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莉
陽光伸出長長的觸手,擦亮了天花板上的星星。晨風甜潤,輕撫著她的臉。二十七樓,寧馨愿意相信自己已遠離塵世,已遠離塵世的種種污染。當初本已選中十樓,上網(wǎng)一搜,竟然是空氣污染最嚴重的樓層。她和飛人強忍著多花幾萬元的傷痛,毅然選擇了次高層。
朝陽掙扎著,站上昆明雙塔之一的塔尖,露著頑童似的臉。真是個好天氣。
沖還賴在床上的飛人喚了一聲,寧馨合攏窗簾,準備換騎行服。她拉開衣柜時,不小心觸到暗抽開關,一件粉色嬰兒服掉了出來。她瞟了一眼飛人,迅速撿了塞回去。
騎行服有淡淡的六邊形網(wǎng)格。腰腿部分是湖藍色,腹部飄著幾片白白的不規(guī)則島嶼。以上是天藍,縱向排列的彩色英文字母,被她滾圓的胸脯撐得起起伏伏。
快節(jié)奏的都市生活,許多夫妻連那事都省了。難得寧馨和飛人激情不減,還有精力參加戶外活動。這也許得益于兩人暫時的丁克。飛人是想徹底丁克的。他說收入是死的,物價是活的,還活得特別好,只見上漲。生個孩子,就得換大房子,至少兩室??墒强纯唇甑姆績r,得了。至于龐大的教育投入,更是想都不敢想。寧馨不同意。寧馨覺得,孩子還是要有一個,打斷骨頭連著筋,孩子才是永遠的骨肉至親,是不會有變數(shù)的愛。她沒宣之于口。會不會有孩子,得看天意了。
飛人伸了個懶腰,順手在寧馨腰上帶了一把。寧馨失重倒了下來,頭枕在飛人胸脯上。飛人咬了咬她的耳垂,她渾身顫了一下。她讓飛人快起床,她和騎行團朋友們約定九點鐘出門。
飛人輕撫她的脖頸,食指和中指像迷路的魚,貼著鎖骨游過去,游回來。在頸窩處略做停頓,明晰了方向,便呼朋喚友,一齊向下游去。魚兒的吻是輕柔的,也是要命的,寧馨有些呼吸困難。她翻個身,望著飛人說:“時間差不多了?!甭曇糗浘d綿的。
“你去,我今天約了攝友掃街?!?/p>
魚群還在興風作浪。
寧馨不高興了,起身調整了肩帶。她不是特別黏人的那種女人。相反,她喜歡和飛人有各自的交友圈子,偶爾有點交集就好。只是騎友們希望她的攝影師老公幫他們拍點美照,她跟飛人說了好幾次,他好像并未放在心上。
飛人悻悻的,說改天,改天一定陪你去。說著也起了床。
寧馨打開煮水器。她習慣起床后給干燒一夜的身體補補水。她花了十分鐘洗漱,又花十分鐘涂抹。防曬霜有美白成分,寧馨整張臉像豆腐腦,雪白粉嫩,細看,又透著若隱若現(xiàn)的紅。飛人動作快,已為她準備好水杯和帽子。她挎上背包,飛人拎著相機,出門了。
寧馨想去大豐收美食廣場吃水餃。那家東北風味鄧氏餃子店,寧馨每星期都要去一次。店里的餃子都是現(xiàn)點現(xiàn)包,三四個女員工穿著白大褂,戴著高高的帽子,搟面皮,拌餡,包餃子,下鍋,一條流水線。一個胖胖的中年男人負責收錢,把煮熟的餃子盛送到柜臺上。胖男人是店主。他熱情周到,臉上笑容不斷。寧馨第一次去時,被他們默契的配合吸引了,端著餃子發(fā)了一會兒呆。他以為她在找蘸水,過來把佐料和涼拌小菜一一指點給她,還給她倒了一碗面湯。
飛人不喜歡吃餃子,還好旁邊有個沙縣小吃,他可以來碗米線。
飛人建議開車去,節(jié)約時間。寧馨覺得可行。從茶溪谷走路到美食廣場,少說得半小時。吃完早點,她再從后備廂中取出自行車,飛人開車去會攝友,兩不誤。
