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影過馬路斑馬線被攔住了。被攔住的還有她的那只大白鵝。
紅色小人掐腰等待紅色數(shù)字倒退完畢,終于變成綠色數(shù)字上崗了,指示牌上的綠人兩條小腿心急如焚地交替走動著,梅影的心情可比那小綠人急多了,的確還有事情等著她去辦呢。
梅影怎么可能沒有看見站在斑馬線旁邊的勸導員呢,她帶著一只鵝,必須對勸導員視而不見。姑娘個頭不高,梳個馬尾辮,背著一個書包,癟癟的,并非學生書包那樣沉甸甸的樣子。大白鵝亦步亦趨地跟隨著梅影,她覷了一眼大白鵝,大白鵝很是耐心地站在那里,等待她抬腿出發(fā)。勸導員已經(jīng)站到她面前了,仿佛要履職的樣子。她故意把臉繞過了對方的臉,假裝無動于衷。然而架勢又輕微的不同,并非那種很徹底的視而不見,而是眼風一晃,在對方的目光里輕輕地盤桓一下,這才擦著對方的頭頂,落到馬路對面的一個紅綠燈指示牌上。
文明勸導員好像一個犯錯誤的學生,小心翼翼地問梅影這只鵝可是她的。梅影看到勸導員未說話臉就紅了,心有惻隱?!澳棠蹋隳芊駥⑦@只鴨子抱上,免得……”一句“奶奶”扎進耳膜,梅影心里就有些不悅了,我有那么老嗎?錯輩了吧,我頂多也只是你一個大姨的年齡。剛出門的那股怒氣,一陣急速步行已給壓在腳板底下,現(xiàn)在又“噌”地一聲竄出來了,嗖嗖一梭子就來了:“抱上走和讓它自己走應該區(qū)別不大吧?”
文明勸導員看來沒有準備好答案,像一個業(yè)務(wù)不很熟練的服務(wù)人員,面對顧客的刻意挑刺,顯得手足無措。綠燈亮了,梅影大踏步地跨進斑馬線?!斑@樣的行為屬于不文明行為,是被禁止的。”梅影聽到了脊背后面漂浮著一絲弱弱的聲音,估計是學生模樣的勸導員在自說自話。梅影不想為此事計較,她還急著有事呢。養(yǎng)生館的那位小熊終于答應給她退款了。
梅影去養(yǎng)生館主要是按摩拔罐,去的次數(shù)多了,跟那位按摩師小熊已經(jīng)建立了牢不可破的友誼。小熊給她拔罐按摩,還量身定制地給她推薦一些營養(yǎng)保健品。梅影接受了小熊的善意推銷,一下子就定了兩萬元的特濃型雞元湯。小熊將電視臺播放這種雞湯的廣告視頻發(fā)給她,視頻展示了散養(yǎng)的土匪雞及整個雞湯制作流程。這種雞湯開袋加熱即喝,每天一小碗,梅影喝了快一個月了,也沒見身體像小熊說的那樣,快捷幫助人體喚醒身體自愈力。她開始懷疑小熊的宣傳,當她認為對方有過度宣傳的成分時,她的身體也就很配合地進入過去的嗜睡狀態(tài)。一坐到沙發(fā)上就入睡,干什么總是提不上勁頭。梅影還是把情況給小熊避重就輕地反饋了,委婉地提出將還沒有取貨的那部分退掉。經(jīng)過小熊深入細致做工作,經(jīng)理終于答應退掉一部分現(xiàn)金,但經(jīng)理要求梅影本人和他見面協(xié)商。
在和勸導員掰扯的時候,梅影又接到小熊電話,催問她快一點到達,咱先到達等著,不然經(jīng)理來了等不及再走了,這事情可就不好辦了。
梅影走了一半,發(fā)覺靈鵝并沒有跟上自己的步伐。扭頭瞄一眼,大白鵝正扇動翅膀,嘎嘎叫著和紅馬甲勸導員干起來了。這只靈鵝,怎么也變得這么乖戾暴躁,容不得別人給它一點顏色。梅影只得原路返回,看到主人又返回來助陣,大白鵝的底氣似乎更足了,又過去使勁地在勸導員腿上啄了一口。勸導員沒有見過這陣仗,看到大白鵝扇著翅膀撲打過來,有些慌了手腳,身子一縮,一驚一乍的。大白鵝看到紅馬甲一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樣子,又拍一下翅膀,高昂著頭,鳴叫著,把自己的得意,宣示給馬路上川流不息的人流車流。
眼看只剩幾秒綠燈了,梅影準備再次大踏步地沖向斑馬線,卻又被一個男高音給拽回來了。梅影一個急剎車,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大白鵝還定定地站在原地。勸導員看到梅影轉(zhuǎn)身,急切地喊她轉(zhuǎn)回來,手臂也很及時地像劃槳一樣,不斷地朝自己身后劃拉。梅影知道鵝會緊跟過來,腳步并沒有停下來,但覺得背后的男高音分貝更大了。她知道不能再這樣了,否則會出現(xiàn)一場自己無法控制的特大事故。
