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蛟圖

曹應(yīng)東

一

那是一幅名曰《起蛟圖》的畫。首先躍入板田一郎眼簾的是高崖巨石，老樹參差，雜草偃側(cè)。轉(zhuǎn)眼又見崖畔兩人，想必是一主一仆。仆人彎腰佝背，懼怕萬分;主人衣帶飄揚，驚懼回首?？罩衼y云翻滾間，分明是一條蛟龍正風馳電掣般騰空而來。一股濃濃的殺氣從畫里迎面襲來，令板田一郎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后來，我通過百度更加深入地了解了一下這幅畫。此畫采用的是對角線分割的構(gòu)圖。畫中的樹木姿態(tài)怪異，描繪樹石用筆簡率，但豪放不羈，墨氣古樸渾潤。畫面著重描寫了在風云變幻中蛟龍起蟄的驚人情景：但見蛟龍騰飛，高蹈于空中，一道道電光石火叱咤蒼穹，一陣陣狂飆席卷大地，天地瞬間昏暗。接著，雷電交加，一場猛烈的暴風雨呼之欲出。樹木雜草在風中搖擺，似有連根拔起之勢。山路上，那一童一叟正在匆匆趕路，急速地奔至峭壁之下。長者邊奔跑邊回首，驚望空中蛟龍，奔跑中帽沿隨風飄拂。幼者懼怕至極，俯首低身，不敢去看周圍發(fā)生的一切。整個畫面煙云籠罩，幻化萬千，猶如一個神妙冥茫的迷霧世界。

板田一郎靜默良久，神情忽喜忽憂，變化再三，方才開口問道，這是劉先生臨摹的？

見爺爺點頭承認，板田一郎由衷贊道，先生的摹品竟有如此神意！稍一停頓，竟突兀地請求道，能否有幸向先生借真跡一觀？

爺爺?shù)哪抗馊酝Ａ粼诋嬌?，神思分明飄然走遠，面露惋惜之色，片刻后，才答道，兵危戰(zhàn)亂，真跡想來已經(jīng)毀于戰(zhàn)火之中了。

爺爺?shù)纳聿母叽笄迨?，和身形矮胖壯實的板田一郎形成鮮明的對比。板田一郎抬起頭，用鏡片后的兩只小眼睛懷疑地盯了爺爺半晌，才喟然發(fā)出一聲長嘆，嘆息之后用低沉的語音說，是我板田一郎命薄，難見真跡。說到這里，稍作停頓，語聲突然又高昂起來，但板田一郎有幸，得遇先生，總算目睹了傳說中起蛟的風采。如蒙先生不棄，還望能追隨先生學習博大精深的堪輿術(shù)。說完，啪的一聲向爺爺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那時，雨從空中傾盆而下。父親親眼看到，板田一郎手下的一百二十個士兵筆直地站在門外院子里，荷槍靜立，似乎也成為了院子里的樹，任憑雨點瓢潑似的落在身上，沒有一個人躲避，更沒有發(fā)出一丁點聲響。不是親眼所見，任誰都以為這院子里空無一人，滂沱大雨之下必是空空如也的院落。但板田一郎也絕對沒有想到，即便是這樣大的一場雨，也只能算是后來那場暴雨的序曲。

也就是在那天，板田一郎提出要在大青山擇一處高地建碉堡，并就此征求爺爺?shù)囊庖姟０逄镆焕烧f，在下認為，只有高處碉堡和平地軍營分開駐軍，互為掎角之勢，方能策應(yīng)得當、攻守自如。

爺爺沉吟片刻，大袖一揮，手指大青山說，蛇首山。

我一直無端地認為，在那一刻，爺爺?shù)纳砩弦欢[隱散發(fā)著幾分三國時諸葛臥龍先生的風采，談笑間，天下大勢已定矣。

于是，不久之后，蛇首山上便有了一座碉堡，十個鬼子扛著幾門迫擊炮駐扎了進去。按照板田一郎文縐縐的說法，掎角之勢已成了。

二

也就是從那時起，挑水上山的任務(wù)落到了父親的肩上。當年，父親也就十一二歲，因為長期營養(yǎng)不良，比同齡人瘦弱許多，挑水上山對他而言，這份活計也確實是重了點。但父親卻別無選擇。板田一郎說，最合適的挑水人選只能是十來歲的孩子，稍大一點的都不行。板田一郎這話是對爺爺說的，目光卻是直勾勾地盯著父親看，那意思已經(jīng)再清楚不過了。爺爺只好嘆了口氣向板田一郎推薦了父親。使用未成年人從事重體力勞動竟然能如此地理直氣壯、明目張膽。

