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惑的追問與遲到的懺悔

張勇

新世紀以來鄉(xiāng)村與都市的巨大變動，促使鄉(xiāng)土文學主題、特征同步嬗變。諸多作家將目光投向逃離鄉(xiāng)村奔赴城市謀生的群體，描述鄉(xiāng)村倫理與都市文明之間此消彼長的波瀾。李鳳群在早期作品《邊緣女人》《非城市愛情》《背道而馳》《顫抖》中也曾努力探尋這些在城市中漂泊的異鄉(xiāng)人所經受的文化沖擊和解不開的心理枷鎖。而其力作《大江邊》《大風》中則以女作家少見的雄渾從鄉(xiāng)村家族代際更迭入手，通過半個多世紀的鋪陳展演，重塑厚重的鄉(xiāng)村史詩。李鳳群的新著《大望》（《花城·長篇專號》 2020 春夏卷）以深切的現(xiàn)實關注拓寬了鄉(xiāng)土文學的書寫可能。小說以四位身份、經歷、性格迥異的老人離奇地被子女、社會隔絕遺忘，被迫回到故鄉(xiāng)“大望洲”，在窘迫的鄉(xiāng)村生活中經歷現(xiàn)實、精神的重重危機，他們百般籌謀、互相扶持，在早已沒落荒涼的故鄉(xiāng)，他們不斷反思自己是誰，對自己的人生履歷展開惶恐的內心追問，對身不由己的謊言、傷害、異化與逃避被動地進行懺悔，殫精竭慮地尋找回歸正常生活的路徑卻功虧一簣。

小說語言縝密細膩、張弛有度，結構嚴整，情節(jié)設置前后呼應，有條不紊地整合了趙錢孫李四位老人看似荒誕的三十天孤島求生過程與艱難無效的心靈救贖。作者冷靜而尖銳地清除了歷史油畫上的一層層油彩，暴露出四位老人被遮蔽粉飾過的真實品性，果決地揭露這些人生中或主動或被動進行的不光彩的抉擇正是導致他們離奇遭遇的原因。垂暮之年他們原來的生活秩序遭到破壞，被押上命運的審判臺，苦難歲月早就重塑了他們的靈魂，無法真實地面對自我，自我救贖淪落為以惡制惡，衰老無力的小群體終將彼此失散，獨自去承擔自己的報應，各自尋找擺脫困境的出路。

作者以類型人物形式塑造主角，她筆下的四位老人姓氏依照《百家姓》順序被稱之為“老趙”“老錢”“孫老善”和“老李”，多半有姓無名，而老人們的子女卻有名有姓，老趙的兒子是上海醫(yī)生趙光軍，老錢的兒子則是錢大順、二順和三順，孫老善的兒子是大名鼎鼎的成功富商孫小林和早逝的孫小明，老李的女兒是陶大香、二香、引產后幸存的殘疾女兒葉子。從姓名安排上可見作者筆下的老人是群體的代表，而非單個典型人物，他們曾是“大望洲”這個凋敝鄉(xiāng)村的赤腳醫(yī)生、民辦教師、村干部和農婦，年邁后隨兒女離開故鄉(xiāng)，失去了對生活的獨立掌控，變成附庸于子女的沒用的人?！按笸薜哪贻p人，去了城市，大望洲的老年人，或進了墳墓，或去了城里。隨著最后一批老年人的離開，大望洲最終成了無人居住的空島，緘默不語，靜靜等候”。老邁無力的他們不斷哀嘆“人老無能，神老無靈”。自從他們跟隨子女離開“大望洲”，便退出了生命的賽道，退化為仰人鼻息的無用之人，因此無需明確的姓名，只要一個模糊的身份就足以支撐這篇故事。而故事中的年輕人雖是小說的配角，卻是社會的主角、歷史的書寫者、家庭的掌舵人，哪怕只在一個片段中短暫出場，也要名正言順。