梅影又退過來,大白鵝又仰起脖子鳴叫了一聲。梅影回到白鵝身邊,現(xiàn)場讓她錯愕不已,靈鵝竟然能產(chǎn)蛋,大白鵝緊跟了她四年,她一直把它當公鵝豢養(yǎng)。大白鵝臉色通紅站在那里,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站在媽媽面前。鵝在此時此地生產(chǎn)了。這個鵝蛋,在地上示威一般四分五裂了。勸導員盯一眼流淌的蛋黃,又把目光遞給梅影。此時無聲勝有聲,那意思就像手里攥著了聲討的證據(jù),老大姐,怎么辦,你還有什么可說的。
梅影突然覺得自己所經(jīng)歷的一切事情,全都溢出了自己的想象力之外,也不知道是自己活成了一個笑話,還是這世界本來就是一場鬧劇。她對自己這種囧境下有這種發(fā)現(xiàn)很滿意,突然有種很愉快的感覺,就想和勸導員幽默一下:這靈鵝因為和你發(fā)生嚴重沖突,動了胎氣,導致早產(chǎn)。發(fā)覺勸導員畢竟也還是小姑娘一個,就把話咽了回去。不過也容不得她繼續(xù)嘚瑟下去,情勢直轉(zhuǎn)急下,非常糟糕的是,她發(fā)現(xiàn)勸導員身邊,已經(jīng)站著一位非常不耐煩的城管執(zhí)法人員。城管員顯然誤判了這場偶遇的糾紛,他必須要制止這一起明目張膽的違法交易行為??吹絼駥T左臂上的紅袖頭,他及時調(diào)整了工作狀態(tài)。這時一輛救護車“我急”“我急”地呼嘯而過,非常及時地呼應著梅影的心情。等紅燈的人不斷增加,梅影希望紅燈早點過去,可是綠燈亮了,很多人仍然沒有過馬路,而是像那只大白鵝一樣提著脖子看究竟。梅影和大白鵝被圍著,她的腦子里全是甜水漿糊,無數(shù)個問號像一群執(zhí)著的蜜蜂,嗡嗡地響個不停。她覺得自己淪陷到一個鐵證如山的犯罪現(xiàn)場,怎么處理當下才合適,才能全身而退?此時大腦神經(jīng)猶如正負磁極被吸引在地上那一團流淌的鵝蛋上。身邊一個學生模樣的女孩,從人群中逼近到地震中心,她掏出兜里的一疊餐巾紙,彎腰幫她收拾殘局。那個制服發(fā)話了,你這大街之上領(lǐng)著一只兇悍大鵝,總是不合適吧。城管隊員及時插手接管了這麻煩事兒,勸導員變得一臉輕松,仿佛卸下了懸而未決的包袱。
“創(chuàng)建文明城市,小區(qū)不得養(yǎng)家禽。這不需要我在這里向你普法吧?!敝品挠柍饪跉?,擊穿了梅影身上那一團隨時爆炸的憤怒。她反唇相譏,挑戰(zhàn)了制服的尊嚴:貓啊狗啊可以是寵物,難道有規(guī)定不允許把一只鵝當成寵物養(yǎng)?
梅影現(xiàn)在的心情糟糕透了,這個世界存在的意義就是專門和她作對的。你不就是想罰款嗎?梅影從坤包里摸出錢夾,掏出兩百元現(xiàn)金拍到那人手背上。抱起大白鵝,步幅有些夸張地跳到斑馬線上。城管隊員嘟囔道,著火了一般,這等素質(zhì)。
想到經(jīng)理的臉總是揚著,流露出一種不可理喻的恣肆和昂揚,梅影就有點破釜沉舟的意思了,大不了這錢不要了,但一定要好好出口惡氣。
到了養(yǎng)生館接待室,沒見到那個經(jīng)理的影子,小熊陪著十二分小心接待著她,她解釋說經(jīng)理在路上,馬上就到。梅影的心里咯噔一下,不設(shè)防地掠過一絲慍怒,她甚至感到了心臟的某個部位疼了一下。身體里有一種空洞在蔓延,仿佛她已不存在于這個現(xiàn)實世界??吹叫⌒艿哪请p眼睛,她的心就微微發(fā)顫。
女兒蕾蕾高考分數(shù)出來了。那天晚上,女兒竟然拿起了已經(jīng)放棄多年的小提琴。不得不承認,女兒是有音樂天賦的,小學時女兒在培訓班練過琴,上初二以后,為了確??忌现攸c高中,女兒也就很聽話地終止練琴。女兒的琴聲時而像微風拂面,時而像瀑布奔瀉。女兒拉出的琴聲是婉轉(zhuǎn)的,是優(yōu)美的,是漢江里流出的浪花,帶著清風的歡快,帶著回聲的高亢,嘩啦啦,輕潺潺,如云煙浩渺,似雷雨鏗鏘。她被女兒的琴聲感染了,忍不住推開女兒房間的門,女兒已經(jīng)把小提琴放下了,女兒那明亮的大眼睛,黝黑的眸子,就那樣印在了她的心里。
她現(xiàn)在非常害怕女兒那犀利的目光,她對女兒處處是小心翼翼。小熊和她說話眼睛流淌著亮光,讓她覺得眼前一片溫暖與明亮,小熊的眼神和她藏在心底某個角落的女兒的那個眼神,重合了。小熊能夠非常樂意陪她聊天,似乎是上天給她的一種補償。女兒和她形同陌路,即便是無意間的目光相撞,也如同刀子一樣寒光凌厲,讓她脊背發(fā)涼。她想從小熊那雙黑亮的眼睛回望過去,回望她們母女曾經(jīng)的美好時光。小熊確實討人喜歡,善解人意,嘴又甜,對自己不喊大姐不說話。小熊說話能說到她的心窩子里去,只有小熊愿意和自己聊天,愿意聽她傾訴心里的各種難,每天非常和善地給自己量血壓,像女兒一樣。