從深潭到碉堡是一段相當長而陡峭的山路，即便是空著手來回一趟至少也需要一個多時辰，何況是挑著一擔水呢？父親每天起早摸黑累得全身骨頭快散了架也只能挑十來擔水上山。

父親說，那時，只要他登上蛇首山剛歇下肩上的擔子，氣未喘平，汗未擦盡，就會有個鬼子像幽靈一樣從他身旁冒了出來，手里毫無例外地拿著一只八成新的葫蘆瓢，像刺刀一樣的目光在那兩桶水上刺來刺去，像極了一個憑運氣在做選擇題的學生。

水是從山上流下的山泉水，在山林灌木抑或山石泥土間千回百轉(zhuǎn)后，終于在蛇首山畔的懸崖下方匯成一方深潭。潭水真是清澈見底，游魚碎石，歷歷可見，是百分之百的山泉水。板田一郎豎起大拇指贊嘆道，這水大大的好。如果是現(xiàn)在，板田一郎的這句話就算是廣告詞了。不過，這句廣告詞水平委實不算高，和“農(nóng)夫山泉有點甜”相比，顯然不是一個檔次。

那一段時間，天不亮父親就得出門到深潭挑水上山，待到回家時，已經(jīng)是明月當空的時分了。

本來，碉堡里也就十個鬼子，根本就用不完十擔水的?？墒枪碜用看味贾涣粝赂赣H身前的那桶水，讓父親把身后的那桶水倒掉，說那桶水里有父親放的屁。這樣一來，十擔水就少了一半，變成了五擔水了。按照鬼子的邏輯，兩桶水應(yīng)該都要倒掉的才對，因為一路上父親不知道換了多少次肩，每一次換肩兩桶水前后位置都會改變。每次提起這事，父親還情不自禁地學著鬼子的樣子，抬起右手在自己的鼻子旁不停地扇動，以此驅(qū)趕那飄浮在想象中的臭氣。不僅如此，每次都要拿那只葫蘆瓢從留下的那桶水舀上半瓢，讓父親當著他的面喝下。那意思是擔心水里有毒。這不由得讓我想起吃河豚的事來。每次上河豚這道菜，做河豚的廚子要當著客人的面自己先嘗一口，如果廚子沒有中毒，客人才動筷子。父親儼然就是那個以身試毒的廚子。我戲謔地對父親說，經(jīng)鑒定，那是十個內(nèi)心始終處于忐忑不安狀態(tài)的鬼子。

父親對我的鑒定十分認可，他說，確實如此。那時只要山下稍有風吹草動就打炮。別看迫擊炮體積小巧，但打出的炮彈在空中發(fā)出凄厲的嘯叫聲卻不小，炮彈落在地上爆炸的聲音更是地動山搖，煞是驚人。

最厲害的那次，山上山下炮聲震耳欲聾，接著又是機槍、三八大蓋響成一片，亂哄哄地一直鬧騰到天亮才漸漸地停歇了下來。

大青山地方志對這件事也是有記載的：是年初夏，我游擊隊于深山中潛出。敵覺一時槍炮齊作，山上山下日寇皆出，互為策應(yīng)，沿山脊瘋狂尾追我部五十余里。撤退時，有戰(zhàn)士布鞋脫落，赤足奔于山石荊棘中，皮肉盡失，深可見骨……

三

蛇首山是大青山外形最為奇特的山峰。大青山整體山勢已經(jīng)相當奇特了，山有五峰，五峰朝向蛇首山這個方向是平緩隆起，而另一側(cè)卻夸張地傾斜成接近80度的角，看上去總讓人感覺這五座山峰存在著隨時崩塌的可能。正是由于這個原因，那一側(cè)的山腳下從來就沒有住過人家，甚至很少有人去登上山頂，或許是擔心自己成為壓垮山峰的最后那根稻草吧。完全可以想象這種一邊倒的山形是何等的罕見。正因為如此，大青山的五峰也就成了拱衛(wèi)蛇首山的天然屏障，是啊，又有幾個人能有這樣的身手，可以從如此陡峭的山峰上攀登上來呢？蛇首山呢，更是奇特中的奇特。它仿佛是在平緩蔓延的山脈間突兀昂起的巨蟒的頭顱，高逾數(shù)百丈。從外形上看，全山為一整塊巨石，山巔平坦處約有五畝地大小，四周均為懸崖，僅有一條小路蜿蜒其間，在沒有重型武器攻堅的情況，這樣的地方當真是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何況上面還駐扎著十個武裝到牙齒的鬼子！