小說從正文第三句開始切入正題，情節(jié)設置草蛇灰線，人物性格逐步推進，現(xiàn)實困境、虛幻夢境交織并行，前后章節(jié)如編排好的樂章，彼此呼應、逐層渲染直至高潮，冷靜日常的文字毫不留情地掀開污穢不堪的世態(tài)人情。七十歲出頭的老趙體面地在兒子居住的上海小區(qū)登場，他原為“大望洲”的赤腳醫(yī)生，學徒三年，此后獨立行醫(yī)三年，后三年帶過一個徒弟，之后歇業(yè)改行做采購員、聯(lián)防隊員、文化站宣傳員，雖沒有財運卻有子女運，兒子子承父業(yè)，是一名上海醫(yī)生。老伴去世后他到兒子家養(yǎng)老，與像他一樣“隨著兒女四處流落”的外地老人結交。安逸的晚年在下文中逐步瓦解，生活對他露出猙獰的獠牙。他醫(yī)術平庸，只會用放血應對所有病癥，早年因四處行醫(yī)遭妻子猜疑，家庭關系惡劣。與徒弟不歡而散是因為當年行醫(yī)路上二人誤放了捆綁著的精神病患者，間接謀殺了兩條人命。晚年他與女兒形同路人，在兒子家做家務、照管孩子卻仍被兒媳嫌棄，更為荒誕的是時時掛在嘴上的孝順兒子某天清晨忽然視他為陌生人，逼得他被迫求助于遭際相同的老友錢老師。

錢老師境遇難堪，只有小學畢業(yè)的學歷，當過七年代課老師，十九年的民辦教師，卻一直沒能轉正，無從享受退休金和醫(yī)保，晚年生了結腸癌，手術不久老伴去世。失去勞動能力和老伴的他居無定所，由三個兒子輪流贍養(yǎng)。做了二十六年老師卻沒能培養(yǎng)好自己的孩子，沒給自己掙到養(yǎng)老保障，手心向上討生活格外艱難，“在日常開銷這一塊，都憑兒子們自覺。他們有時給，有時不給，可能看心情，也可能看收入。兒子們成年之后，他的詞典戒了‘馬上‘必須‘定時‘趕緊這些恰恰很需要用的詞”。潦倒的錢老師看似可憐懦弱，實則自私貪婪、荒淫狠辣。母親錢吳氏從視察工作的萬縣長手中拿到一張承諾相助條子，這張條子救過患腦膜炎的侄子，母親闌尾穿孔時兒子們卻不肯用條子來救她。這張條子在母親病故后仍在發(fā)揮作用，萬縣長給錢老師謀到代課教師的職位，萬縣長的兒子為他籌集部分癌癥治療費，萬縣長的孫子為四位求助的老人提供經濟資助。錢老師上不孝順親長，下未能恪盡職守、修身齊家，他文化素養(yǎng)低下，常常鬧出“千（懺）悔”“千里招招（迢迢）”“毛遂自存（薦）”這樣的笑話，不僅誤人子弟，還常因自己的不如意虐打學生，以致孩子們紛紛輟學，成年后仍對他懷恨在心。錢老師遭遇兒子們改名換姓搬家不認他、生計無著的困境，與他工作時心思齷齪，對年輕女同事吳老師百般詆毀，縱容兒子偷窺惹事，以致家中后院起火、孩子們名譽受損有關。在他折墮無助時，孫老善為他提供了有尊嚴的救助和宗教心靈救治。

孫老善曾任“大望洲”的村干部，兒子是“大望洲”首富，為人謙和寬厚，愛講佛經，人生中最大的挫折是小兒子在部隊意外身亡和妻子去九華山帶發(fā)修行。錢老師是他的忠實聽眾，小說中他四次引經據(jù)典地宣講佛學：“為善是造善業(yè)，為惡是造惡業(yè)。”暗示遭遇被子女、社會隔絕的困境全是昔日卑劣行徑的報應，“貪嗔癡慢疑”是他們悲慘處境的根源。而他晚年的睿智善良、豪爽和氣與當年巴結領導、以權謀私、縱容人口買賣的行徑形成鮮明對照。他被兒子視如空氣是由于他多年來漠視孫小林的成長和發(fā)展，兒子發(fā)跡后父子話語權更迭，沽名釣譽、利益至上的兒子已再不需要偽善落魄的父親。