只要是小熊講養(yǎng)生課,她就動員自己單元的那幾位老太太去聽課。小熊講課,她會帶頭鼓掌,幫著小熊把氣氛弄得更熱烈一點。其實,她非常清楚,那些樓棟鄰居是沖著那些禮品去的。單元樓里那幾位老疙瘩也領(lǐng)了雞蛋、大米、香皂、洗衣液等禮品。一樓那位當時還搶到了一個優(yōu)惠單,買了三千元的“納豆”,可就是這位“納豆”現(xiàn)在與她反目成仇了。原來關(guān)系多好的一對姐妹,現(xiàn)在弄得無法見面了。
一樓那位當時簽字認領(lǐng),一位銷售經(jīng)理還很善解人意地把貨品幫助送到家里,直接拿刀把包裝拆開,讓一樓那位當場點貨、驗貨,還給她倒一杯白開水,看著她當場服下。這樣生米做成熟飯,礙于情面,一樓那位也不好再說什么,就和經(jīng)理一起到銀行取了現(xiàn)金?!凹{豆”成交了也就算了,誰知道一樓那位又緊鑼密鼓地參加了養(yǎng)生館組織的旅游,武當山丹江口大壩兩日游。旅途中,經(jīng)理白天陪老人劃船、聊天,爬山時幫老人背包,晚上還給老人端洗腳水、點蚊香。一樓那位對梅影說過,小伙子對她太好了。她不能讓他對她這么好,還賺不到任何錢,又向那位經(jīng)理買了一萬八千元的保健食品。
一樓那位的女兒回家看到老娘買了那么多保健品,就陪著老娘去“養(yǎng)生館”退貨,可“養(yǎng)生館”的人都說那位經(jīng)理休假了。后來一打聽那位經(jīng)理已經(jīng)辭職了,并且那位經(jīng)理推銷的并非“養(yǎng)生館”經(jīng)銷的保健品,而是自己夾帶的私貨。
一樓那位曾當面抱怨是她把她帶到陰溝了。她卻在心里努力地原諒著小熊,不能怪人家小熊,是自己想報答小熊對她的那份在意,那份熱情。這叫周瑜打黃蓋,自己找著求著讓人家?guī)兔?,現(xiàn)在只能像是啞巴重新回味黃連的滋味。她認為,或許生活賜予她的就是這種滋味,她還是要努力從這種苦澀的滋味中咂摸出一種甜來。
小熊給她續(xù)第二次茶水時,一隊人馬魚貫而入,領(lǐng)隊扛著一面紅旗,紅旗上寫“要做就做最棒的!”這些人手上都舉著五顏六色的旗幟,這些顏色不同的旗幟,卻都鑲嵌著同樣的口號:“我是最棒的!”“要做就做最棒的!”這些養(yǎng)生專家很快在大廳站成兩個隊列,振臂高呼。高呼口號后,前隊人員轉(zhuǎn)身,兩隊人員一一擊掌,解散。梅影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聽到他們這樣高呼口號,她也曾非常認同他們的這種宣誓,現(xiàn)在她又非常討厭他們這種裝腔作勢,他們這是全方位地調(diào)動情緒,營造氣氛,從容不迫地把自己推向一個瘋狂的臨界點。
她自己也覺得跟不上自己的情緒變化了。此時竟然毫無來由生出一種心境,一種設(shè)身處地體諒他人的心境。人活在這世上,大家都是不容易的。也是為了生計,他們的內(nèi)心一定也糾結(jié)過,也掙扎過,她又一次感受到做人的孤獨。
小熊為她已經(jīng)續(xù)了三次茶水了,養(yǎng)生館的經(jīng)理還沒有到,梅影等得實在不耐煩了。她看到小熊的目光里不是漠然也不是沉靜,而是滿懷著一腔難以言明的溫情與敬意。這種溫情溫暖著她,讓她不斷說服自己,盡量不操之過急,要平復自己,“有話好好說”。想到女兒,她不免又有些焦躁不安,她的思慮已經(jīng)從今天可能又白來一趟,轉(zhuǎn)移到對自己家庭一系列事件的煩惱。她的惶惑疑慮像風中的流云在不斷變形、不斷重組,最終演化成如臨深淵的一種焦慮,就硬著頭皮再次詢問經(jīng)理什么時間能夠到來。小熊準備回答她的關(guān)切,這時電話鈴聲雷鳴般地響起,小熊又轉(zhuǎn)回身接了電話,只聽小熊嗯嗯地接著電話。小熊電話接完了,又來到她身邊,臉有些漲紅地說,實在不好意思,剛才接到經(jīng)理電話,經(jīng)理在路途上出事了,汽車追尾,他今天上午估計不會再來辦公室了。怎么會這樣呢?突發(fā)狀況一下子讓梅影錯愕驚訝,今天又見不到那位日理萬機的經(jīng)理了。讓她那積蓄得滿滿的與之針鋒相對的情緒失去了發(fā)泄對象,也使得她的討伐無疾而終,她胸中騰起的那團憤怒的烈火在熄滅,讓她有點像一個泄氣的皮球。
恰在此時,梅影的電話響了。這個電話,讓她渾身哆嗦,她簡直快要從椅子上跌下去了,巨大而真切的恐懼鉗進她的脊髓,比她以往體驗到的任何一次恐怖都要深邃。
似乎女兒來到這世界上,就是專門為揭她這個媽媽的短。女兒蕾蕾常常以驚悚之舉,挑戰(zhàn)著梅影的想象力。
公安局交警大隊打來的電話,并沒有詳細告知什么內(nèi)容,只是確認一下的樣子,難道女兒又到大街上做出超乎常人想象的驚人之舉了?