大青山曾經(jīng)也是一座正常的山，一山一峰凌空聳立，不偏不倚，和其他山看上去一般無二。據(jù)說，改變這一切的是地藏王。民間流傳，地藏王欲尋一處道場，途經(jīng)此處，看中了大青山的靈秀，便落足于山巔。可惜山下僅有一條龍，不足以承載地藏王，震天巨響后山體頓時變形。地藏王匆忙收腳離山，大青山已然一峰破碎成五峰，山體往一側(cè)傾斜，望之已是搖搖欲墜了。不僅如此，潛伏在山底深處修行的龍遭此踩踏，負痛狂吼一聲，從山底游出，探出龍頭，千年道行，一朝盡失。于是，就有了今天的蛇首山。

板田一郎聽了爺爺?shù)臄⑹?，不由哈哈一笑，肅然說，凡事皆有因果。原來蛇首山早就在這里等著我板田一郎的到來了。我大日本皇軍有地藏王的庇佑，何愁建不成大東亞共榮圈？

也不怪板田一郎如此高興。碉堡建在蛇首山，就徹底切斷了進出大青山的路。游擊隊如果強行突圍，勢必受到來自山上山下雙方夾擊，以游擊隊土槍和長矛對付長槍大炮，受困是必然的事。一旦鬼子駐扎在附近的大部隊趕到合圍，恐怕就逃不掉全軍覆沒的命運了，所以游擊隊只能撤退到更為隱蔽的山里，與外界失去了聯(lián)系，成了聾子和瞎子。時間長了，最終還是會活活地困死在深山老林里。

碉堡建成的那天，板田一郎特意安排從蛇首山上往山下打了十幾發(fā)炮彈。這既有試射的意思，又有慶祝的意思，更有立威的意思。游擊隊幾次想繞過碉堡突破封鎖，但每次都是無功而返。此后，只有按兵不動，等待時機了。

到現(xiàn)在，在大青山的山洼處還能依稀看到當年留下的彈痕。小時候，父親不止一次帶我去過那里。不懂事的我，在布滿深淺不一彈痕的青石上歡呼雀躍，蹦來蹦去，而父親則凝望著那些彈痕，默然佇立，久久不語。在我如今想來，那一刻，他的目光一定是穿透了歷史的煙云，已然回到了那遙遠的卻永遠銘刻在他心靈深處的過去。

四

其實，在討論碉堡選址的間歇，板田一郎和爺爺談的最多的還是《起蛟圖》。

南北朝志怪筆記《述異記》記載：“虺五百年化為蛟，蛟千年化為龍，龍五百年為角龍，千年為應(yīng)龍?！边@里只記載了蛟化為龍所需要的時間，殊不知其過程卻是更加不可控。因為民間傳說，由蛟化龍不僅需要忍受一千多年漫長而寂寞的時光，更需要度過天地人三劫。天劫便是雷劫，必須承受天雷焚身之苦，承受得住，才有可能化龍翱翔于天際，承受不住，便灰飛煙滅;地劫便是走蛟之劫，在道行圓滿之際，破山而出，卷起千層巨浪，然后順流而下，才有機會入?；?人劫就是向人討封正。什么是討封正？倘若一只蛟正在興風作浪，看到的人突然說了一句：好大的一條龍！這句話便是封正。也只有熬到這里，這只幸運的蛟才能化龍無虞。否則，這只蛟的一生修為便就此作廢。這再一次證明，這世上哪有什么隨隨便便的成功？

爺爺對板田一郎說，人為萬物靈長，又被稱為“地行仙”，所以也只有人才具有封其他生靈的資格。

板田一郎推斷說，這幅畫上的蛟想必就是在向一老一少討封正。只是以這兩人驚恐至極的狀態(tài)，想必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了，更不用說去封蛟為龍了。

