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摸不清黎明的邊界,仿佛行走在爺爺早年為司令部長官繪制的軍用地圖上。五萬分之一比例的地圖:房舍、路橋、溝渠,甚至獨株的大樹,無不逐一標明。
時序將活人推到河邊。圓石上長著碧茸茸的青苔。水底是漆黑的苲草。下游燈火燐燐,遠處傳來一陣陣鼓響。這一刻,枯枝腐爛,菜葉漚爛,骨殖朽爛,紛紛化為泥土,融入那幽冥世界的無垠蒼穹。
灘涂上,螢火蟲組成的巨大光流,沒有絲毫溫度,如一道酣醉的熛焰,昏昏然、悠悠然飛往太空,去向月娥復命……
細雨蒙蒙,父親在寧謐的夜暗中泅渡。他十歲半的胳膊還相當細瘦。星星,恍若發(fā)白的蜜餞,通宵閃爍于尚且晴朗的天空一角,遞送著凡人不能理解的仙宮代碼。父親的腦袋瓜似浮似沉。他感覺今晚的星星尤為濃密,比城市里濃密得多,好像滿坑滿谷的野漿果,在云端振顫,輕聲爆裂,銀灰色汁液到處流淌。
近岸的火堆,把它們晃動、起伏的幻象留在河面,拋在竹叢深處,不經(jīng)意映亮了夏夜的睫毛,形成一個個暈圈,令孩子為之魂迷。雨點、光,散射著獸息,似神靈鑒照,月亮是一處廢棄的冶煉場……節(jié)慶一過,下游新龍鎮(zhèn)的燈火又將歸于黯淡。而暑假一過,父親又將回到城市,繼續(xù)上學讀書,繼續(xù)在灰撲撲的街頭巷尾玩耍。
父親胯間系著根繩索,繩索另一端綁著個充氣的廢車胎。他收攏繩子,抓牢廢車胎,爬上去,調(diào)整好姿勢,順水漂了幾分鐘。仰面躺在又濕又滑又暖的大膠環(huán)里,父親依照七爺爺陸憲彰傳授的訣竅,集中精神,鍛煉自己的耳朵。首先,他摒絕蟲鳴水響,于是聽見窸窸窣窣的風鳴樹響,再摒絕風鳴樹響,即聽見天地間萬千物類迸發(fā)的宏大低鳴沉響。目前他還無法更進一步,諦聽那星辰的共振和月光的波蕩……父親枕著廢車胎,他忠實的、圓穩(wěn)的廢車胎,望著河道上方的茫茫天宇。雨云飄離,視野之中是一層罩住了大團光明的黑紗布,他認為自己跟那團光明息息相關,認為那團光明應該在做夢。這樣一個夜晚,這樣一條河,真正的童年。此時睡眠在左岸,死亡在右岸,流水緩緩將父親送入明天。他要去什么地方,見些什么人,干些什么事,大概只有它才知道。
破曉時分,父親翕動著嘴唇,感到渾身乏力。院子外頭的豬窩、牛欄靜悄悄暗沉沉,偶爾傳出牲畜哼哧哼哧的痛苦啽囈。
“阿寧,”他們說,“你長高了……”
當初,父親的大伯娘一過門,便每天清晨去河邊挑水。等到父親的二伯娘從鄰鄉(xiāng)嫁來,改由她去挑水。等到我祖母嫁來,又改由她去挑水。祖母一直挑水,因為往后再無半個新媳婦嫁來。父親兩歲那陣子,他父親領著娘兒倆住進省城,祖母抱著父親日日安睡到天光徹亮。
“阿寧,”村中老人言,“你耳上生毛,是大富之相啊?!?/p>
這大富之相父親沒能夠保持到成年。高考前夕,他耳輪上發(fā)黃的絨毛一夜盡落,從此不見生長。