女兒曾多次閃現(xiàn)在馬路立交橋上,目無奔騰洶涌的高峰車流,自顧拼命狂奔,導致道路堵塞,交通癱瘓。
上周末剛給女兒辦理出院手續(xù)。女兒自己要求出院的。這次女兒住院已經(jīng)兩個多月了,醫(yī)生也說女兒的病應該減輕很多了,可以回家慢慢調(diào)理。這次女兒住院,出人意料地和一位病人結(jié)交成朋友了。女兒在家一周不吃不喝,只得把她送進醫(yī)院,去醫(yī)院同樣是不吃飯不喝水,梅影丈夫老錢再一次給科室主任,給管床醫(yī)生護士塞了兩千元紅包,醫(yī)生護士成功地引導女兒蕾蕾進入正常生活軌道。女兒在醫(yī)院開始吃飯了,老錢讓梅影給蕾蕾送飯,梅影開始不同意,最后還是屈從于老錢的安排了。
在老錢眼里,梅影就是那種不會操心頭腦簡單的人。現(xiàn)在梅影陷進養(yǎng)生館保健品的巨大煩惱中,她也認為自己就是老錢認定的那種人,沒腦子沒主見輕易聽信別人。她買的這些保健品,萬萬不能讓老錢知道。老錢知道了,少不了又是一通鄙視到極點的刻毒挖苦。幾十年夫妻,梅影已經(jīng)習慣了對老錢的依賴,習慣了對老錢言聽計從。梅影給女兒送飯,現(xiàn)在由一份改為兩份了。蕾蕾結(jié)交的那位朋友,也很喜歡吃蕾蕾家送的飯,比醫(yī)院食堂的飯菜好吃,蕾蕾朋友童言無忌。為了確保蕾蕾這個朋友關(guān)系能夠長久保持下去,老錢說女兒讓送兩份,就送兩份,只要為了蕾蕾,咱們犧牲一點又掉不了二斤肉。一個多月過去,蕾蕾和那位病友成功地長周期地維持著朋友關(guān)系了??墒敲酚鞍l(fā)現(xiàn)自己真的掉了幾斤肉,那天她在醫(yī)院體重秤上一站,發(fā)覺體重竟然減掉了七斤。
梅影現(xiàn)在很討厭老錢,尤其討厭老錢要求她給女兒蕾蕾做這做那。蕾蕾的確傷透了她的心,蕾蕾對她所做的一切視而不見。女兒對她所做的一切,沒有任何感激之情,對她的付出,從不領(lǐng)情,認為是她閑得發(fā)慌,是犯賤。梅影其實很害怕和女兒單獨相處。老錢經(jīng)常不在家睡覺,梅影晚上睡覺,會把自己臥室門反鎖,她害怕自己在睡夢中被蕾蕾給殺害了。
梅影現(xiàn)在退休了,沒事可干了。但她的心,并沒有閑下來。好在梅影會自解自勸,人嘛,就是這樣,誰家不是七事不來八事來?