說到這里，板田一郎隨之下了結(jié)論說，支那人都是膽小鬼。話一說出口就馬上意識這個結(jié)論存在著明顯的瑕疵，趕緊又解釋說，當然，劉先生您絕對是個例外。

以現(xiàn)代地理知識看來，大青山處于板塊交界處，地殼運動活躍，巖石破碎，地形起伏大，受季風氣候多暴雨，再加上植被破壞嚴重，因此才常有崩塌、滑坡、泥石流現(xiàn)象發(fā)生。無論是哪一種自然災(zāi)害，巨石泥沙所過之地無處不是房屋倒塌，人畜皆亡。那時候能識文斷字的人都沒有幾個，就不用說知道這些地理知識了，認為造成如此巨大災(zāi)難的始作俑者只能是蟄伏于山中的蛟?？拜浶g(shù)應(yīng)運而生?？拜浶g(shù)是風水術(shù)中的重要內(nèi)容，涉及住宅、村落甚至墓地的選址朝向等。說白了，就是借助堪輿術(shù)來避過起蛟所帶來的無妄之災(zāi)。在這方面，爺爺是大青山地區(qū)當之無愧的堪輿師。

那時，板田一郎有事沒事總是主動和爺爺討論《起蛟圖》，想來無外乎有兩個目的。一是通過《起蛟圖》研究堪輿術(shù)用于山地作戰(zhàn)。板田一郎雖未親見起蛟，但清楚確有其事。通過歸納總結(jié)，板田一郎得出蛟行必走低洼處的結(jié)論，因此選擇在蛇首山一帶高處安營扎寨是符合堪輿術(shù)邏輯的，也是理論和實踐相結(jié)合的具體體現(xiàn)。二是通過《起蛟圖》摹品找到真跡的線索。板田一郎知道，這幅明代汪肇所作的絹本墨筆畫價值連城。如果在打仗的同時，也能成功地搞點有價值的收藏，對他來說，那絕對是事業(yè)和愛好雙豐收。又何樂而不為？

五

當板田一郎聽到爺爺要上山時，鏡片后的小眼睛宛如裝上了電動馬達，情不自禁連續(xù)地眨動著，頻率快得不可思議。每次他需要迅速做出反應(yīng)時，他的眼睛便會配合著出現(xiàn)這種動作。毫無疑問，他在思考爺爺上山的目的。

然而，父親紅腫的雙肩讓板田一郎停止了眨眼，而是在瞬間睜圓了雙眼，一眨不眨。從極動到極靜，板田一郎轉(zhuǎn)變得相當快捷。這符合他作為軍人的身份。

父親站在初夏的風里，雙肩裸露。在清晨明亮的陽光下，板田一郎清晰地看到那雙稚嫩而瘦削的雙肩又紅又腫，局部還呈現(xiàn)著青紫色，甚至滲出了鮮紅的血，整體看上去，雙肩上仿佛多了兩團有著奇異色彩的發(fā)酵面團。板田一郎多少有點好奇地上前一步，這一步一下子就拉近了他和父親的距離，這個距離足夠讓他抬起右手能觸碰到父親肩膀上的紅腫。但父親并沒接受板田一郎的好意，后退了一步，恰到好處地避開了那只伸過來的手。父親很清楚，那是握刀的手。這種手是用來制造傷口的，并不適宜撫摸傷口。

爺爺平靜地對板田一郎說，這孩子需要用一些草藥。這個理由讓板田一郎無論如何也是無法拒絕的。

采那些草藥一定是又費時又費力。到了黃昏時分，爺爺才帶著一身疲憊從山上返回。

爺爺并沒有去休息，而是細心地將那些采來的草藥加工成外敷所需要的泥狀。當然，和爺爺一起上山的兩個鬼子也沒有休息。他們在向板田一郎匯報爺爺采藥的詳細過程。根據(jù)要求，這個匯報必須詳細，越詳細越好。所以，這個匯報顯得相當?shù)娜唛L和啰嗦。

等爺爺加工好草藥，并敷在父親的雙肩時，板田一郎終于不耐煩地打斷了兩個手下饒舌一般的敘述。其實，將他們翻來覆去的敘述歸納成一句話，那就是一切正常。在整個采藥過程中，既沒有發(fā)現(xiàn)爺爺有什么不軌之舉，也沒有發(fā)現(xiàn)爺爺和其他人發(fā)生過任何形式的接觸。這無疑讓板田一郎既高興又失望。在年復一年的征戰(zhàn)中，機械似的殺戮已經(jīng)激發(fā)不了板田一郎的熱情了。爺爺?shù)某霈F(xiàn)讓板田一郎看到了一些與眾不同的東西。是那幅可能存在的《起蛟圖》真跡？抑或是爺爺匪夷所思的堪輿之術(shù)？或者是爺爺還有著其他不為人知的身份？所以，高興的是，倘若爺爺真的就是這么簡單的人，倒也不妨交個朋友;失望的是，板田一郎自認為自己也是個不簡單的人，不簡單的人當然還是喜歡和更不簡單的人打交道的。所謂英雄惜英雄，大約就是如此吧。