藍色柯米克在樓下,陽光斜掛在對面大樓上,它在眀與暗之間藍得像個夢。當初飛人想買的是黃色奔奔。城市這樣擁堵,開車不如騎車,騎車不如走路。汽車用處不大。寧馨堅持買輛藍色的,說藍色像天空,像大海。裝修房子時也一樣,她堅持把臥室屋頂刷成星空。她瞄了一眼等待他們做最后決定的粉刷工,他正對著窗外吐煙圈。她咬著飛人的耳朵說,天空都是灰色的,大海遙不可及,她希望和飛人恩愛時,像躺在星空下,躺在草原上。這樣說就無可厚非了。哪個男人會拒絕這樣的小情調、小浪漫?于是他們買了春天一樣顏色的床上用品。
兩人都忙著系安全帶,以致沒發(fā)現(xiàn)車上的異樣。飛人發(fā)動汽車,倒了一把,正要挪出車位,被寧馨制止了。寧馨指著擋風玻璃上的一塊紙片讓飛人看。
“過——來——我。”飛人念得結結巴巴。他被安全帶勒著,脖子伸得老長。寧馨早丟下背包,解開安全帶下去了。
那是一張長方形紙片。取材于紙箱,邊緣留著手撕的缺齒。紙片緊貼玻璃,壓在雨刮下面。寧馨取下紙片,回到座位上,臉早變了顏色。
“我、來、過!”她一字一頓念著,“什么意思?”
“別這樣看著我,可不是我寫的。”飛人有點慌亂,手緊緊抓著方向盤。意識到這一點,他松了松手,大拇指勾住方向盤,其余手指撲扇了兩下。
“肯定不是你寫的呀!”寧馨看著飛人,眼神意味深長,“你說說,會是誰寫的?”
“我怎么知道?管它誰寫的,一塊破紙片而已。先去吃早點吧?!憋w人開始轉動方向盤,挪動車子。
“等著!”寧馨扯住飛人的袖子。方向一晃,差點撞在前面的白色??怂股?。
“你到底想怎樣?”飛人倒車,熄火。顯然生氣了。
“說,誰來過?”寧馨揚了揚紙片。
“我怎么知道,昨天不是一起回來的嗎?”
“之前呢?”
“不要胡攪蠻纏,也許就是一個惡作劇。我們還是吃早點去吧,吃你最喜歡的東北水餃。”飛人懇求寧馨,抓住她的手。
“我不要!”寧馨咆哮著甩開手,“難怪不跟我去騎車!”
飛人陷入無助。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抓過紙片說:“不會是林梓吧?你看這字?!?/p>
寧馨怔了一下,馬上反駁道:“不可能!我們畢業(yè)后就沒聯(lián)系過。”
“這字有隸書的味道,林梓上學那陣不就練過隸書嗎?”
寧馨一時語塞。林梓是她和飛人的同班同學,也是她的初戀。那段日子,她滿心以為林梓就是她的一輩子。他們一起進圖書館,一起泡吧,一起鉆學校的小樹林,好得像一個人。大三那年,藝術系的一個女生經(jīng)常給林梓寫信,打電話,發(fā)信息。寧馨沒想那么多,林梓人那么帥,那么有才,有女生追求很正常。直到某個周末的清晨,她偶遇林梓和女生挽著手,從校外歸來。寧馨著實難過了一陣。本來就苗條的她,猛瘦二十斤,臉上像耷拉著兩片面皮。
林梓左手抓著魚,右手想握著熊掌。寧馨說:“我只愛愛我一個的人。世上沒有這樣的人。我不會再愛誰,當然也不會再愛你?!闭f完頭也不回地走了。畢業(yè)后,寧馨來昆明發(fā)展,一直暗戀她的飛人追著來了。林梓北漂,同學沒人再見過他。
寧馨拿回紙片,看了又看。不是林梓。她心里忍不住地失落。
飛人伸手點火,臉上寫滿鄙夷和醋意。“你還去不去吃早點?”他沒好氣地問。對于林梓,他一直耿耿于懷。當初對寧馨表白時,寧馨說:“我只愛愛我一個的人。世上沒有這樣的人。我不會再愛誰?!憋w人說他不介意,他愛她就夠了。
說到底,誰又能真正不介意?