梅影那年已經(jīng)懷了第二胎,她覺得應該是懷了兒子。因為懷女兒蕾蕾時她整天渾身沒勁,發(fā)困嗜睡,但這次懷孕總感覺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她把自己的身體情況說給了娘,娘說這次懷的肯定是兒子。老錢從鎮(zhèn)上回來,她把懷孕的事情說給了老錢,老錢并沒有她想象的那樣高興,反而眉毛攥成一個疙瘩。老錢那時已經(jīng)是鎮(zhèn)政府一把手了,整天頭疼的就是計劃生育工作。他那時正忙著把梅影安排到縣城稅務(wù)所當協(xié)管員,老錢的目標是在城里安家。老錢是正科級,他有資格帶家屬,梅影和蕾蕾的戶口已經(jīng)隨了老錢,轉(zhuǎn)成商品糧戶口了。老錢的步驟是先給梅影安置一份臨時工作,再慢慢找關(guān)系轉(zhuǎn)成正式職工。當然老錢考慮得更現(xiàn)實一些,他是領(lǐng)導,自己就帶頭違反計劃生育政策,那以后的工作還怎么開展?梅影的第二次懷孕,注定只能成為她人生中的一次痛苦回憶。
老錢是在從縣局局長位置提拔為縣領(lǐng)導時出事的。梅影多次抱怨老錢,知道是現(xiàn)在這樣的結(jié)局,那時就應該生二胎,頂多也就是罰款了事。
一想到女兒蕾蕾她就頭疼,覺得日子沒法朝下過。女兒痛恨她,她曾經(jīng)偷看過女兒寫的日記。女兒在日記里寫道,她很渴望母親的愛,哪怕她能夠認真地看她一眼,她這一生就滿足了。女兒那時在城里實驗小學讀五年級,女兒背著書包上學,路過門前小賣店,梅影坐在那里打麻將,很投入,很專注,女兒好渴望媽媽能夠抬頭看她一眼,和她打聲招呼。女兒在麻將桌旁站了足足兩分鐘,媽媽都沒有看到她,只管看牌,只顧著和牌友們談笑風生。
女兒現(xiàn)在四十了,還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衣服沒有自己洗過一件,連襪子內(nèi)褲也都是她這個當媽的全部代勞??擅舾械呐畠海屠卫蔚赜涀×四且淮嗡@個當媽媽的疏忽。女兒不記一點好,只記著當初沒望她那一眼。那一眼就那么金貴值錢,那一眼難道四十年的艱辛付出都抵還不上,都賠償不了嗎?梅影經(jīng)過痛苦反思得出結(jié)論:這個家成也老錢,敗也老錢。對女兒無原則地溺愛遷就,養(yǎng)成女兒自私狹隘偏執(zhí)的性格,把女兒嬌慣成了一個精神病,他還要無原則地遷就。梅影有幾次勸老錢放棄給女兒治療。如果女兒就那樣死了,他們老兩口坐那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場,這事情或許就挽個攥兒。這女兒來這世界上,就是向他們討債的,看來債還沒有討夠,她是不會罷休的。
女兒上學時的確沒有讓大人多余操心,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高考分數(shù)完全可以被北京那些知名高校錄取。填報志愿時,老錢唯一一次聽取了梅影的建議。她認為自己就這一個女兒,不能把女兒送到太遠地方去讀書。老錢就悄悄地找了關(guān)系,把女兒的志愿改成武漢的一所知名大學。老師在改蕾蕾志愿時,也感覺非??上?,露出為難情緒,蕾蕾可是學校沖刺北大清華的種子選手,但又礙于老錢的情面,只得違心地改了蕾蕾的志愿。蕾蕾的高考成績放在那里,她被武漢這座大學毫無懸念地錄取了。
梅影一直不能原諒老錢,她認為是老錢一耳光把女兒打出了抑郁癥。老錢知道女兒談了一個三本院校的男生,他就專程去了一趟武漢。女兒對談了一個窮小子供認不諱。老錢聽說對方是鄂西鄖陽山區(qū)的,并且母親常年有病,掛個藥罐子,父親還是一個殘疾人,已經(jīng)怒不可遏了。老錢說名牌大學男生那么多,你的眼睛偏就盯著那些等而下之的三本學校。蕾蕾憤怒了,學習再好有什么用,自己一番艱苦努力,還是被命運安排在這樣一所高校里。是我談戀愛,我喜歡誰是我的事情,我憑什么要聽你的指導,你當初背著我改我的志愿,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我的事情請你以后少管。老錢覺得女兒變了,變得他不認識了。這還是自己疼愛至極的女兒蕾蕾嗎?他覺得自己做父親的尊嚴被踐踏了,伸手就給了女兒一個耳光。老錢很后悔,也很驚訝,自己竟然伸手打了女兒。老錢驚訝于女兒的變化,蕾蕾同樣被父親這一耳光打得失去了人生方向。她還是向父親妥協(xié)了,隨著時間推移,她的精神似乎也變本加厲地抑郁了。最后梅影不得不到武漢租房陪讀。