六

后來，爺爺又上了一次山。

有了草藥的醫(yī)治，再通過一段時間的錘煉，父親肩膀承受重壓的皮肉死了又活，活了又死，終于長出一層厚厚的老繭來。隔上幾天，爺爺就用在火上消過毒的剪刀修剪那兩處老繭，小心翼翼地將那不規(guī)則的老繭剪掉，防止在挑擔換肩時扯傷與老繭相連的皮肉，造成新的創(chuàng)傷。

即便如此，這樣的創(chuàng)傷有時還是難免的。所以，爺爺決定給父親做一個搭杵。關(guān)于搭杵，爺爺對板田一郎解釋說，搭杵是扁擔最好的搭檔。

其實，搭杵就是一根高逾肩頭的木棍。木棍頂部釘著一個月牙形的凹狀木塊，扁擔正好能卡在里面。木棍下部因為要接觸地面，則采用鐵環(huán)套緊。如果需要歇息或者換肩，就找準合適的支撐點，把搭杵撐在扁擔下面，保持兩頭貨物重量的平衡，這樣既省力，又可以讓承壓的肩膀多一些恢復的時間。這搭杵甚至在挑擔時也能派上重要的用場，在另一個肩膀架上搭杵，則可以通過搭杵撬起扁擔把一個肩上承受的壓力適當分配到兩個肩上。這樣一來，在不停下來休息的前提下，同一個人挑同樣的擔子就能走得更遠。

爺爺對板田一郎說，搭杵必須既要堅固耐用，又要輕巧易拿。同時符合這兩種要求的只有紫荊木，而這種木頭只有大青山上才能找到。所以，我必須上一次山。

板田一郎盡管對搭杵這個詞很陌生，但聽了爺爺?shù)拿枋?，也對這個物件的構(gòu)思設(shè)計贊不絕口。所以，對爺爺提出再次上山的要求，很痛快地答應(yīng)了。當然，還是繼續(xù)派出那兩個鬼子荷槍實彈貼身保護著爺爺。

即便是現(xiàn)在，使用搭杵的情形在江南的山區(qū)還是偶爾能見到的。特別是在山勢險峻的地方，不時會看到挑山工用搭杵撐住擔子在路旁拭汗小憩，或嫻熟地用搭杵撬著扁擔，在崎嶇陡峭的山路上一步一步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赝献摺Ｋ麄冏叩貌⒉豢?，你分明遠遠地把他們甩在后面了，然而，你喘著氣在休息時，卻突然看到他們又一聲不響地從你身旁走過，又走到了你的前面。我想在這其中，搭杵一定有著分量不輕的功勞。

據(jù)父親描述，爺爺親手做的那根紫荊木搭杵委實質(zhì)地優(yōu)良，做工精細。紫荊木是大青山的特產(chǎn)，這種樹生長極其緩慢，長成手臂粗細，至少需要百年的時光。經(jīng)年累月萃取天地日月精華，所以木質(zhì)堅硬且富有彈性，一般人即便手握刀斧，要想砍斷它，恐怕刀斧的刃口也會變成鋸齒。對于一種樹來說，這種韌性強大到讓人無法理解。爺爺選擇的這根紫荊木一握粗細，筆直無彎，再加上爺爺一流的木工手藝，用桐油浸潤后，通體光潔如玉，觸手溫潤，似金似木。一根普普通通的搭杵，在爺爺?shù)氖稚蠋缀醭闪艘患昝赖乃囆g(shù)品，讓人嘆為觀止。

直到很久以后，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在參觀省城的抗戰(zhàn)紀念館時，驚喜地發(fā)現(xiàn)竟然有一根搭杵掛在墻上展覽。那根搭杵雖然傷痕累累，卻依稀看到它往昔的風采。我無端地想，這會是爺爺親手做的那根搭杵嗎？