飛人的問話,寧馨沒回答。她抓起背包下了車,摔上車門。飛人一腳油門到底,飛走了。
寧馨回到家,重重跌坐在沙發(fā)上。她給騎行團的朋友發(fā)了信息致歉,胡亂編了個借口。
紙片肯定不是林梓放的。會是誰?林梓在哪里?這些年來,他都在做什么?寧馨想哭。她胃里酸得很,硬邦邦的像塞滿了石頭,緊抵著心窩子。她陷進靠背里,腿蜷在沙發(fā)上,把紙片舉到眼前?!靶Q頭雁尾”,“一波三折”,林梓的話猶在耳畔。她摸摸臉頰,還有胡茬劃過的刺痛。那些用隸書寫就的情書,那些逝去的歲月??!
寧馨套上拖鞋,踱到穿衣鏡前。她伸著臉,對鏡笑了一個。她又笑了一個。沒有皺紋,一絲也沒有。她背過身,脫下騎行服,脫了背心?;剡^頭,鏡子里的她腰細細的,脊柱溝光滑細膩,及腰及臀。她轉身面向鏡子。鏡子里的她小腹平平的。她把巴掌貼在小腹上,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律動。
她深深嘆了一口氣。
還是自己,身材是身材,臉蛋是臉蛋。又不是自己了。畢業(yè)才五六年,細數(shù)也是兩千來個日日夜夜。自己是幸福的。人人都這樣說。說的人多了,自己難免也覺得。飛人是小有名氣的記者,自己在出版社的工作也一直順利。沒什么好說的??墒?,誰來過?是誰在提醒,自己其實并不像別人眼中的那樣?
寧馨躺倒在床上,雙手舉著紙片?!拔襾磉^?!弊肿治L拂柳,纖弱消瘦,肯定是個女人。會是誰?換上居家服,寧馨坐回沙發(fā),紙片豎靠著茶幾上的口杯。她蹺著腿,拖鞋掛在腳趾上晃蕩。她緊盯著紙片,梳理著一切可能:飛人的攝友中,確實有一兩個姿色不錯且和飛人走得近的。有一次吃飯,那個叫水仙的,竟然當著她的面拋媚眼。當時她在低頭吃菜,感覺對面有人對著她笑,她回報了一個微笑,完全是條件反射,完全是出于禮貌。沒想到對方是沖她旁邊的飛人笑,被她看到,那笑還絲絲網(wǎng)網(wǎng),半天收不回去。寧馨尷尬不已,只能繼續(xù)笑,繼續(xù)低頭吃菜??隙〞皇娣瑓s沒有難過。像和林梓分手時那樣的撕心裂肺,那樣的剝皮抽筋,是不會再有了。
不會是水仙,有胸無腦的人沒有練字的心境。寧馨見過水仙拍的照片,構圖差不說,定焦都不準,攝影估計也是湊熱鬧。
會是誰呢?飛人報社的女同事寧馨都見過,飛人和她們天天見面,有什么可以直接說,不用兜圈子。除非有人想故意刺激她。但不會有這種可能,那些人什么沒見過,她們不會和飛人真有什么。即使有,也不會較真。
寧馨起身,在屋子里轉圈??蛷d很小,十來平米,電視柜、茶幾和沙發(fā)都選的最小號,可供活動的空間還是少得可憐。寧馨轉著圈,順手拔起電視柜上的一根綠蘿。綠蘿像綠蘿一樣綠。綠蘿是飛人最愛的植物。他倒好,躲清靜去了!寧馨撕碎葉片,掐斷根莖,胡亂朝煙灰缸扔去。
她拿起紙片?!拔襾磉^”,說明彼此非常了解,熟悉車輛,熟悉住址。來過家里的女人有哪些?掰著手指頭都能數(shù)清楚。平時大家忙于工作,成天關門閉戶,周末聚會也都在外面。也不一定是到過家里的,現(xiàn)在通訊這么發(fā)達。飛人會把這些私密信息給誰呢?寧馨頭疼得厲害,拉開抽屜找了包頭痛粉,撕開紙袋倒在舌頭上。頭痛粉又酸又澀,她皺著眉頭,硬是沒喝水。比起內心的苦,這算不了什么。