既然蕾蕾因為戀愛被強行阻撓,讓她全身裝滿了失控的情緒,那就給她找個對象結(jié)婚成家,或許算作一種亡羊補牢。
梅影想辦法在婚介所托人給蕾蕾介紹了一個對象,她擔心蕾蕾不會接受她這一番好意,但女兒竟然出乎意外地答應了。梅影后來突然醒悟,女兒答應結(jié)婚,完全是用結(jié)婚來表達她的委屈和怨恨。老錢把原來的房產(chǎn)盤出去,在一新開發(fā)的小區(qū),上下樓買了兩套房,一套作為女兒的婚房,一套做自己的安樂窩。雖然對方一無所有,老錢每月給女婿開五千元工資,老錢認為這樣可以拴住女婿,可好景不長,這個吃老錢喝老錢的鄉(xiāng)巴佬女婿還是不辭而別了。
梅影知道女兒這婚姻肯定不會長久,梅影知道,除了結(jié)婚那一周,女兒都是自己一個人睡一屋。只要是女兒不喜歡的事情,她就會拿出最決絕的態(tài)度來對待這件事情。按照蕾蕾的說法,新婚丈夫竟然趁她熟睡之際,強暴了她。從此以后,蕾蕾睡覺就把房門反鎖,任何人不得入內(nèi)。新婚丈夫無法忍受蕾蕾的這種怪癖,人家還是一個健全人,也還有做人的尊嚴,到哪里不能依靠自己雙手討一份過得去的生活,何必要吊在這一看不見希望之光的屋檐下。
老錢給梅影說過,不反對蕾蕾捐錢給她的那些兄弟姐妹,但堅決不答應蕾蕾讓她的那些兄弟姐妹到家里“團契”。據(jù)蕾蕾說只有二十多人,梅影也覺著似乎有些不妥,梅影的不妥是幾十個人每天到一個人家里念經(jīng)唱詩,這成何體統(tǒng)?這家還叫個家?不說自己無法接受,恐怕鄰居也不會接受。梅影知道自己說服不了女兒,就很沒腦子地說了一句,這事情還是等你爸爸回來了再說。老錢經(jīng)常是不著家的,因為老錢有很多事情要忙,他不可能待在家里,他必須要陪朋友們打牌,和朋友們一起吃飯,一起進行各種娛樂,否則誰會找上門來把那些有賺頭的生意介紹給他。
女兒終于等到老錢回家了,她認為這并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情,老錢從來都是有求必應的。蕾蕾認為這也算是自己尊重父母的一種體現(xiàn),把自己已經(jīng)決定的事情告知一下父母,她所熟悉的父母的字典里是沒有“不”的。讓蕾蕾沒有想到的,老錢竟然不同意她在家“團契”。蕾蕾說,既然是我的房子我就有權(quán)做主,我又不是把那些姐妹領(lǐng)到你們這里。老錢說不可能,即便房子現(xiàn)在屬于你,我們也堅決不答應這件事情,你干任何事情我們都答應,就這件事情沒有商量余地。老錢還補充說這是他的底線,當然也是梅影的底線。
此時,蕾蕾箭一般的目光一個接一個射向老錢夫妻,就好像她是個被他們定罪的犯人,在為自己可怕的未來辯護。蕾蕾目光犀利如同一把劍,只一瞥就掐斷了老錢的陳詞濫調(diào)。剎那間,沉默已經(jīng)把整個房間填滿。梅影打破了這種寂靜,她息事寧人地勸說道,明天早晨她去社區(qū)咨詢一下,只要社區(qū)允許,咱們也無話可說,就“團契”吧。老錢的脖子上血管凸起,像跳動的紫色繩索,他的憤怒像一臺突然開始作業(yè)的老舊機械,大吼道,瘋了,難道你也瘋了?老錢對著老婆梅影大吼,這是老錢對老婆對話的唯一方式。但老錢忘了,現(xiàn)在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在場。他的話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梅影看到女兒的眼睛就像兩顆荔枝,她有些驚慌失措,突然覺得瞬間陷進了一個更可怕的恐懼的深淵,她知道不是在平靜中死亡就是在暴怒中毀滅。
這里是老錢的家,他為這個家嘔心瀝血。在這個家里,他應該是充分掌握著盡情言說的話語權(quán)的。老錢又開始對老婆痛快淋漓地申斥,老錢的申斥愈加投入專注,這些她已經(jīng)習以為常。她沒有想到的是,女兒突然起身,她認為女兒會像以往那樣摔門出去,但她的判斷再一次偏離軌道,當她再看到女兒現(xiàn)身時,女兒手中的那把菜刀已經(jīng)揮向老錢頭頂。
梅影知道這一刀下去,這個家可算徹底完了。這一刀下去,就像用一個沉默的嘆號,宣告一個家庭的解體。那把刀閃爍的寒光吸走了她全身的力量,她一下子倒過去,死死地抱住了那個身體,她的雙手狠命地降服了那雙手。讓梅影沒有想到的是,老錢這時像一只兔子一樣逃走了。老錢走了,刀已經(jīng)失魂落魄地掉在地上。梅影這時也清醒了,她不敢回望她的注視。她的脊椎一個激靈,她知道不能再在這里逗留了。身后的那扇門拯救了她,她后退著進入那個能夠暫時安全的房間,把門死死地頂著,她害怕蕾蕾再向她發(fā)起進攻,她把門反鎖了。隔著門和女兒談判,她唯一的辦法只能是妥協(xié)退讓,她已經(jīng)被逼得言語混亂,詞不達意。即便她的傷心像天空一樣無垠,但她還是抓住要害地回答了女兒的關(guān)切。
