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金華
記得20 世紀60 年代初,父親每次說到未來,母親就說:“別聽他說夢話,想洋(煤)油點燈都沒有、還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都餓死人了、還魚米之香(鄉(xiāng))呢”。父親說:“中國幾千年,哪朝哪代的農(nóng)村、農(nóng)民,能有今天這樣的安穩(wěn)日子?現(xiàn)在是窮了點,跟以前比,那也是翻天覆地的變化。相信黨中央和毛主席,只要跟黨走,熬過眼前這兩年災(zāi)荒,好日子就在前頭。”
這世上我最崇拜的人是我的父親。
不是因為他是我父親,也不是因為他十三歲就給游擊隊送情報打日本鬼子,更不是因為他二十多歲就得了個省公安廳二等功的大獎。是因為他在我兒時的印象中是個大預言家――他在60 年代初我剛記事時給我們說的那些在母親看來是“夢話”,現(xiàn)在都實現(xiàn)了。
父親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苦孩子。六歲時他的父親,我的爺爺就去世了。八歲時我奶奶也因病走了,留下他和三歲的弟弟無依無靠,不得不靠尋百家飯度日子。一九四三年他十三歲,那年村上不知什么時候來了一個教書先生。那個教書先生看我父親長得很機靈,就經(jīng)常叫我父親去給他辦一些事。有一次,他交給我父親一個油瓶,叫我父親到集上的一個小店里給他打油。開始兩次我父親說他沒在意,后來發(fā)現(xiàn),教書先生不僅每次都叫他到那個店里打油,而且那油瓶上的紙塞子每次都被那個店老板給換了。這事教書先生不說,我父親也不問,一直到那個教書先生介紹他參加解放軍時他才知道:那個教書先生和那個小店的老板都是共產(chǎn)黨員,是專為上級搞情報的。他每次拎著的那個油瓶上的紙塞子里面寫的,就是離老家?guī)桌锿饧?zhèn)上那一個小隊的日本鬼子活動情況的暗語。
在父親給我講他的所有苦難經(jīng)歷和當兵打仗的驚險故事中,至今我印象最深也最清晰的,就是在一九六三年左右他說的那些在母親看來是“夢話”的事。那時我四五歲,父親在縣里的一個水庫上工作,偶爾回家一次,總有一些鄰居去跟他說說話。當時說的最多的,我記得不是哪家因缺糧人餓的得了浮腫病,就是哪個村子上又餓死了人。我記得,我們那個村子上當時也是十家有八九家吃了上頓沒下頓。同齡的孩子們經(jīng)常因沒飯吃餓得學都不能去上。我們家因父親在水庫上工作,雖拿不到工資,但那點抵工資的水利糧,母親也不敢大意讓我們?nèi)缭傅爻燥柖亲?,緊緊巴巴總算將就度過了那幾年災(zāi)荒。那時全國上下都在度災(zāi)荒,毛主席他老人家號召全國人民“忙時吃干的閑時吃稀的”,為此他老人家?guī)ь^不吃肉。那些去我家的鄰居們和我父親討論的話題,不是打聽哪兒收成好準備去討飯,就是想帶著老婆孩子去投親奔友找吃的渡命。父親邊幫他們想辦法邊開導他。
“相信毛主席他老人家會有辦法的,共產(chǎn)黨帶領(lǐng)人民打天下就是為了過上好日子,眼下這點天災(zāi)是暫時的,將來共產(chǎn)黨天下的老百姓,那準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魚米之香(鄉(xiāng))的日子”。父親每次說到這些,母親就說他是在說夢話。父親說,“你別不信,從抗日戰(zhàn)爭到解放戰(zhàn)爭,再到人民公社,共產(chǎn)黨想干什么干不成?這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魚米之香(鄉(xiāng))是早晚的事。眼前這點災(zāi)荒是暫時的,熬過這兩年,大家都能過上好日子”。那時我還小,不知道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為何物,至于魚米之香(鄉(xiāng)),每年只有到大年三十才能等到一頓。
我第一次看到電燈電話是一九七三年。當時縣里要在靠近駱馬湖和京杭大運河邊的一個叫皂河公社的地方建一個電灌站,抽那兒的水給縣城以西的幾個公社搞旱改水,栽水稻。父親被從縣水庫調(diào)到了那個電灌站工地參與籌建工作。我在他的辦公室里看到了他說的電燈電話。不過那電話是手搖的。到一九七四年實現(xiàn)旱改水之后,我們那個“春天一片白茫茫,夏天一片水汪汪”,種一葫蘆收一瓢,莊稼地里,兔子翻跟斗都能看到鹽堿地里長出了大米,畝產(chǎn)糧食從原來小麥二三百斤逐漸增長到現(xiàn)在畝產(chǎn)水稻、小麥兩千多斤,我們真就過上了魚米之香(鄉(xiāng))的日子?,F(xiàn)在,我們不僅享受著這魚米之香(鄉(xiāng))的生活,不說原來那些草房早已被紅磚紅瓦取代了,村上那些跑運輸、辦養(yǎng)雞場、糧食加工廠、外出經(jīng)商、打工的,如今都在爭著拆瓦房起樓房。一九八五年家家點上了電燈,二〇〇〇年電話線進村(組)進農(nóng)戶。十年前,我們那個村上就有人家買了小車,跑在村里新鋪的水泥路上,賊似的,刷,就竄過去了。父親老了,蹲在路邊看著直笑,“乖乖,慢點,注意安全”。
父親是解放戰(zhàn)爭時入的黨,也是在部隊里學習識的字。退休后,從生產(chǎn)隊有了報紙,他就成了隊長家的??汀?吹綀笊嫌袑r(nóng)村農(nóng)民好的政策,他就讀給村上人聽。中央免了農(nóng)業(yè)稅的那張報紙,他逢人就拿出來講:“看看,中國幾千年,那個朝代老百姓種地不納糧?只有咱共產(chǎn)黨能做到,現(xiàn)在不僅不要你納糧,每種一畝地國家還補你幾十塊錢”。等大家聽得高興勁上來了,他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聽共產(chǎn)黨的沒錯,共產(chǎn)黨心里時刻都想著咱老百姓”的老話就出來了。為此他原來在村上被大家恭稱為“老革命”的稱呼,后來就被改成了“共產(chǎn)黨”這個尊稱。在他沒去世前,只要大伙見到他就笑著說:“共產(chǎn)黨,又看到什么好的新聞沒有”?
說句心里話,叫父親“共產(chǎn)黨”,是大家對一位老黨員的尊稱,村上人樂意喊,我也很愛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