也許是空腹服藥的緣故,她的胃開始隱隱作痛。她把掌心貼在肚臍上,順時針揉,逆時針揉。還是疼。
她踱進臥室,拉開窗簾。太陽已離雙塔一兩丈高,它褪去初升時的羞怯和紅艷,蒼白著一張臉。太陽也真可憐,看似熱熱鬧鬧,和萬事萬物密不可分,終究孤單著——沒誰能理解它,它也不曾真正理解過誰。它今天關照過的事物:西山、滇池、雙塔、街道,街道上的人群,道路兩旁的藍花楹……它明天再升起時,它們已全然沒了今天的樣子。
她想起了什么,連忙關上臥室門。她小心拉開衣柜,摁了一下按鈕,抽屜彈出來了,里面滿滿的都是嬰兒服。她拿出一件,輕輕摩挲著。這是一件連體嬰兒服,白底,印著黃色的藍色的小鳥。小鳥胖乎乎的,正一只,倒一只,正一只……她又拿出一套粉色的,上衣是搭襟設計,褲子開了檔。她把它們摟在胸前,像摟著心愛的孩子。
門外好像有響動,她迅速疊好嬰兒服,鎖進抽屜里。
寧馨坐回沙發(fā),翻了一遍朋友圈。無非曬吃曬喝曬玩樂,沒什么意思。她繼續(xù)盯著紙片。來過,說明離得遠,不能經(jīng)常來,是偶然路過,或特意趕來。路過,那平時也有面遇的可能,不用這么嘰嘰歪歪;如果是特意趕來,為什么不直接聯(lián)系?難道失聯(lián)已久?那會是誰?
寧馨把和飛人有過瓜葛的女人過了一遍,思路漸漸清晰了。是柳月梅,一定是她!
柳月梅在成都做生意,不常來;柳月梅曾和飛人眉來眼去過一段時間,有可能舊情復燃?!拔覀?,同在一片月光下。”關注柳月梅,是從這條微信開始的。寧馨平時不看飛人的手機,那晚是事有湊巧——飛人去門口拿外賣,手機擱在沙發(fā)上。屏幕閃了一下,寧馨回過頭,就看到了這樣一句話。那天是八月十五,寧馨怎么看這句話都覺得幽怨,都有月圓人不圓的缺憾,都有千里共嬋娟的狐臭味。
她小跑進房間,拉開大床靠窗一邊的抽屜。那是飛人擺放個人物品的地方,寧馨的在另一側。皮帶、領帶、刮胡刀,這些兩年前自己扔進垃圾桶的東西,竟然還好好躺著,就躺在天天睡覺的床下!
寧馨找來剪刀,夾碎領帶,剪斷皮帶。刮胡刀往地板上摔,在窗臺上敲,放在地上踩,用剪刀撬。窗臺上,地板上,到處是碎片。
好累。她趴在枕頭上,默默流了一回眼淚。淚水打濕了春天綠油油的草地,打濕了怒放的花朵?!疤せw去馬蹄香?!比巳朔Q道的,無非是拈花惹草,招蜂引蝶!她想大聲哭,又哭不出來。柳月梅,就是那個叫柳月梅的女人,讓她吃了好幾盒頭痛粉,讓她開始了離不開安定的日子。寧馨當時說,我成全你們。你去吧。飛人不走。寧馨說,你不走我走,我讓你們。飛人不肯。寧馨想:他是去鍋里撈了兩口,但還不想把碗砸了。
寧馨當時已有三個多月身孕,她一直瞞著飛人。孩子,總該有一個。對于女人,早生早好。眼見瞞不下去,她正想找機會告訴飛人,他卻上演了這樣一出。寧馨失望透頂。在第三次踏進婦幼醫(yī)院時,她毅然辦了住院手續(xù)。
“女的。”護士對醫(yī)生說,像與她無關。
她的心顫抖了。
丁克,就是不想負責任。你就永遠丁克去吧!