父親三下五除二寫完了當日的暑假作業(yè),獲得七爺爺準許,出門四處游逛。男人提醒侄兒,不要跑太瘋。他僅憑晨煙晨霧晨霜,就可以推知這一天會不會下雨,是下牛脊雨還是下連陰雨,而此刻飄蕩的輕靄顯然預示著冷風和水汽。晃到村邊,父親望見山外的朝云像一位俏生生的姑娘在巨巖上斜臥,想指給別人看,可惜同族的小伙伴們不愛搭理放長假下鄉(xiāng)的城市孩子,大多遠遠躲開。父親遇到了一名怪漢,此人前幾天走山路,被一條半空中掉下來的過樹龍嚇得亂喊亂跳,當即發(fā)誓要弄死這畜生。但是,他一連追蹤七日七夜,不眠不休,也沒逮著那條黑蛇。
“非逮著不可!哪怕你蛻了皮,我照樣認得!……”
怪漢說罷,遞給父親一捧三枝九葉草,告訴他,這東西補精、壯陽。
繞過一爿菜園子,父親看見有老人拿木棉花喂豬。又寬又深的畚箕盛滿了大朵大朵的木棉花,紅瓣黃蕊,沉實厚重,其中摻了些玉米頭、葛薯葉子。那只肥豬吃得正歡,滿腮漿液飛濺。吃吧,吃吧,你逃不過年終歲末那一刀?。「赣H暗想。豬油省著點兒用,能用到來年七月,之后還要用油,便須向親友賒借了。
下午,大雨沖刷著扶西縣的四鄉(xiāng)八鎮(zhèn)。農(nóng)田、村莊、山林,無不蔫頭耷腦。鄰家婦人急急忙忙把晾曬指天椒的幾個笸籮收進堂屋。接著,她徑直解開衣襟,扶起自己圓碩的焦糖色奶頭往嬰兒的小嘴里塞去,結果辣得他哇哇大哭,中氣十足的號啕聲刺破雨幕,將這個小生命的驚駭、憤怒、委屈一路傳播到蒼茫迢渺之處。
青蛙們傾巢出動,大肆歡慶。父親蹲在門邊發(fā)愣。四伯阿通逗弄著一只稀罕的圓盾螳螂。七爺爺陸憲彰坐在角落抽水煙筒。此時一道奇異的唿哨掠過濕淋淋、翠森森的廣闊鄉(xiāng)野,讓父親覺得這一日輕盈而空虛。
等到黃昏放晴,太陽已無力撐開它神威無匹的炎官傘。仿佛一枚紅縞瑪瑙,它冰冰涼涼,只剩下饑瘦的余暉,使山坳、林谷中充盈著夕影。日光仍從老菩提榕的枝葉間斜漏下來,斑斑駁駁,它們是父親童年的金幣。終于,連虛弱的火浪也漸漸消逝,四伯阿通跑出院子,去招呼比自己小兩歲的堂兄弟。
“阿寧,”大頭少年跟父親已再度熟絡,他饑腸雷動,胳膊乏乏一揮,“先回屋吃飯……”
四伯阿通因為我父親,挨過七奶奶一頓打。假期結束時,父親要返回省城,大多是由七爺爺自己送至火車站。他們凌晨四點起床,匆匆早餐,走過六七十里鄉(xiāng)間小路,去趕一趟下午一點鐘經(jīng)停扶西縣的列車。兩人出了村子,七爺爺才蹲下來,讓父親在他背上趴好……有一回,七爺爺忙公事,脫不開身,便問友鄰借來兩匹馬,讓兒子阿通和侄子阿寧騎到火車站。我四伯愛耍鬧,半道上突然縱韁疾馳,于是父親胯下的灰牝馬也跟著飛奔。沿途的村莊一閃而過?!八母?,四哥,”父親第一次騎馬,極為驚慌,死命攥緊鞍頭,“我快跌下來了!”四伯阿通連說不怕,不怕,命堂弟身體伏低,雙腿夾緊,目視前方。好歹撐到縣城的火車站。父親下了馬,掏錢買了票,走入月臺,發(fā)覺褲襠里又澀又潮又辣。伸手一摸,指掌間鮮血淋漓:大腿給磨破了。后來七奶奶聞知此事,氣得一邊打四伯阿通一邊沖他嚷:“你以為多?。克泪套?,你以為多啊?……”七奶奶的意思是,你弟弟不多,就這么一個,非常金貴。