七

必須要提到大青山的雨了。大青山位于江南腹地，此處的雨毫無疑問是屬于江南雨范疇的。提到江南的雨，很多人都會和板田一郎一樣在第一時間想到戴望舒那首膾炙人口的《雨巷》，認為江南的雨就像詩里描寫的那樣纏綿悱惻。這樣的雨最適宜去看，可以去看濕漉漉如同一串串珍珠的雨滴在詩里紛飛，也可以去看丁香一樣舉著油紙傘滿腹心事的姑娘;這樣的雨也最適宜去聽，可以聽雨樓臺，可以聽雨客舟，可以聽雨西窗，也可以聽雨檐下。

然而，倘若你和板田一郎一樣真正見識過一回大青山的雨，必定會目瞪口呆，也會徹底顛覆對江南雨的感受。暴雨未至，狂風先起，那是怎樣的狂風！那風是從江面生成，又從山巔刮來，摧枯拉朽，有橫掃一切之勢。頃刻間，狂風卷起烏云，瞬間完成了從明亮進入黑暗的過程。在你眼睛還沒完全來得及適應(yīng)，閃電劃破長空，那驟然出現(xiàn)劇烈的光亮似乎要刺瞎你的雙眼，此刻，巨大的雷鳴仿佛就在你的耳邊炸響，炸得雙耳嗡嗡作響。這時，省略了所有的過渡過程，在猝不及防中雨瓢潑似的落下，任何人置身在如此的狂風、閃電、雷鳴和暴雨交織在一起的背景里，頓感自己在大自然面前是何等的渺小。

俗話說，狂風易歇，暴雨難久。倘若這樣極端的天氣持續(xù)時間短，那終歸還算是件幸事。如果持續(xù)時間一長，起蛟就是大概率的事了。明代汪肇肯定不止一次地見過如此曠日持久的暴雨，經(jīng)歷過起蛟時的風起云涌，否則他那幅傳世之作《起蛟圖》又怎么會畫得如此生動，如此傳神？

大青山似乎收藏了無窮無盡這樣的雨季，然后憑著自己的心情，隨意地安排在這片天地間上演。

父親說，那一次暴雨比任何一次都要猛烈。準確地說，雨已經(jīng)不是在下了，而是從天上往地上倒，讓天地連成一片，根本分不清天地的界限，在一片混沌中，仿佛連時間也融入了這遮天蔽日的雨幕里。

板田一郎顯然有點發(fā)蒙。他也是第一次遭遇這樣極端的天氣，雖然外表上還能勉強保持著一如往常的鎮(zhèn)定自若，但內(nèi)心卻早已經(jīng)是波濤洶涌、坐臥不安了。他要么不停地踱來踱去，要么長時間注視著窗外，要么派出一隊又一隊的哨兵。當然，板田一郎并不是擔心狂風吹破村民的草房，也不是擔心洪流沖毀道路、田地和橋梁，而是在擔心自己的部隊。

板田一郎思來想去，還是不能確定自己的擔心是不是多余的，終于忍不住問起了爺爺，劉先生，這樣的天氣會不會引發(fā)起蛟呢？

爺爺回答說，不確定。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

板田一郎不停地眨著眼睛，再一次問爺爺，劉先生，我們處在蛇首山一脈隆起的地帶。按照堪輿術(shù)推理，即便是起蛟也不會危及到我們，是吧？

爺爺笑了笑，并沒回答，但臉上浮現(xiàn)的笑容卻是充滿了自信。作為大青山一帶名氣最大的堪輿師，也只有爺爺具備足夠的底氣在非常時期展示這樣的笑容。

八

深潭的水混濁不堪。這樣的水根本就不適合飲用的。一連十多天的暴雨，泥沙俱下，污水橫流，即便是江河湖泊也難免如此，何況是一方深潭呢？

父親站在久違的陽光里，目光緊張地盯著潭水上方飛瀉而下的瀑布，情不自禁地將手里的搭杵越抓越緊。

下雨天，蛇首山的碉堡鬼子可以使用雨水。但雨停了，便是斷了天降的甘霖，父親自然又要去挑水上山。雨一停，爺爺竟不顧山路泥濘濕滑，就打發(fā)父親去給蛇首山的碉堡挑水。這讓板田一郎很是感動，他朝爺爺啪地敬了一個軍禮，說，劉先生，你良心大大的好！我板田一郎代表大日本皇軍感謝你！