“要不要看一眼?不看我們要處理了?!?/p>
她想說不看,還是沒能忍住。孩子已經(jīng)成型,圓圓的腦袋有小小的拳頭大,四肢細細的。她請了護工,直到出院飛人才知道她得了“婦科病”。
飛人換了電話號碼,重新申請了微信、QQ賬號,表明了態(tài)度。寧馨后來還真沒再發(fā)現(xiàn)過任何蛛絲馬跡,這件事也就過去了。說到底,她難過的更多是他們對自己存在的藐視。再說了,工作那么忙,活著那么累,她實在沒有精力去盯著一道改錯題不放。
風平浪靜是假象,旋風又繞回來了?!拔襾磉^”,“我們,同在一片月光下”,同一股狐臭味,自己怎么就沒嗅出來呢?寧馨正想再吃一包頭痛粉,飛人開門進來了,手里拎著一盒餃子。他一直這樣體貼入微,關愛備至,可外面的風聲雨聲也不曾停過。
“柳月梅!是不是柳月梅?”
飛人愣了一下?!霸趺纯赡??”他轉身關門時,餐盒碰在門上,湯晃灑在塑料袋里,有幾滴灑落在地板上。
寧馨看出來了,飛人是揣著明白裝糊涂,他早知道是柳月梅,還故意和自己兜圈子,太可恨了。
“為什么不可能?”
“不可能就是不可能?!憋w人將餃子放在餐桌上,擦地板的紙扔進垃圾桶里,“趕緊吃,別坨了。”
“少來這一套!”寧馨順手扔過去一個抱枕。
“不可理喻!”飛人接住丟在沙發(fā)上。他看看茶幾上的綠蘿,又看看花盆,拉著臉換了鞋,進臥室去了。
寧馨起身追了進去,見飛人已鉆進被窩躺著了,氣不打一處來。
“說,什么時候又勾搭上了?”
飛人閉著眼睛,一句話不說。寧馨開始數(shù)落,開始翻舊賬,把兩年前的事拎出來說了一遍,說飛人人模狗樣,人面獸心,是不是一直和柳月梅打成一片?
飛人揉了兩團紙塞耳朵里,繼續(xù)閉上眼睛。寧馨摳出紙團扔到地上。飛人拉被子蒙住頭。寧馨掀開被子,說飛人是縮頭烏龜,和柳月梅快活時的精神頭哪去了,有種做就要有種承認。
“你還有完沒完!”飛人猛然起身,眼睛瞪得圓圓的。
“今天必須說清楚,什么時候又勾搭上的?你和柳月梅!”
飛人下床,到客廳換鞋子。寧馨見飛人要走,自己搶先背貼著門?!安徽f清楚,你別想出門?!彼痣p手,像一道門杠。
飛人一臉無奈。“你想聽什么,過來坐著慢慢說?!彼f著,自己先坐在沙發(fā)上,拾撿著綠蘿殘枝,“我不喜歡你這個樣子,你知道的。”
寧馨哭了。是呀,怎么成了這個樣子?她像是剛認識自己,吃驚不小。從什么時候開始,竟變成了自己曾經(jīng)討厭、鄙視的那種人?是什么碾碎了芬芳的花瓣,和地上的牛屎?