蕾蕾的“團契”不可能順利進行。梅影想到了那個認識的保安老鄉(xiāng),她給那個保安買了一條單價十七元的黃鶴樓香煙,就把蕾蕾那些兄弟姐妹,擋在了小區(qū)大門外。
梅影討厭老錢,害怕老錢,但又非常心疼老錢。老錢因受賄罪弄了個判三緩四,人沒有進去喝稀飯,但卻被體制給徹底踢出局了。梅影提前內(nèi)退了,老錢緩刑期內(nèi)整日躲在家里大氣不敢出,大門不敢邁,還要面對一個精神抑郁的女兒。那時的日子要多恓惶有多恓惶。老錢也后悔了,也醒悟了,同樣哀嘆,如果那時不考慮升職,不計較官帽,讓老婆在酒坊溝偷偷生一個孩子,現(xiàn)在孩子也已成人,孫子就會滿地跑了。那段時間,老錢和梅影之間實現(xiàn)了短暫的平等。起碼在心理上是平等的。老錢可以在老婆梅影面前隨意地感慨,可以掏心窩子說一些貼心貼肺的心里話。老錢會摸著自己臃腫的肚腩說,混得如此結(jié)局,為什么還要挺著這樣一個大肚子,這肚子里現(xiàn)在裝的全是挫敗、沮喪、嫉妒、憎恨、自責。人在挫折失敗的時候,就變得容易懷舊,以前那些繞在他身邊的鶯鶯燕燕,在他落難時,都消失不見了。只有梅影這個糠糟之妻捐棄前嫌,死心塌地跟隨在自己身邊,替他的挫折惋惜,為他的苦悶著急。難道失敗這一標簽,就這樣貼在自己身上撕不下來了?老錢在心里發(fā)誓,老錢不是那種經(jīng)不起摔打的人,從哪里跌倒還要從哪里爬起來,站起來。
梅影眼里老錢就是一個喜歡折騰的命。梅影總是把老錢公司辦公室橫匾上“生命不息奮斗不止”念成“生命不息折騰不?!?。橫匾是書法家的草書,老錢在糾正了兩次后就不再糾正了。每當她這樣念時,老錢就會用無奈的眼神,在她身上掃描一遍。那眼神里寫滿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的體諒與悲憫。老錢的公司在經(jīng)歷一番折騰后,終于走上了正軌,老錢已經(jīng)不是倒霉時的孤獨一人,桃花繞行,現(xiàn)在是天降齊人之福,左桃右杏爭相吐艷。老錢以更加昂揚的姿態(tài),投入到自己公司的運作中去,約見生意場上的各種朋友,努力維系與生意有關(guān)的職場人、有簽字權(quán)力的大小官員。他像一尾游向大海的魚,牢牢抓住一切可能,實現(xiàn)自己生意上的無限擴張。
梅影害怕和女兒在一起。和女兒在一起,如同一種受刑煎熬。女兒寡言,臉拉得快掉到地下,怎么看都像一個沉痛的哀悼者。梅影甚至懷疑現(xiàn)在自己的精神也出了問題。難道和女兒長期生活在一起,自己也被傳染了?
還沒有想好怎樣抵達女兒蕾蕾的出事現(xiàn)場,她又接到了衛(wèi)生監(jiān)督所醫(yī)療糾紛辦打過來的電話,要求梅影今天必須要到糾紛辦去做一次筆錄。
按摩師小熊正提著開水瓶過來續(xù)水,看她嘴唇亂顫,欲言又止;臉色煞白,欲蓋彌彰,便把手中的開水瓶放下了,問道大姐是不是低血糖又犯了,安撫她坐著等一會兒,她去給她拿兩支葡萄糖口服液。整個房間寂靜無聲,只有空調(diào)在潺潺低語?,F(xiàn)在她是千般困苦纏身,萬事皆不如意。想要收斂自己如脫韁野馬般的情緒很難,平息怒火,做到心如止水更是難上加難。她認為自己又進入更年期,可是更年期早就過了。她或許嗅到了被拋棄的味道,太多的東西離她而去,永遠地消失,她卻無能為力。不僅如此,怒火似乎無孔不入、不請自燃,除了那短暫的幾年,恍如隔世!已是四十年前了,新婚燕爾,那時老錢還只是酒坊溝的村干部,她整整二十歲,她的腦海里有著她永不磨滅的記憶,像芬芳甜蜜的春蕾,賜予她溫和的時日、美好的生活,之前曇花一現(xiàn),今后永不會再有。
看到按摩師小熊轉(zhuǎn)身拐進一個門里,她也起身離開這里。
不知是生活在真實里,還是被幻覺牢牢地拽住。花四十萬元能讓自己“一夜回春”,老錢在一位生意場朋友的攛掇下,已經(jīng)像一個小白鼠一樣做了“換血”理療,等待著自己返老還童。
老錢做的這個項目附加了一項服務(wù),給接受治療者親屬贈送一份免費治療。那天下午梅影在沙發(fā)上睡得渾渾噩噩,接到一個女聲甜美的電話,她一聽是換血返老還童,心里就打鼓。