爺爺將搭杵遞到父親的手里，雙手情不自禁地撫上父親的頭。父親明白，那是在表達一種憐愛的意思，眼睛里一些濕漉漉的東西正要趁機涌出。這時就聽到爺爺對自己大聲叮囑道，孩子，山路濕滑，一路走穩(wěn)啊。其實，父親還有話想問爺爺，但爺爺這樣說明顯是不想讓他開口，只好轉(zhuǎn)身離開。

就這樣，父親拿起搭杵挑著水桶在爺爺和板田一郎的目光里漸漸地消失了。

父親不止一次地對我說，后來發(fā)生的一切都按照爺爺預(yù)計的在發(fā)生。

果然，瀑布斷流了。懸掛在深潭上方的瀑布漸漸地小了起來，一開始是細微得不可察覺，慢慢地是肉眼可見，不知何時，原本瀑布摔落深潭的滔天聲浪聽不見了，那波瀾壯闊的瀑布已然成了涓涓細流，那細流越來越細，漸至于無。

接著，彩虹出現(xiàn)了。那是何等巨大的彩虹！在大青山繚繞的云霧之間，在深潭上空，彩虹橫亙，內(nèi)紫外紅，散發(fā)著璀璨奪目的光環(huán)。正在驚異間，在那內(nèi)紫外紅的彩虹上方，竟然又出現(xiàn)了一條內(nèi)紅外紫的彩虹。這條彩虹雖然細小些、暗淡些，但兩條彩虹一正一反，一大一小，一粗一細，一濃一淡，相互映襯，真是如夢似幻。

然后，巨響驟然而至，驚醒了夢幻。那是驚天動地的巨響，仿佛天崩地裂一般。然而，奇怪的是，那聲巨響之后四周便呈現(xiàn)出死一般的寂靜，人猶如置身于遠古寂然無聲的蒼穹之下、曠野之上。

這時，父親發(fā)現(xiàn)一直靜止著的潭水開始了劇烈地攪動、翻騰，涌起的浪頭一個比一個高，冒出的汽泡一個比一個大。難道潭底真的有傳說中的蛟？這沉睡了千百年的蛟仿佛正在從睡夢中蘇醒過來，它龐大的身軀正在不停地翻滾扭動著，似乎要把深潭攪碎后沖天而起，直上云霄。

然而，父親并沒有看到那傳說中的蛟，相反，那一潭水在瘋狂的旋轉(zhuǎn)攪動中不斷地減少著，浪頭停止了，汽泡也停止了。就像潭底被捅破了一個大洞般，只片刻，那原本深不見底的潭水竟消失殆盡，一塊接一塊地露出潭底面目猙獰的巨石來。

就在這錯愕間，一個更為巨大的聲響在大青山深處轟然炸響，蛇首山也隨著那聲炸響頃刻間消失在視野里。不，何止是蛇首山，和蛇首山相連的山脈和山岡也隨之一同失去蹤影。取而代之的是漫天的塵土，是折斷的樹木，是飛來的巨石，是呼嘯的洪流，是崩塌的山巒……

九

據(jù)當時的報紙描述，這是大青山地區(qū)有史以來最為詭異的山體坍塌事件，事件系蛇首山突然沉降引發(fā)，大青山五峰隨之坍塌，但并沒有依照常理向陡峭險峻的山體方向坍塌，而是集中向沉降區(qū)坍塌;這也是大青山地區(qū)有史以來規(guī)模最大的山體坍塌事件，事件造成蛇首山相關(guān)聯(lián)區(qū)域沉降后被泥石流整體淹沒覆蓋。據(jù)統(tǒng)計，此次事件死亡人數(shù)為122人，其中一人為中國國籍， 系大青山本地人，余者皆為日本國籍。

又據(jù)地方志記載，在山體坍塌事件中身亡的劉先生系大青山游擊隊成員。為突破敵人封鎖，為大部隊解放大青山地區(qū)掃清障礙，攜幼子回村，以堪輿師的身份與敵人斗智斗勇，最終憑著豐富的知識和過人的膽識，借助大自然的力量與強敵同歸于盡。

據(jù)收藏界消息靈通人士稱，皖南大青山一帶巧工名匠以絕頂技藝將《起蛟圖》真跡藏匿于一根紫荊木制成的搭杵中，歷經(jīng)戰(zhàn)亂災(zāi)害而無損，后無償捐獻給國家。如今，那幅《起蛟圖》收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

責任編輯 黃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