“柳月梅死了?!憋w人見寧馨還貼在門上,兀自說著。
寧馨瞪大眼睛,腮邊還掛著兩行淚水。這個結果,是她沒想到的。雖然曾經(jīng)她恨柳月梅下地獄的心都有。
“一年多了。她得了乳腺癌,住院前想見我一面?!憋w人點了支煙,吸了兩口,他像是被煙霧嗆了,干咳了兩聲,“高中時我和她同桌。她喜歡我。她人很好。高考落榜后,她去成都打工,在那邊成了家……”
飛人緩緩說著,像在講一個古老的故事。
寧馨蹲了下來,背靠著門?!拔襾磉^”,她看看已攥得皺巴巴的紙片,心一下子空了,比天空空茫,比大海遼闊。愛恨都像水鳥,無著無落。
“是誰留下的紙片,我也挺好奇。我們去看看監(jiān)控吧,免得你一直想著,落下心病?!憋w人掐滅煙火,過來扶寧馨。
寧馨踏著拖鞋,糊里糊涂地跟飛人下了樓。他們頭天晚上七點左右回家,飛人請門衛(wèi)調出七點以后的監(jiān)控視頻。七點到八點這一段,沒什么異樣。小區(qū)里的人進進出出,并沒有誰靠近過他們的汽車。八點十六分 從門口進來一個男人,四十歲左右。他徑直走到藍色柯米克前,站住了。飛人讓關了快進。男人左看看,右看看,手伸進上衣口袋,掏出煙點上。吸了幾口,打了個電話,叼著煙走了。
門衛(wèi)繼續(xù)快進。
九點以后,很少有人進出了。寧馨頭昏昏沉沉的,肚子餓得咕咕叫。她不想再看下去,但更不想張嘴說話,就一直坐著。
九點四十八分,從小區(qū)門口走進來一個女人,穿著紅風衣,黑裙子。女人身材高挑,抱著一個小紙箱。走到柯米克旁邊,她停了下來。
門衛(wèi)趕緊減速。
女人從箱子里拎出一袋東西放到地上,撕下一塊紙箱蓋,又從上面撕下一小塊,掏出筆寫著什么。寧馨想,就是她了。她偷眼看看飛人,他盯著屏幕,拳頭緊握著,關節(jié)處都白了。女人把寫了字的紙片揣進口袋,紙箱踩扁了丟進垃圾桶,拎著東西進了11 幢2 單元。
比起真相,尋找真相的過程更煎熬。寧馨實在看不下去了,她想回家。
她剛起身,視頻里出現(xiàn)了一個小女孩,她穿著白色公主裙,紅皮鞋,一路跑跳著,每一步都蹦起老高。每到一輛車前,她都要停下腳步凝視一會兒。到藍色柯米克旁邊,她站住了。有陌生車輛要進小區(qū),門衛(wèi)出去詢問。飛人趕緊關閉了快進,寧馨也強打起精神。小女孩圍著柯米克轉了半圈,回到車頭前。她舉起右手,手里握著一張紙片。她趴著身子,后翹著一條腿,想把紙片放在擋風玻璃上,夠不著。她蹦到駕駛室一邊,踩在車輪上,才把紙片放了上去。到車前看了看,她又爬上去,拿起紙片壓在雨刮下面,才滿意地拍了拍手,蹦跳著離開了。前后就一兩分鐘。
門衛(wèi)進來了,寧馨請他倒回去,她想再看看這一小段。飛人站到一旁,表示沒什么好看的。光線太暗了,又在樹蔭下,寧馨始終看不清小女孩的臉。她每跳一步,劉海就蹦跳一下,披散的頭發(fā)也跟著飛舞。她細細的胳膊擺動著,細細的雙腿蹦跶著,一會兒就消失在監(jiān)控盲區(qū)里。
太陽直射地面,反光刺痛著寧馨的眼。她渾身冒虛汗,拖著身子往家走。飛人跟在后面。誰也沒說話。
寧馨走進臥室,鎖了門。她找了個袋子,拾撿著滿屋碎片。那次流產(chǎn)后,下面一直不見干凈,一個多月了還哩哩啦啦。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她子宮內膜受損嚴重,且宮腔粘連,可能不會再有孩子了。她沒告訴飛人。
不會再有孩子了。她的心,疼!她再次舉起紙片。紙片被汗浸潮了,邊緣已分層裂開?!拔襾磉^”,每個字都弱柳扶風,像頂著圓圓小腦袋蹦跳的人兒。小人兒一個接一個,排著隊朝她飄來,都有著細細的胳膊細細的腿。小人兒飄啊飄,飄啊飄,把她包圍了。她的手心汗津津的,額頭也在冒汗。她想喊叫,喉嚨干澀像被膠水粘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她想跑,腿腳卻酸軟無力。她把紙片扔進袋子,像扔掉一塊炭火。她系緊袋口,又打了四五個結,塞進垃圾桶里。想了想,又拿出來,撿出紙片,塞進抽屜。
合攏窗簾時,頭頂上的星星黯淡了。她擰開床頭柜上的安定,干吞了兩顆。藥片硌著喉嚨,她干嘔了一下,還是狠勁咽了下去,一路刮擦得食道生疼。
她需要好好睡一覺。醒來時,她還會像別人看到的那樣:幸福,美滿。她還是每天都躺在星空下,躺在草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