讓梅影滿意的是,在這里做理療,她竟然與虎謀皮地完成了一項理財投資:繳納三萬元,就能得到這個項目的一些股份。每個月醫(yī)院都會安排分紅,交三萬每月可以分紅四千元。按此推算,七個月就可以把本錢收回來。她就不假思索地交了三萬元。
梅影換血了,返老還童并沒有如約而至。理療結(jié)束后,她沒有更加精力充沛,依然嗜睡,渾身無力,并且還毫無來由地增加了愛做夢這一項新的困擾。她的夢境里首先出現(xiàn)的,就是她換血理療的那座醫(yī)院,那座醫(yī)院竟然會走動,醫(yī)院綜合大樓走著走著,就幻化成一座墓碑。墓碑的后面就是一座墳墓城池,而她就行走在這一排排結(jié)構(gòu)獨特的墳墓之間,這種鬼屋也是層層級級,各式各樣。她的夢境很驚悚,她目睹幾個厲鬼把墳城里新入駐的棺材給拉出來砸爛燒掉。新鬼新來乍到,寡不敵眾只能被欺負,只能坐在鬼城的街道哀傷悲慟,陰森森地哭泣。這些哭告無門的新鬼,見到她在旁邊站著偷窺他們,不哭了,起身拉著她,指責是她招來厲鬼,把他們的家給弄沒了,都上前拉住她去到閻王面前說理討回公道。她就和那些新鬼據(jù)理力爭,連她也是不知被誰給拉拽到這兒的,也是擔驚受怕嚇得丟了魂似的。但那些新鬼任她苦苦哀求,依然不為所動,撕扯得更緊了,她的心臟就快被他們扯爛了,她無力抗爭,倍覺委屈無辜。一合上眼這夢境就翩然而至,周而復始,連續(xù)半月,她都淪陷在這不斷重復的夢魘里。她懷疑黑心醫(yī)生肯定給她身體里灌輸了精神病人的血液。換血,噩夢,這是兩件事,但又是一件事。她經(jīng)過細致的剝繭抽絲,去偽存真,不斷苦思冥想,一個結(jié)論終于凝結(jié)成形,瓜熟蒂落。報警,但覺得這又不是警察管的事情。她從一則醫(yī)療糾紛的新聞獲得啟示,知道有醫(yī)療糾紛辦這一機構(gòu),她打電話把自己的懷疑告訴了糾紛辦。
蕾蕾知道她花了三萬元去做理療,又不理睬她了。她做的飯,蕾蕾也拒絕吃了。蕾蕾吃了一頓泡面后,又開始閉門念經(jīng)。這幾天梅影一直歪在客廳沙發(fā)上,等著女兒開門,她想給女兒解釋一下,自己真的沒有亂花一分錢。女兒記恨她,尤其見不得她這個當媽的花錢。女兒已經(jīng)四天沒有開門了,她這些天也只是吃了兩頓剩飯剩菜,就在沙發(fā)上歪斜地坐著躺著,等待蕾蕾出來。
沒有人知道她內(nèi)心隱藏的孤獨與挫敗有多深。黯然神傷之后,她再一次下定決心,要把自己破碎的心拾起、拼上、藏好。在和女兒漫長的相處經(jīng)歷中,她已經(jīng)讓自己養(yǎng)成了閃電回復、瞬間振作的習慣,自己不能和一個病人一般見識。蕾蕾是自己的女兒,蕾蕾是一個可憐的病人。只要自己活著,就不能讓女兒過得太悲慘、太遭罪。
梅影的心寒如冰坨,這次的確不同,甚至在經(jīng)過連續(xù)的睡眠之后,那種壓抑沮喪,竟然還是揮之不去。有可能是連著兩天沒有吃飯,她洗澡時竟然摔倒在地,她感到渾身疼痛,從沒有過的疼痛。她跌倒在地,動彈不得,她覺得自己被吞進了混凝土中。她聲嘶力竭地喊叫,但女兒那扇門一直沒有打開,太陽落下去,好像升起來兩次了。她覺得身體被地上的混凝土給凝固了,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喊叫了。窗外又一次亮起時,她覺得自己能動了。她赤裸著身子爬到客廳,那里有一個她沒有收拾起來的搪瓷盆子,爬著把盆子拉到門口,她拿起了門口擦鞋油的鞋刷子,使勁地敲打著瓷盆。
她就這樣敲敲停停,終于引起鄰居的注意,鄰居打了救護電話,請來急開鎖,把梅影送到醫(yī)院。一想到這一幕,想到跟著這樣一個折騰不止的老錢,她的淚水就從心里開始流淌。
她猜想,自己此時離開,或許正是小熊所期盼的。
坐在出租車上,她在想,如果小熊知道了這兩個電話的真相,她看自己的眼神還會那樣溫和與崇敬嗎?或許小熊的眼神,也會變成女兒蕾蕾那樣的,在不經(jīng)意的目光相撞中,對方的眼神一定會閃過一絲得意和嘲諷。
她感覺奇怪的是,她現(xiàn)在擔心的竟然是,醫(yī)療糾紛辦能將她的那三萬元錢給要回來嗎?
【責任編輯】王雪茜
劉奇,中國電力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電力作家高級研修班學員。小說《滔河灣》獲湖北省第五屆楚天文學獎。出版長篇小說《犁花火龍》。在《長江文藝》《芳草》《脊梁》等刊發(fā)表文學作品四十多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