去,只遲疑一下,抱走了她,朝著地塊邊緣的草叢抱去。或許是妞牛嫫在掙扎,兩個疊加的身影忽大忽小、忽長忽短。狗不明事理,憨乎乎地跟著過去。

    又過會兒,兩身影向地里飄來,一前一后,一個決絕,一個挽留,似有罵聲和哭聲。眼見妞牛嫫背起竹簍朝我的方向走。我往后一梭,調(diào)頭沿大致的來路,又連鉆帶爬地回到了起點(diǎn)。她和狗是前后腳抵達(dá)的。她問我:“撿完沒?”“應(yīng)該吧?!彼恍?,匍匐著身子四處搜尋,還真撿了不少。

    “我一個人害怕?!蔽仪忧拥卣f。

    “怕啥?”

    “怕蛇?!?/p>

    她黑乎乎地站起來,抱住我,“忘了,你是個孩子,或者是像個孩子的小男人?!苯又?,騰出一只手來摸我的臉。她壓著嗓子驚呼,你臉上有汗,是不是紅了?不對,紅了也不該出汗???發(fā)問,一連串,窘得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覺臉火辣辣地?zé)囊瞾y蹦蹦地跳。并非故意的,我覺察到了她的胸,兩個人正面相抱,胸肯定會抵住對方的身體。熱血沸騰,我的全部毛孔張開了呼吸,嗅到了從未體驗(yàn)過的青春的體香。她問還怕蛇不?我無法回答,任由呼吸貪婪和急促。

    我怕的蛇始終沒來。若來了,她該多抱我一會兒的。

    回程的路,像做夢,我背著洋芋,路背著我和洋芋,宛如我走,路也走。攏村口時,我倆在洼地處歇腳。妞牛嫫將她背簍里的一些洋芋分給我。我說,不必,不必。去擋她的手,手碰著手了,被另一個動作接住,扣在一起的兩只手,抽都抽不回,后面是兩個人的青春??!課外讀物里說,戀愛時有觸電感。我沒有被真正的電打過。我想,這讓我心狂亂的便是一波波愛的電流了。

    我有點(diǎn)醋意,問:“地里的那個人是誰?”

    “你怕見鬼了。”

    “我認(rèn)得他?!?/p>

    “這么說來,你怕蛇是騙我的,怪不得你出汗?!?/p>

    一時語塞,手被她摔開。我倆墜入了黑的沉默的深淵。

    過了好半天,她又抓住我的手,一拽,我像個孩子撲入了她的懷里,任由她的熱氣“呼呼”地撩我的耳朵。

    “任何時候,我倆看不見人,別人也看不見我倆。記住沒?支鐵惹?!?/p>

    “記住了。”

    狗討好人的時候,會搖晃尾巴。今夜的搖晃毫無意義,我和妞牛嫫知道它是一條良狗就是了。但此刻,狗邊搖尾巴邊抬頭看了看,一眼或幾眼,反正要么狗眼看人低,要么狗眼看人高,隨即朝村莊疾馳而去。它是急著回窩呢,還是想向同伴炫耀所見的秘密?我不知;同樣不知的還有暗夜,它會告密給白天聽嗎?嗯,我忘了黑和白的常識,黑的夜和白的天雖然碰面,可晨曦和黃昏會晤的時光那么短暫,哪有時間去翻弄屁大一個村莊的是非呢?

    天地布置的夜,漆黑了天地。

    偷半框洋芋的人,強(qiáng)行抱妞牛嫫的人,我是認(rèn)清了的。至于妞牛嫫和我的又偷又抱,也不排除被第三者、第四者、第五者看見。一個暗夜,幾重秘密。人真是太復(fù)雜了,一旦稍稍懂事,秘密總比是非多。難道秘密是懵懂和醒世的分水嶺?向陽的這面,是童年和少年,純粹的天使之美;背陰的那面,是青年和老年,混雜著魔鬼的狡黠、險惡、刁滑和私利……

    既然要遮掩惡,秘密會在乘人不備的角落快快登場,又速速消隱。

    像是一只越吹越大的豬尿包,我內(nèi)心里的那點(diǎn)事一日日膨脹。之前,我憎恨過太陽的毒辣,現(xiàn)在卻巴巴地盼著。我知道,只有老天爺能幫我一把。屆時,妞牛嫫帶著我躲進(jìn)野核桃林,美其名曰打堅(jiān)果,實(shí)則延展我倆的戀情。

    是妞牛嫫忘了,還是隊(duì)長改了主意,抑或是晌午后才允許去打野核桃?整個上午,我跟著之前的編組挪移,活兒算混得過去。太陽從東方一躍一躍,跳到了頂上,灼烤的烈度愈來愈兇了,剛挖出的青草眨眼間枯萎而亡;人倒不至于被熱死,但個個汗流浹背,仿佛在甑籠里蒸過。講究的,卷了枝枝丫丫的樹圈,箍在頭上,像電影里的偵察兵。