三位男性都曾在人生牢籠中充當災難推手，他們面對子女與自己不再相認、遭社會厭棄隔絕的困境時反復裸露出毫無底線的卑劣人性：為求錢老師昔日毆打的學生作證，不惜孤立老李、打老病的錢老師耳光;為回到安逸的生活軌道，要大動干戈地寫告狀信，向媒體誣告;為維持基本生活，他們脅迫縣長的后代，搶劫沒有還手之力的老人，甚至試圖假自殺引發(fā)關注，燒掉“大望洲”來傾瀉仇恨。他們在耄耋之年對人生危機的追問更像是難以規(guī)避的命運審判，即便自以為窺到天機，搜腸刮肚地翻攪記憶、傾訴不光彩的過去，卻在逐步“喪失記憶，喪失感情，喪失知覺”，腦海中一切美好的記憶全被掠去，始終空空如也，像石頭一樣呆滯和麻木，無法以遲到的懺悔換來救贖的可能。

小說中唯一的女主角老李則以堅韌冷靜的人性光輝照亮昏聵老邁的殘年。她是敏感多情、知恩圖報、富有責任感的鄉(xiāng)村婦女，在保守的宗族觀念影響下，她主動把自己物化為生育工具。然而天不遂人愿，嫁給小陶后她連生了大香、二香兩個女兒，為了報答厚道的婆婆、延續(xù)家族血脈，她決心不惜代價地生出兒子，因計劃生育政策她多次引產打胎，斷送了腹中女兒的生命，她的執(zhí)拗讓女兒們仇視憎惡并導致丈夫早逝?！按笸蕖背蔀闊o人孤島后，母女失和的老李開始反思生命的意義，機緣巧合找到大命不死、定居日本的殘疾女兒葉子后，她毫不遲疑地去照顧她，全心全意為過去的罪惡懺悔贖罪。在傳統(tǒng)鄉(xiāng)村圖景中，她是微不足道的犧牲品，而在村落頹圮時，她敢于直面心魔，無私分享食物和金錢，一力承擔四位老人的日常生活，更難能可貴的是她守住了本心，不推諉、不損人、不欺弱，跨越陳腐的性別觀后獲得新生，重新得到女兒的訊息，順利回歸原有的生活。

在被迫出走“大望洲”的老人身上，李鳳群敏銳地捕捉到老齡化社會中鄉(xiāng)村老人的弱勢困境與凋敝的鄉(xiāng)村危機息息相關，“老病死”不僅是家庭、個人不可回避的悲劇，在肉身衰變的同時還牽涉著經濟、家庭倫理、宗教信仰等領域的蛻變。小說借助四位老人與社會的離奇隔絕凸顯當下家庭倫理的畸變、鄉(xiāng)村文明與老齡化社會的雙重頹靡。小說借日本電影《楢山節(jié)考》宣告新時代經濟秩序摧毀了以“孝道”為核心的倫理關系，被隔絕的老人被迫重返鄉(xiāng)村，隱喻著老人與鄉(xiāng)村被時代拋棄的悲劇，老人們不斷被扭曲、刪除的記憶則暗示著無法回溯的歷史，廢棄的鄉(xiāng)村支撐不住新生的希望，精神危機帶來的整體消亡是命定的存在。作者從容不迫地借助清醒的日常敘述，剝洋蔥一般層層緊逼筆下的人物現(xiàn)出原形，完成“大望洲”歷史記憶回顧和人生百態(tài)描摹，將荒誕的老年危機轉化為難以救贖的命定悲劇，繪制了一幅“人生和時代的戴罪存活的物與心”的全景圖。

責任編輯 老 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