傍晚,彤霞如焰,天穹之藍一層層染深。朝生暮死的蜉蝣,從水洼、池塘絡繹飛向遠樹,迎接自己的亡歿。這些輕靈的小蟲子已完成使命。它們純粹為愛而存在。它們的肚腹是一枚枚氣泡。
父親比前兩日多吃了半碗大米粥。他感到白晝并沒有終結,仍持續(xù)在自己體內(nèi)悶燃,潛入幻想的層面。今晚不用讀課文,也不必撥算盤珠子,父親跟伙伴們?nèi)ゴ逦黝^捉龍虱。蛙聲、蟬聲、蟋蟀聲,以及風吹稻畦的呢喃聲如雨一般沖刷著每個人的聽覺神經(jīng),就像霧天看不到陰影,卻處處陰影。膠涼鞋踩在爛泥上滋滋作響,父親緘默不言,努力分辨著眾多音部當中隱匿的大團寂靜。
肚皮飽脹,令人犯困。父親幽幽思量,等到年尾放寒假,村里人又要圍在那邊的空地上烤火,他們燒一根長長的木頭,縮著脖子,烘著手,消磨著農(nóng)閑的滯緩辰光……不知不覺,好少年走進了一輪白日夢,走進了自己體內(nèi)殘留的白晝發(fā)酵生成的白日夢,而它本該屬于冬天,不屬于仲夏。父親看見老老少少擁著火堆,講笑話,講古,同時煨芋頭,煨番薯,煨玉米。好動的小家伙把玉米粒一顆一顆埋到熱灰里,它們嘭嘭地炸開花,彈到人的身上臉上。不曉得為什么,如果火堆的濃煙朝某個孩子襲去,大伙一定會說,他是瀨尿鬼。陸續(xù)有人抱著柴,加入烤火的行列。他們想必千百次聆聽過長輩談仙論怪,千百次承受了倦意的侵襲,千百次起身回家,上床睡覺,清晨返醒時魂魄歸位,再千百次重拾昨日的憂愁期盼,重溫昨日的事事物物??傊?,他們千百次經(jīng)歷過同一場游戲,穿過循環(huán)的節(jié)令,才在這一天到達彼此面前。映著火光,通常寡言少語的漢子越來越興奮,他們既忍不了別人插嘴,更受不了自己閉嘴。那一雙雙油亮油亮的眼睛,讓講話者陶醉,他們互相爭奪著聽眾的好奇、詫異,懼怕失去聽眾所給予自己的尊崇與敬佩。長輩的故事在小孩子頭腦里烙下了永不磨滅的印痕。當年父親也幾度溶散于這些奇聞怪談之中,說不清自己的感受。他想象有一只大手不斷上探夜穹,似乎要抓住無物之物,可是終歸徒勞,不得不落回地面……
村邊的墳墩上磷火點點,笑聲、言語和甜蜜的幻覺在它們周圍蕩漾。父親看到,遠近伙伴的魂火也似星星,或明或暗,五顏六色,懸浮于累累時日和朦朧光影之間,又與更多魂火一同閃動,使大地變?yōu)樾强?,引來無數(shù)燈蛾。
當晚,父親夢見一匹白馬沿河岸飛馳。下半夜,烏云低垂天際,雷暴在百萬大山的峰嶺上騰滾。
【責任編輯】王雪茜
陸源,從事外國文學翻譯及小說寫作。廣西南寧人,1980年生?,F(xiàn)居北京。著有長篇小說《祖先的愛情》《童年獸》等,中短篇小說集《大月亮及其他》等,譯著有《沙漏做招牌的療養(yǎng)院》和《蘋果木桌子及其他簡記》等。