    我倆終于鉆進(jìn)了野核桃林,綠蔭和涼風(fēng)令人舒適。我搖樹,她撿果。好幾只松鼠倉皇而逃。一棵樹,又一棵樹。我朝著林木的縱深一路攀爬、一路搖晃,落下的野核桃那么密、那么多……直至她追上來時,我剛好從一棵樹上跳下來。她指著我鼻子罵:“給你講的話,咋忘了?松鼠吃啥子啊?”我一時沒轍,刷地臉紅脖子粗。在她面前,該死的這張臉只會認(rèn)慫?!澳銚?dān)心交差的事吧?!彼D(zhuǎn)怒為笑,指了指旁邊一塊凹陷的草地,說:“坐下來擺,差事我去辦,沒事的?!?/p>

    說是擺龍門陣,其實(shí)啞然。之前受驚了的蟬在這樹那樹上開始試音,發(fā)覺沒了險情,將鳴唱越拉越高。最終,妞牛嫫講起了她的父親,有一次,其耳聾的父親背苞谷去公社里交公糧,由于聽不見汽車?yán)嚷暎眢w被碾壓成兩截,當(dāng)場歸西。自父親死后,小學(xué)成績頂呱呱的她只得輟學(xué),務(wù)農(nóng)掙工分,補(bǔ)貼家用,還學(xué)會了抽煙。如果萬事皆順的話,最起碼,她可以當(dāng)一名公社干部。她這樣假設(shè)和憧憬。我小時候有耳聞,說她父親死得很慘,連睪丸也被壓爆了。

    “我喜歡讀書人。”她叫我好好學(xué),別辜負(fù)了我雙親,長大后,吃公糧,享清福。講述至此,她攬我入懷,淚滴落在我臉上。沒多久,傾訴和傾聽皆畢。我倆的心思流蕩散亂,如轅馬難以控制,手拉在了一起,身子貼在了一處。再憋的話,欲火焚身,活不過下一秒了,故任憑身體淪陷于青春的擦槍走火。說實(shí)話,我不懂啥叫挑弄、引逗和撩撥,一切始于原始的沖動,終于驚恐的刺激,像雞一般,完了。

    “到底還是個孩子?!彼挠胁桓实臉幼?。

    黏在她發(fā)辮上的枯草真不少。她自己不便拾掇,我?guī)椭蓛簟5人魃衔醇夼訕?biāo)志性的彝式頭帕?xí)r,完好如初,像啥也未發(fā)生過一樣。

    “今天的事,不許給任何人講。”

    “嗯!”

    “寒冬,我將嫁人。送親那天,來送我。”

    “嗯!”

    她拍了拍滿臉漲紅的我,抽身去拾野核桃。

    又一個不可示人的秘密。少年和青年真的分野了。我暗自擁有很多秘密,成了一個青年;可這秘密總愛往嘴邊梭,好幾次差點(diǎn)掉下來,讓真情大白于村莊。整個暑假的后半截折煞人,欲說還休……欲說還休……終究,我壓制住了洶洶涌涌的秘密。

    自野核桃林告別后,因我父親病體痊愈,掙工分沒我事了。

    五更夢短,眨眼已開學(xué)。我讀的學(xué)校離家六十多里遠(yuǎn),每周六中午,慣常往家趕,待天黑才能摸進(jìn)家;翌日早,又得折返,風(fēng)里雨里,奔赴周日的晚自習(xí)。要想在這時間的空隙里去見妞牛嫫,幾乎不現(xiàn)實(shí)。我發(fā)現(xiàn),我的心智宛如一根脆骨,硬也不是,軟也不是,沒勇氣乘著夜色去敲她家的門。在開學(xué)季里,住在家里的夜晚,我常常輾轉(zhuǎn)難眠。黑暗里,眼睛睜得牛卵大,所見的依然是黑暗。我便一次次進(jìn)入想象中的快感,在去往她家的路上,有兩棵樹、三堆石、五個彎,到院外了,猶豫中徘徊,徘徊中猶豫,妞牛嫫站在墻角嘎嘎地笑。我想換她的模樣兒,包括穿衣打扮,可我的努力最終枉然,浮現(xiàn)于眼前的,仍是野核桃林里的狀貌。身體進(jìn)入身體,對我的人生有了承上啟下的銜接之功。但我在乎的,倒不是這個,而是心靈接納心靈的相思之苦,想見卻見不了的這份苦,讓我倍覺夜色愈來愈深、愈來愈稠、愈來愈澀。

    忘記是第幾場雪了。時間的點(diǎn)多么契合,恰恰是我放寒假的第三天,妞牛嫫就要遠(yuǎn)嫁。其夫家離我們有一整天的路程,山勢更高、更峭、更險。聽說她倆未曾謀面,是媒妁牽的婚約;還聽說那里人猴混雜,除種好莊稼外,要花大量時間去提防猴群,免得它們搶奪了糧食。

    夜里,雪落下來。黑衣使者斗不過雪花天使,夜空的黑怎么也黑不徹底。寨子里的人們幾乎傾巢出動,涌進(jìn)了妞牛嫫的家,婆婆媽媽們、姊姊妹妹們占據(jù)著最佳席位。今夜,她們是大地之主、人間女王,即將編唱意為挽留的哭嫁之歌。

    熱妲啊,阿莫莫果尼熱妲啊,熱妲耶

    熱妲啊,阿博瑪茲尼熱妲啊,熱妲耶

    熱妲啊,烏穆尼瑪尼熱妲啊,熱妲耶

    ……

    曲調(diào)悠揚(yáng),唱詞婉約?!盁徭А敝钡中撵`的柔軟,仿佛是一個極樂的童話世界:山川、草木、桑梓、親人、鄰居、朋友皆依依不舍??!連打野的獵狗、狂奔的駿馬、耕地的黃牛、飛翔的鳥雀都停歇半刻,深情回眸,挽留妞牛嫫。一女領(lǐng),眾女合,哀愁重疊,凄凄戚戚。歌聲從室內(nèi)宛轉(zhuǎn)到屋外,撲進(jìn)簌簌飛舞的雪花里,落進(jìn)圍火而坐的人們的耳窩里。院壩上,一堆火熊熊燃燒,映紅了窄窄的這方天地。

    我像一根木橛杵在火堆旁,盡管前胸溫暖,但我的心窩和后背一樣冰冷,酸楚無處說。斜對面的三五男人有了醉意,幾乎歪歪斜斜了。那個偷半筐洋芋的和抱妞牛嫫的人都在,他倆是老表,有血脈淵源??粗麄z的狼狽樣,我想起了成語“人模狗樣”,明里風(fēng)光,暗里骯臟,特別是后者會玩權(quán)力。他咔嘰布衣服的左邊口袋上,拐著一支鋼筆;粗黑的繩帶套在脖頸上,松松垮垮的,最后落進(jìn)了那個口袋,墜在里頭的可能是象征權(quán)力的哨子。我猜想,面對貌美如花的妞牛嫫,這個想強(qiáng)暴她的人,前后不知淌了多少口水。為了讓我少受或免受勞動之苦,不排除妞牛嫫已經(jīng)被委曲求全的可能。但不論是或否,我都欠下了她的情債。

    情深深,意沉沉。聽著挽留的歌聲一句緊跟一句蕩漾,我多想替妞牛嫫、替自己,也替吹哨子者落淚。此時,有人添加了濕漉漉的柴疙瘩,乘煙起,我的淚嘩啦嘩啦地淌。雪花尚未落地,就葬在了火焰和煙霧的上空。我的秘密,如這精靈遭遇的噩夢,被我葬在了煙熏火燎掩飾下的淚水里。

    終于等來了公雞打鳴。送親的隊(duì)伍前擁后簇著一匹馬,馬上坐著新娘,摸黑緩慢跋涉。翻過村莊對面的山梁時,天光漸露。在雪的映襯和反射下,銀裝素裹的亮煞是刺眼,最好半瞇著走,否則,容易造成雪盲?;赝钌顪\淺的腳印,前者被后者葬送,后者又被飄落的雪花掩埋,過一兩袋煙的工夫,那一窩窩的印痕將會被填平。

    雪葬了腳印,也葬了雪自身。我和妞牛嫫的戀情,毋論高尚,亦毋論卑下,將像這雪葬,葬在了萬丈紅塵里。

    人馬沓沓,白雪窣窣。按習(xí)俗,送親的小伙子要背新娘一程,輪到我時,妞牛嫫的熱氣,在我脖子邊緣“呼兒呼兒”地撩,還感覺到了她激越的心跳。話不多,一出口怕凍壞,“整晚不睡覺,現(xiàn)在又來背我,身體吃不消吧?”“想和你說上話?!薄澳銊e說,免得被他人聽見?!彼p掐了下我后背,接著說:“你還長個兒,給你做的鞋墊,碼子不一樣,夠穿幾年的。”等她把藏好的地點(diǎn)講清后,嚶嚶哭泣。

    換另一個人背之前,她補(bǔ)了句:“忘了吧!咱倆已陌路?!?/p>

    老天落雪,我心落淚。青春灼灼,無處安放。我多像一匹狼,凄厲而尖銳地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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